《小负韶华》山猫山鬼

2、第 2 章

　　喻施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雨下得正大。

　　天空电闪雷鸣，像是漏了洞，雨水被一盆又一盆地泼下来。
　　还泼得挺有韵律，喻施心想。

　　超市门口站了几个没带伞的人。

　　有的皱紧眉头使劲儿拍着身上的雨水，不过夏天的衣服本就偏薄，拍那几下最多就是让他的眉头皱得更深而已。
　　有的顶着双手做成的小伞跑过来，小手屁用没有被雨水糊了一脸，依旧嘻嘻哈哈笑得开心。
　　有的等了一会儿发现雨势根本就没有变化，干脆走进超市逛了起来。

　　这里面没有那个人。
　　结账这片刻功夫他消失了。

　　喻施又找了一圈，街上车流爆满已经堵成了狗，送外卖的送小孩的送女朋友的送男朋友还有一个人的都披着雨衣骑着电动车就算被雨水浇成了落水狗也没人愿意减速，依然极限插空穿行着，好像谁慢一点就会被雨淋得更湿了一些似的。

　　可是那人去哪儿了呢？

　　就他刚刚站着的位置，这个超市应该是最近也是最合适的避雨地点，他不来这儿还能去哪儿？
　　喻施又找了一圈，就连对面稍微远些的餐饮街、酒吧街还有刚刚那两个模糊人影所在的老巷子方向都扫了一遍，除了因为稍稍探头出去被糊了一脸雨雾，没有看到任何相似人影。

　　还未看完，喻施突然笑了，她紧了紧手中拿着的伞，不再寻找，转身又走进超市，随手把刚刚出门时拿的伞放回了自助伞架。

　　喻施又走出来，经过刚刚的倾盆大雨，阴沉沉的天空变得稍微明亮了一点，雨势也小了许多。
　　喻施抬头望了一下天，把帽檐压低了些，又看向酒吧街旁边暖黄色灯光的“逆旅”招牌，然后把手中的袋子叠了几折抱在怀中，最后看向红绿灯。
　　绿灯一亮，她就抬步走进雨中，大步流星，毫不犹豫，走出了几分向雨而行的悲壮，并把身后怔愣之后的窃窃议论私语一股脑甩在身后。

　　雨势虽小了些，却仍旧是大雨，身上浅灰色的T恤在渐渐变作深灰，并逐渐向贴身靠拢，喻施越走越快，不远处的”逆旅“招牌在雨中仍旧十分清晰，并且越来越近。

　　不知为什么，大脑一片空白的喻施在这一刻突然想起，小时候她趴在外祖父的背上小声地问过，为啥咱们的旅馆叫“逆旅”啊？“逆旅”到底是啥意思啊？
　　外祖父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外祖父好像呵呵呵笑了，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柠檬味的棒棒糖递给小喻施，小喻施鼻子一皱有点嫌弃，后来听说是自家母亲小时候最喜欢的口味又开心接过，在剥糖纸的滋滋啦啦的声音中，她听到外祖父低低的又缓慢的声音：“‘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所以咱们的小旅馆叫‘逆旅’。”

　　喻施开始小跑起来，前面就是刚刚看到的站着两个人影的那条老巷子，喻施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在经过巷子的时候鬼使神差地转头看了一眼。
　　喻施所在的主街灯火通明，老巷子的灯火却完全不一样，里面路灯稀疏，老房子里也只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雨丝在灯光下若隐若现，看起来几分温馨，更多的是一种苍老的落寞。

　　在那一片忽明忽暗之中，刚刚遍寻不着的黑色身影却出现了，或者说，那个人竟真的出现在了这里。

　　喻施脚步一顿。

　　他依旧没有打伞，站在一个挑出的檐口下，身上的黑衣看不清是不是湿透了，头发却明显有了不同。
　　刚刚在超市看到他时，他侧对着喻施，所以喻施只看到了侧颜，这一次看到的是正面。
　　暖黄暗淡的灯光下，原本乖乖垂到眼前的额前发因为被雨淋湿而散乱地分开，有的贴在额头上，有的被糊弄到一旁，露出少许他的眉目轮廓。
　　他此时垂着眼，双唇抿着，一只手搭在一侧的墙上，落在暗影里。

　　灯光昏暗，暗色总是会掩盖暗色，放大其他特点。

　　喻施愣了一下，在他抬眼的一瞬间，又转头快步走进雨中。
　　看起来就像是偶尔路过的行人。

　　当然，喻施自认为，她的反应足够快，没人能看得出来她刚刚的一丝反常，即使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小方也不能。

　　与主街相比，老巷子很窄，几大步就跨过巷子口，也很快便来到了“逆旅”门前。

　　这一片区域是老城区，由一条主街将各个巷子穿成一串形成鱼骨式街道布局。
　　主街一路向北五百米左右是全市重点高中二中，在大部分城市老城区衰败没落的背景下，平城这一片老城区不但没有没落反倒发展得越发热闹和人气兴旺，大部分原因都是得益于这所屹立百年并质量持续保持顶尖的重点高中。
　　“不负韶华”超市距离二中约八百米左右，而“逆旅”则位于二中和超市之间，差不多正中靠近超市一些的位置。
　　“逆旅”面向主街，它北面的小巷子是酒吧街，隔主街对面是餐饮街，其他的巷子基本都是老巷子。
　　老城早就做了几轮城改，城市改造中明确规定此地要保留古意城市肌理，所以只能微改，不能大拆大建，也因此保留了很多古老的韵律和味道。
　　而那两个人所在的那条巷子，也是刚刚那个黑衣少年所在的那条巷子，是这附近众多老巷子里保存最完好的，也是这附近的老巷子代表。在这条老巷子里有很多不为人知的、保存完好的低调老宅，所以日常经常会有写生的、拍照的、测绘的出现，只不过此时，老巷子空空如也，除了那个人。

　　与部分主街上的店铺一样，“逆旅”也是一家旅店，独栋三层，共有十五间房，顶层三间房，其中一间是喻施的；二层五间房，作为长租使用，几乎每年会更新一批租客；一层七间房，六间短租，一间管理使用。
　　“逆旅”开业三十几年，远近闻名，周围旅馆民宿开业闭店此起彼伏，它却从未萧条过，在当地的行业地位也从未被影响过。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老房子改得好，住得舒服，审美在线，看得顺眼！
　　据说“逆旅”深受二中学生的欢迎，尤其受学霸的欢迎，几乎每年逆旅中的长租客房都能出几个省级排名前几的学霸出现，据说住在“逆旅”，那必然会打通任督二脉，跟开了挂一样成绩突飞猛进一路高歌！
　　长租客房因此一直供不应求，总有人建议把短租也改成长租，但是“逆旅”从未改过，三十几年未变。
　　当然会有人质疑，一个民宿一个小旅馆而已，怎么就被传得这么邪乎了，但是无所谓，你不来有都是人来，还少了竞争对手了不是。

　　有人总结，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结果，得益于几个传言。
　　据说，四年前全省理科状元是这家小旅馆的大哥，住在三层的一间房，虽然现在他外出上学房间仍始终给他保留着；
　　据说，两年前全省文科状元也是这家小旅馆的哥哥，是二哥，也住在三层的一间房中，房间也仍然给他保留着；
　　据说，今年高考，三哥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全市第五名，原本也是极好的，但是有两个学神在前，就显得没有那么突出了，所以，三哥就委屈住在了一层，管理间中。

　　最神妙的，是早二十几年前的传言。
　　在二十几年前，这家小旅馆也有四个孩子，同样的三个男孩一个女孩。
　　在当年，高考刚恢复没多久，高考的学习也没有现在这么系统化，考生都是各凭本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在那样的情况下，小旅馆竟然也陆续拿了一文一理两个全省状元，在当年几乎是传奇般的存在！
　　而另外两个男孩女孩，据说也是传奇，只是每次说到这里老人们都会一阵唏嘘，叹口气转头去干自己手头的事情，佯装忙得分身乏术，不再闲聊。

　　当然，除了传言，小旅馆还有一大优势就是“服务”！
　　得益于三哥，那服务水准真的是出神入化，有求不应，不是，有求必应。

　　喻施就是在这个“逆旅”中生活，长大。

　　喻施在“逆旅”门口犹豫了一秒，开门。
　　门口风铃叮叮咚咚响起，贝壳们欢快地跳跃着，好不容易撞在一起的立刻响起饱满的海水共鸣声，不刺耳，甚至带着低音的混响，异常动听。
　　每次喻施都会抬头看一眼那风铃，她记得外祖父说过，这是在母亲小时候他带着她一起去赶海时找回来的。
　　喻施盯着那最下面的长锥形芋螺，雨夜里，花纹更艳丽，殷红如血。

　　“挺快啊！”跟铃铛一起响起的还有一个男生的声音，他看着门口的喻施，声音比手机里时听着还要幸灾乐祸，“怎么，跑步回来的？！”
　　喻施的一脚刚踏进来，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才把后脚迈进来，然后赶紧把门关上，湿热的风早就跟着混了进来。

　　铃声渐渐停止，喻施走到前台的桌子旁，接过男生递过来的干净毛巾，把帽子摘下来扣在台面上，然后把毛巾一整个盖在脸上，擦掉一脸的雨水。
　　随着帽子被摘下来，一头卷发也失掉了束缚跟着披散着洒下来，微卷微弹，跟方便面那个广告一样，边缘带着湿气晃荡，暖色的灯光也被荡成波澜起伏。

　　空气可能静了一瞬，也可能只是错觉。

　　男生还在说：“啧啧啧，虽说我刚刚跟你说什么都不用买，你还真是听话，什么都没买，我怎么觉着我的心突然有些不太舒服呢，难道是心脏病要发了？！”
　　喻施又去擦耳朵脖子和身上的雨水，随手把手中的袋子放到台子上。
　　“呦！”男生翻出那瓶艳丽柠檬黄色兰博基尼矿泉水，惊喜道，“这是给我的？”
　　“不是！”喻施终于说话，把毛巾随手扔到桌子上，抬手抢回矿泉水，“我上楼洗个澡。”

　　“诶，不是，你好歹也说一声忘了或者别的啊……”
　　在男生絮絮的声音中，喻施蹬蹬蹬跑上三楼。

作者有话说

　　PS：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摘自苏轼《临江仙·送钱穆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