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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过春风 ...

  •   十七年前,一声小儿啼哭从怡春院中传出。

      那是个早产的婴孩,发色金黄,皱巴巴的小面孔憋得通红,也只发出似猫儿叫般的哭声。

      “是个男孩儿,可这头发的颜色……”

      产婆托着方才呱呱坠地的黄毛小儿,看看榻上的女子,又转头望向在门口用手绢捂着面的年长女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榻上那女子满面泪痕,一头长长黑发全凌乱了,她紧紧攥着身下一床花被,十个指尖均被她抓得绽裂流血,即便如此仍要对门口的那人哭喊道:

      “求您了,妈妈……您不要把孩子丢出去,我……我自己一定把他养大……呜呜……”

      她满面冷汗,讲完后便气喘吁吁,似乎要昏死过去,唇上早已无了血色。

      眼下这刚生产完的女子就快要虚脱,产婆又去瞧她口中“妈妈”的脸色,只见那女人没再讲些什么,只是挥挥帕子,回了句随你吧,便一步三摇地离开了产妇的房间。

      产婆见状,便吩咐下人再去打点热水来,顺道也给她喂了些,产妇这才平静下来,默默地抱着怀里幼小的骨肉流着泪。

      怡春院,杭州城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一家青楼,许多家中贫穷的女子被一纸契书卖到此处,此后只得以出卖自己的青春为营生,过着看客人眼色,忍气吞声的日子。

      运气好的,没干多久便遇上了贵人,一掷千金为她赎身,或许也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时日。

      不过,大多娼妓都只是言听计从地浑浑噩噩度过几年时光,幻想着终有一日也会遇见愿意赎她走的那人,又或是期盼着自己攒上十年八载,自己为自己赎了身,仍能以一自由身嫁与良人……

      只可惜,不知有多少女子,二十出头的年岁便香消玉殒了,就连死后也不得安宁,每每都要被妈妈和其他姐妹拿来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实在悲哀。

      榻上虚弱的女子本无名无姓,妈妈在几年前给她起了个花名,叫做红铃。

      红铃被家里人撵卖到楼里来时,才只有十四岁的年纪。鸨母见她干巴瘦小,遇到谁人都一副惊怯模样,便让她先去给楼里其他姐姐妹妹当丫头,也跟着学些歌舞技艺。

      众人也只是喊她“小小”,无人在意她姓甚名谁。

      某日,她在溪边帮姐姐洗衣,听得楼里的头牌唱起歌来,自己想到前些日子学的那一曲长短句,便也悄悄跟着和上了两句,倒真是悠扬婉转。

      正巧,这一段好的歌声被衣服的主人听去了,她气冲冲小步跑到溪边来,朝着她背上一拍,小小立刻哑了嗓子,一下害怕地跳将起来,那姐姐恶狠狠对她责骂道:

      “死丫头……喊你洗快点不应声,在这边偷起懒来……妈妈!小小这样好吃懒做的,就剩唱起歌来还有些本事,赶紧换个丫头来,让她去接客算了!”

      “香香姐姐,我错了……不要换我走……”

      小小眼里含泪,她只不过十五岁,先前天天被姐姐们责骂,如今又要供人赏玩,说不定还要被男人折辱……她害怕得不行,颤抖如筛糠。

      妈妈闻声赶来,只瞥了一眼狼狈地跌坐在地上的小小,哭得梨花带雨,心想道:这丫头还是有点姿色的。

      她的好香香姐姐又趾高气扬地说:“呵呵,上个月害病死了的那个妹子,不就叫红铃么,她可有一副好嗓子……”香香转过头来,对着小小一笑,又道:

      “不如就让小小来当下一个红铃?”

      “月香,不要乱来。”

      一旁的妈妈出言劝阻,月香便也懒得再言语,哼了一声后便离开去。

      可三日后,小小还是变成了红铃。

      她被推上台去,脚腕间还系了红绳金铃,走起路来脆响,她的第一回也在当晚被卖出了个好价钱。

      红铃捧着那少的可怜的赏钱,她看见鸨母暗红的唇咧开了一个巨大的口。

      三年过去,红铃十八岁。

      原先怡春院那刻薄的鸨母得病走了,妈妈的位置自然便由平日里最得宠的姑娘——月香来接替了。

      众人都唤月香“香妈妈”,红铃依着谦卑顺序亦须唤得一句。

      如今红铃的身边,也有了一个瘦小的年幼女孩,帮她打理起居、办些杂活,或许是因为想到了从前她自个的身不由己,红铃对她很是包容关切。

      这一年,有一船异域的商队从怡春院不远处的小港登陆了,领头的一个金发年轻男子甚至还能讲上几句大宋话。

      月香欣喜若狂,趁机欲大赚一笔,于是悄悄将价格说高了不少,哄着这一伙人都进了怡春院。

      那领头的男子英俊潇洒,说是对红铃一见钟情,月香便立马推着她去陪客。

      可怜的红铃,竟破天荒地感受到了情窦初开的滋味,那男子三天两头地跑来见她,又唱又跳,甜言蜜语地哄着她,赞红铃美丽得如诗画,歌声婉转好似夜莺……

      临别时他向红铃许下一诺,说一定会为她赎身……

      于是她揣着一颗春心,等啊等,就这样痴痴等了三个多月,等到自己时不时反胃恶心,身上犯懒了,等到跟着自己的小丫头笑着悄悄告诉她,红铃姐姐,你最近吃得多了些,红铃才发觉自己有了身孕,也才发觉——自己是被骗了。

      她登时泪水决堤,哭得绝望,瘫在地上,一面掉泪一面干呕起来。

      小丫头只有十一岁,见到红铃这样失魂落魄的,亦不明所以,只敢急急忙忙把她搀起来,没多问些什么。

      红铃匆忙从地上爬起,要去打开梳妆台前隐秘的抽屉,摸出其中的一个锦囊,焦急地清点着囊中存留的这些年来赚来的血汗钱。

      可惜如今她手头积蓄仅仅够付赎身钱的一半,更何况赎身还要鸨母的批准……

      她想到这些,又是眼前一黑要昏死过去,小丫头吓坏了,跑上去扶住她,将她在床铺内安置好后,才踌躇地去喊来了香妈妈。

      很快,月香进了房来,红铃也恰恰好苏醒,见到她后便止不住泪流,求着月香让她留下这个孩子,日后她会攒钱来赎身。

      月香这一行干的久了,看她们实在可怜,便口头应允了。

      来年的一个暖融融春日,红铃腹中的婴孩便降生了。

      那是个黄毛小儿,虽早产且细弱,可却从来不哭不闹,似乎甚是好养活。

      楼里的姐姐妹妹都管那孩子叫“小黄”。他一头的黄毛,楼中各位喊他也喊得如同唤小犬一般顺口,同红铃一样,他无名无姓。

      他的长相同他的娘很像——大大一双杏眼,鼻尖与唇皆是小巧可爱,发色和眸子却随了他那个负心的爹,一头微卷的发金光灿灿,双目碧蓝澄清。

      其母红铃对其爱怜万分,又时常因自己的卑贱而愧对于小黄。可小黄从未介意过,安安稳稳地在此风月地成长到了十岁。

      他听腻了淫词艳曲,油腔滑调,也听来了不少说书人讲来的英豪逸事,总是趁忙里偷闲时出神地站在角落里听,时不时望望自己细瘦的两条臂膀与手掌,梦想着成了自由身以后的未来。

      小黄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他乖巧极了,从未和红铃闹过半点小孩子脾气,甚至还尽可能地为母亲分担,常常在楼中接点跑腿杂活来贴补银子。

      然而,在小黄十一岁,只差一步之遥便能赚够母子二人的赎身钱之时,他那苦命的母亲最终是死于了难产。

      悲戚万分的小黄慌不择路,只好向香妈妈求情要赎身离开怡春院。

      可他面前的月香并非何等慈悲之人,十一年前她帮了红铃,十一年后却是帮不了了。近日里一连走掉好几个姑娘,她悉心养了这样久的红铃,如此草率地便一命呜呼了,月香不甘心……

      一抬眼,她便看见年少的小黄的姣好面容,已爬上皱纹的眼角很快地轻轻皱起。

      她伸手去摸小黄细嫩白皙的手背,笑道:

      “小黄啊,你娘就这样丢下你走了,你香妈妈还要给你的好娘亲安葬,这可要花不少的银钱,你那些拿来赎身的,远远不够喔……”

      小黄两行泪凝在脸颊上,月香又凑近些,身上浓烈的脂粉气刺得他心焦。

      她伸出手去假惺惺擦掉少年脸上泪珠,赏玩似地看上片刻,又笑着开口道:

      “你这样年轻,又这样美丽,许多女人都不及你呢……呵呵。我听闻城内也有许多酒馆,来了不少好男风的客人……怎样,试试看吧?”

      她忽而又推搡着小黄的单薄肩背,添上一句:“反正小黄你在院子里耳濡目染好些年,就算是真被哪家贵客看上了,失了身也不会有孕,今后多赚上几笔,我便准了你离开……”

      月香毒蛇似的徐徐盘绕在小黄身侧,话里话外都是不准他离开的意思。

      小黄闻此言后惊惧万分,面色刷白,可又怕拒绝了香妈妈后惹得她不快,一两银子都难从楼里拿出去……又想起他的可怜的娘,在弥留之际望向自己的最后一眼,那副柔弱无助的模样真令他心痛不已……

      他心绪回环往复,最后只得忍气吞了声,虚情假意地谢过了香妈妈,答应要好好留在院里讨生活的……

      回到房里,小黄独自一人横卧于母亲榻上,指尖轻抚着曾留下过她温柔气息的枕套,夜深人静的,他几欲掉下两行热泪来。

      ——他是在苦命人堆里长大的孩子,性子又要如何不强硬?

      饶是有泪,也只好向自己肚子里咽。

      月香并未食言,当日里确实按规矩帮红铃下了葬,哀乐听得小黄肝肠寸断,香火气味铺天盖地。

      不过这也意味着,明晚小黄便要被当作院内的新兴红人,强行牵出来供人采撷了。

      忽的传来一阵叩门声,听后小黄立刻坐起了身,只见来人是香妈妈,手中抱着一套红粉舞衣,邪笑着交给小黄,道:“这衣裳,你可收好了,过去你娘第一次上台,也是穿的这一身……时间过得真是快。”

      小黄盯着那串红绳金铃脚链,心中沉闷苦痛非常。

      次日傍晚,二三姐妹进房来帮着小黄梳妆打扮。其中一人一边为他编着发,一边对他侧目道:“哦,就算小黄再如何美……呵呵,这男人要来当妓子,我可是头一回听呢……”

      院里姐姐妹妹都闲散惯了,口无遮拦地调笑起来。另一人却妖艳地笑着道:

      “你少讲两句吧,在这儿干活的不都一样贱?哪分什么男的女的,这世上啊,分明只有贵贱之别!”

      小黄未出一言,只低眉顺眼默默听了来。他被姐姐妹妹打扮得粉面朱唇,娇艳欲滴,金发用各式花饰挽了又挽,耳垂上垂坠了两枚铜色铃铛。

      他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对镜一看。

      ——这红粉衣衫轻纱一般的飘在身子上,白皙细嫩的双臂,肚腹同大腿全都暴露在外,寒凉之余更让他感到衣不蔽体的羞耻,脚腕间的红绳金铃更是一步一响,那原为了挠人心肝而填上的清脆响声,如今只为他平添了几分气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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