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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飞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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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当真是到了前些日子的演武场吗?”
片刻前的灿灿天光已然消散,董云天望月,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找对脚下方向。
只听得背后的花鸿霖抽气一瞬,于是他担忧地回了头——是遭遇了虫蛇?还是有更坏的事……
可他只是略显呆滞地手捧一黑一白两顶帽儿:
“这是师傅和吕大哥的。”
与她相隔、只可远观,本已是令董云天郁结之事……此刻竟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更是要将他心境作弄得如雨打浮萍——迷乱且散碎。
他这样一颗原先便有些脆弱的心,眼下像是被捏得死紧,难以喘息。董云天眼底发酸地攥着夜行衣角,有万千忧愁不甘。
夏浔三番五次轻描淡写地推开他笨拙的靠近,那点方才被她的眼神点燃的微弱的希冀,瞬间黯淡下去,几乎要熄灭了……一股冰冷的失落感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然而身上衣物却极熨帖,直叫他抽不出、走不开,转而成了柔情的桎梏。
一旁的花鸿霖托着帽儿,出神地盯着,心里堵得慌。任人宰割的境况始终无法忍受,此刻他也心焦,却还是暗暗强逼着自己回想起些细节来——这两条蛇究竟能在哪儿藏身?师傅究竟隐瞒了什么?
城外静得吓人,连点风声都无,只堪堪见得金明池处长亮的灯火。
他只要轻轻地向上翻转碧眼,就能见到那高悬的月亮——罩着一层乳白的亮光,边缘处却又明显擦出了一些银灰色的调子……就好像,就好像……
……好像掌柜的眼睛?
他反倒是因自己忽然冒出的荒唐想法而愣怔一瞬,可很快又忆起一些尘封的旧事。
某年寒冬,杭城大雪来得比以往都要早上许多。花鸿霖乖乖穿上毛领儿披风来御寒,本是想要同小夏一道玩雪去的,可直到将茶楼外积雪全扫清了,也不见从不贪睡的掌柜离开房间。
于是他也轻手轻脚地上了楼,叩响华雷吟房门,问他:可是身体不适?不过一连敲上许多回,也不见门后人有回音……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颇感不安地约过门槛望一望。只见房内窗子阖得死紧,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华雷吟的全身都缩在一床不算厚重的被褥中,他如婴孩一般蜷缩着,唯独苍白的一段脖颈极为脆弱地暴露在寒气中,小花心下一惊,还当是他染了风寒,要伸手上前帮他掖一掖被角。结果,手还未触及他半分,便见得华雷吟一双眼泛着赤红的底色,将他狠狠地盯住了。
这房内昏暗到了什么程度呢?只有被褥的白,与汗湿的后颈皮,才能勉强地衬出一些光亮来。
可华雷吟甫一睁眼,那对平日里沉静柔和的眼目顿时便不复存在了,反而变得如同花鸿霖先前见过的,那北地富商爱不释手的一枚红玉饰品一般,折出骇人的光与寒意来。小花悬在半空的手即刻收了回去,他吓得叫唤一声,可两只脚却死死粘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然而下一瞬,花鸿霖再次抬眼悄悄看他时,华雷吟却又变为了平常时候温和的神色,只可惜面色有些发白,随后,他将自己一张脸也缩在被褥中,闷声对花鸿霖说:“今日我身体不适,歇业吧,你也同夏浔一道出去走走。”
他怎会听不明白这是在下逐客令?于是飞快地离了房间,后怕得冲下楼去,一个人撑伞跑上了街……
再将前不久时吕大哥提及妖怪时的那份踌躇杂糅进去……花鸿霖的后背难免有些发凉,他手上捧着的仿佛不再是两顶无主的帽,而是吕肆海流干了血的一颗项上人头,是他落叶归根的骨殖……
“小花,小花?”董云天在他一旁哽着喉咙喊了许多声,仍旧不见这个出神的小子回应自己,他脚下走走停停,却始终没有个定下的方向。
于是他揣着一颗慌乱的心,不放过周围的蛛丝马迹。
他见到不远处落了地的一根粗壮树枝,那极不齐整的断面暗示着它是因重压而折断的,树枝的一旁,土地间印着大大小小、轻轻重重许多对脚印,一直绵延到更加低的某处空地去。董云天揉一揉眼,很欣喜地一路小跑过去,意欲再发掘出些浅显的线索来。
可惜,他还不曾踏足那平坦空地的一个边角,沙土便如碎纸一般,难以承托住他这样大的一个人,“轰隆”一声,歪斜着要向下方空洞塌陷了。这养尊处优的少爷哪里经历过这样可怖的状况?随后他便软了手脚跌倒在地,堪堪挤出一声细弱的叫喊,任凭扑簌簌抖落的黄土蒙在他头上脸上,与碎石土块一并飞速地下落……
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蔓延的惧意轻而易举地胜过了理智。洞中阴风呼呼地将飘散的鬓发吹起,抽打在他面上,董云天因痛痒与恐慌牢牢掩面,不敢丈量这跌落的洞穴究竟深几尺。
仿佛是从地老落到了天荒,在脑中最后闪过几个亲近的人影时,董云天凄凄惨惨地醒悟过来:若是自己死在当下,便真真可谓是白活一回,白来一趟了……最终,也不知是用上了谁给的熊心豹子胆,将掩面的手默默挪开,心如擂鼓地向下望一望,自己的半截宽袖竟已然沾染了洞中最深处的尘灰。
不知为何,董云天竟是全须全尾地落到了着幽幽洞底,抬头一望,那亮堂堂的一个口儿变得何其微小——从那塌陷的洞口到此处究竟要有多深?而自己这一条小命又是怎样保全的?他捂着方才受了惊吓的心口,左顾右盼起来。
忽觉顶上那亮光忽而缺了一角,洞中人定睛一看,是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剪影,果真是花鸿霖。于是他朝着人影挥一挥手,花鸿霖见方才落下的人还有力气动弹,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瞬没看紧,身旁人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再去寻,却是落到了这深不可测的一洞府中……
花鸿霖心惊肉跳,想:若是摔坏了,要怎么交代!可怎么一点事也没有呢?奇也怪哉……最终也只好多看两眼,离开去找一处通路。
挥别小花,手落下时便触及了些许阴凉的水液,董三又是被吓了一跳,他平素喜洁,眼下不晓得是触及了什么脏水,慌乱地想要甩开去,却见得面前有一团迷迷蒙蒙的物事朝他靠过来。
只见此物长有人的手脚,通体清透而泛着蓝,正款步走向仍瘫坐在地的董云天。它虚浮的手挥一挥,便幻化出一汪流泉,轻柔搀起倒地的人,将其扶正了。
眼前来者俨然是一水人!它好似也有着人的情感……董云天垂着眼,不敢看它那一张水做的脸,只能勉强辨认出这是个与他身形相仿的男子。
这水人似乎也能读懂董云天的心中所想,霎时间,他双掌中均亮起一点水蓝的焰火,而后在面前迅速地交叠一下,那水的躯壳便顿时充满了活人肌骨的光彩与热度,幻化出了一身青衣与水蓝的长发……这一来二去,将董云天看得瞠目结舌,一双好奇的亮眼也终于同他对上。
——他竟长着一张与华雷吟一模一样的面孔!
诡异的熟悉感与陌生感相撞,叫董云天看得脊背发凉,甚至感到有些反胃。他的面色很快变得难看,却听得此时水人带着笑开口道:
“你能看见我?”
水人用着华雷吟那副本来冷漠的面孔微笑,董云天看后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可华掌柜偏生得一副好容貌,一头水蓝的发更是衬得他肤白唇红,当真同仙人一般……于是董云天踌躇片刻,最终还是顶着满头冷汗微微颔首。
“你不要怕我。”水人将双手轻轻一摊,“有……两个人下来,将这夺魄宫内搅了个遍。我见你从天而降,想帮一帮你的。”
闻言,董云天大喜,可很快又焦急发问:“多谢你……可,当真只有两人吗?”
水人微微偏过头去:“三人……”
“可惜有一个,不是人,是妖怪。”
董云天很快明白了他话中深意,将眼前人与华雷吟叠在一起,看着他那标志性的水蓝发,颤着声问:“那你……”
“我名为兰引香。”水人抿一抿唇,垂眸低声道。
他再次将董云天细细端详良久,望着对方眼底的不可置信,兰引香反而是笑了起来,道:“果真没有将你认错。”
原来,十载以前,一本名为《螣蛇杂说》的志怪,阴差阳错地流入了董宅之中,落到了董三常读的书架之上。一日他闲来无事,拨弄书册时,忽然瞟见这一册装帧简陋的佚名小书,正巧解其心头烦忧,于是他津津有味地看着紫藤与兰引香的凄恻往事,这一读便是读到了夜半。
此夜,董云天入睡格外晚,而梦中惊现的,正是那一条水蓝的蛇。
他梦见自己一如既往地跑到董梅莺后花园中玩耍,走进园子深处的无波古井时,只不过多驻足一瞬,便冒冒失失落了水,水中钻出一条柔软却力大无穷的蛇,他被那条软蛇紧紧缠身,喘息不了一点,于是董云天便在床榻上小声抽泣个不停,软绵绵的四肢也踢来打去。
被水蛇扼死的那一刻,他满脸是泪,陡然惊醒,这才发觉:是那一床被褥堆叠在了他脖颈处,随着他翻动的身子而绕紧了一圈。
次日清晨,他便顶着红肿的一双可怜眼睛去向董梅莺哭诉,这噩梦的实际缘由被他羞赧地隐去,只留下水蛇缠身的痛楚,叫他真真切切地告知了阿姐。阿姐轻抚他小脑袋,安抚他道:梦见蛇是要走财运。
这久远的一个梦,因其饱含死亡的可怖与对山野精怪的畏惧,如今还深深刻印在董云天心中。可他却不曾想过,会有如此古怪而深刻的联结存在……他看向身前蓝发的人,面色惨白地喃喃:“怎么会……”
“那本《螣蛇杂说》,是当年侥幸生还的一人留下的遗作,方才写就,她便失了性命。”
“正因你读过那古语写就的书,十年前才能梦见我,今日也得以看见我原身……”从始至终,兰引香似乎都是微笑着的,即便他的笑中带了些哀伤。
原是旧时的抄本么,怪不得读来有些艰涩,书卷也残破,害得我做一个骇人噩梦……董云天细细想。
可他的心中还是乱的:“你与他……为何长得一模一样呢?他究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