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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宝剑琼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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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七年以前,故事中的翡翠耳珰,此刻正静悄悄缩拧在董云天白皙的掌心中,被体温已然捂得有些温热了。
董云天多愁善感,一面听一面掉泪,他垂着头,斜倚在夏浔暂住的房内一无用武之地的妆台边。
“拿帕子擦擦眼吧,泪混着香粉流进去,应当是要蛰得疼的。”夏浔将董云天先前取出,置于膝头的一块手绣紫阳帕轻提起,塞进他另一只放松着的手间,董云天捏一捏那险些要溜去的帕角,拈起来,先拭干眼角,再换过一面来,将整张有些哭花了的脸庞都仔细擦上一通。
清晨施于他面上的妆粉,经过从早到晚的奔波,已是掉去了一些,现下他再次以泪洗了面,用那紫阳帕子实实在在地抹上两记,便已几乎都擦得同未妆点时大差不差了。如今他眉头有些微蹙,白净的一张面庞受莹莹月光的润泽,反而显出皮下粉红鲜活的底色来。
董家公子本就面善貌美,现下潸潸然一哭,便更加显得柔软可欺,如菡萏楼点心师傅手下刚发好的雪白面团一样。
他的泪眼总是十分惹人怜的,夏浔转了念,看向他眼眶中抖落的些许晶莹,不止一次地这样想来。
原本轻快上挑着的一双温良含笑眼尾,似是因为那双水眸中流出的泪太沉了,眼皮儿同本人一样,娇气地托不动,于是便理所当然地将其抛下不管,他受泪濡湿的眼睫亦一并柔柔地垂下了。
董云天依旧酸楚地撇着嘴,轻轻地抬手,而后轻轻地敲两下夏浔不动如山的臂膀,连带着将夏浔满是硬茧的手敲开了,随后便将那一只透绿的耳珰按回了她掌心间,她伸出的四指很快又被推回,虚虚地握着,似乎还未想好该往哪儿放。
“……小夏,你恨么,你伤心么?”董云天问出一个有些傻气的问题,方才用来敲击她的那一只左手落了下来,此刻不自觉地同她的衣摆一角缠绵缱绻当中。
“我恨。”夏浔笃定非常,她俊逸眼底墨色流光烙印一般的,即便不靠近亦能感到热切,“可我不再会为先前的事流泪了。”
她讲得这样轻,神色也平淡,她还当董云天要难过,要斥责她冷血无情,可董云天的一双眼却是又如兔子一般红了,忽而抽泣起来,一颗头都要歪倒在她肩上,只听得董云天抽噎着道:“你受苦了,受苦了……”
他所痛心的明明是夏浔被打压十三年的天性——做孩童、做儿女、做女子……最最重要的是做人,这本应同春花一般盛放的一个人……
李澜泽对她幼时的残暴虐待,理应是要被她所掩埋去的一件千古伤心事,可今日她同自己讲得竟是那样无限地迫近,那样感同身受的苦痛与无助。夏浔将她那一身铜皮铁骨之下的伤疤,毫不掩饰地同董云天揭示出来:她也是活生生的肉做的人,会哭会笑,往后也会死。
董云天或许当真是有些失了智的,一双手虚虚地攀缘到夏浔面前,作出个捧她面的模样,眨动的眼、连带着他的薄唇皆是水汪汪的,很急切地红着脸问她:“那么你的牙呢……”他好似有些错乱,明明一道面对面地吃了那么好些东西,这时却是不晓得夏浔有没有少掉几颗牙了。
夏浔于是顺着董云天手捧的那意思,向他挪了挪身子,而后将她的脑袋直直地送上前了,很快地扒开自己的上唇,向董云天展示她的一口齐整白牙,微笑着道:“好着。除去吃烫吃凉时会有些发酸这一点外。”
她一笑便可止董云天夜啼,二人的脸凑得挺近,他望向夏浔一开一合的双唇,又是看得呆了。
哎啊……小夏好爹娘的在天之灵啊,谢您二人生出了一个这样好,好得无可比拟的人,董云天被压在透红皮肤之下的那一颗喉结悄悄地滚,望着眼前人那高挺而直硬的鼻梁想来。
夏浔同那最烈的火,最明的烛一般,扑不灭,烧不尽,宁死也不屈……他的一颗有些软弱的心,都被夏浔这一汪最湍的泉给搅乱了、迷醉了。
此刻窗外一阵不识好歹的夜风,携暮春暖意扑在尚且年轻的二人面上,将他们松散的发丝几乎要缠到一块去了,惹得董云天眯起眼小声惊呼。
可公子哥的鬓发是柔的滑的,抓不住夏浔她浓密粗硬,如野草一般的发,于是那墨色的绸缎便无法无天地轻搔一下夏浔的鼻尖,她有些怕痒,向后稍稍退了一些去,也将自己从这有些讲不清的氛围当中扯出。
这风一拂面,反倒是将董云天一颗迷乱的心吹的清爽些了,额发稍显散乱地撇在一旁,露出光洁的前额来,他的一双手仍捏着帕子,两只食指绞在一道,垂着头清清嗓子,赧然低声道:“稍早一些的时候……我便晓得你不是男子了……”
她今晚笑得格外多,那粗黑的眉尾都向上扬了几分,却不去追问董云天从何而知,自己也并不非常在意。忽而,她却又忆起从前董云天同她提过的那一嘴,打趣一般问:“见了我这样的,此后你便不再怕女子了么?”
这一句的声音有些沉,如方才温好的烈酒一般,麻痒地流入董云天耳孔中,他听得耳垂发红欲滴血,悄悄瞄一眼她浸在月光当中的下半张脸,与那斜倚在颊边的乱发,许久才敢慢慢地将含情的眼转了上来,与她四目相对后,继而怯怯开口:“那不一样的……”
夏浔是个聪明人:董云天是个明事理的名门少爷,可一遇见她便要自乱阵脚……她并非听不出董云天这婉转的话中的意思,且任谁见了他当下这副模样,都是可品出些其他心思的……随后她便收敛了些笑意,转变成了平日里那略冷的面色。
“……小夏,你可有读过那唐人袁郊所作《甘泽谣》?其间那名为‘陶岘’的一章。”眼下的董云天当真是换成了他平日里讲正事、究学问的那般神色,诚恳地问起夏浔来。
夏浔也正色思索一番,很快便答道:“有的。剑与环,昆仑奴摩诃战水龙后身死。应当是我十岁左右读到的。”
“是呀,是。你的记性真是好……”董云天顿时便笑开了,本低垂的目此刻重新向上扬起,他将一双手又重新轻轻放在膝头,两条腿规矩地合起,“从前我读,只是扼腕:陶岘埋没至宝,又使摩诃折了命。那些好的馈赠,他一并想握在自己手中,最终却是一样不剩,空洒泪吟诗了。”
“可今夜我听了你的事,只觉着心境也不大一样了……”夏浔专心听着他的言语,野狼一般锐利的眼盯在他身上,揣摩着。
“你也曾同那至宝一般,本应熠熠生辉,却受人所制,落魄了;继而又好似那跳江心的摩诃勇士,然而却与他的结局不同,任凭雨打风吹、惊涛骇浪,即便九死一生,可仍旧是尚有回旋余地。”他低垂着眼眉,任夜风轻轻翻动额发,望着自己一双手,微笑着讲。
“我在想,遗古宝剑是你、琼环是你、勇士是你、陶岘似乎也可以是你……且不去回望诸如‘如若至宝物以致用’此类的臆想,如今你手中终究是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命,握着这个真切的宝物的存在。”董云天抬起眼来,与她一双目相撞。
“若你当真能够为你自己所用,解心头恨,行胸中志。或许,这便是最最好,最最‘夏浔’的一个改写了……”
董云天讲话,向来是不疾不徐的,这样柔而长的一段,待到尽数出了口后,他便悄无声息地伸指,向着眼前那属于习武之人的,饱经风霜的大手去,继而又用自己那一只白而细腻,似乎是专为习字作画而生的纤长的手,很轻地滑过她掌侧,再小心翼翼地捏住夏浔的小指,将她的一只手提起了。
他望着夏浔平淡的面色,柔柔地将她的手包在自己的两只手当中,而后向前一拉,一并覆在了心口之上。
此时他心如擂鼓,掌心当中不可避免地又发了汗。细长的两弯眉在董云天面上微蹙着,他似乎是有些惶恐的,另一人掌心的热度透过单薄的衣料,紧紧贴在了他心口的皮肉前。
原本那引经据典的繁冗弯绕,联合着掉书袋的嫌疑一并很快地消解了,他眨眨仍旧泛着水光的眼望着夏浔,以近乎乞怜的姿态,微张着双唇,白面上红扑扑如云霞般的一片,却实在讲不出话来。
若是不愿,夏浔一反掌便可将她的手抽出,再一掌,又能够将蹬鼻子上脸的董云天打昏过去,可她并未这样做。
她心里好笑:这样能说会道的一个人,面对他心底的真情时,反倒是变得同无头苍蝇一般,呆傻得叫人想再多敲击一下他。
董云天啊,董云天,你好了伤疤忘了疼么?从前酒醉握住我手,而后醒来将你吓个半死,如今却是一点也不惧了?
夏浔舒展了眉,见他的一双手覆在自己的之上,好似那北方边境处,初冬里的第一段绵软白雪,很轻巧地叠盖在连绵不断的黄沙之上,可惜白雪是不会同董云天一样颤的。
于是她问:“董云天,你将我当作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