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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暮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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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凋零,满地的白花瓣子。
暮春时节多雨落,空中总飘着层薄雾,将那泠泠琴声都隔的缥缈起来。
抚琴者只着一袭白衣,席地而坐,身形清瘦挺拔,本垂眸拨弦正入神,却忽地抬眼向这边瞧来,轻笑着嗓音温软地唤道:“阿恙……”
只一声,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模样,却见他蓦然栽倒坠地,殷红的血覆住满地的白,扎眼的很。
“铭琢!”
……
黎少灾猝然惊醒,粗喘着气,眼眶里布满血丝,搭在案上的手不自觉握紧,用力到指尖要掐进肉里。
“将军,京中来信。”副将隔着帐篷在外头喊。
黎少灾缓过神,方沉声道:“进来。”
文重揭了门帘跨进来,木着脸道:“捷报已至,圣上大喜,召您早日回京,论功封赏,犒劳将士。”
“哦。”黎少灾面无表情的应了声,论功封赏说的好听,他回这一趟大概就再也不用来了,这一战金戈铁马直破燕连,匈奴大败失了精锐主力,再难成气候。如今他手握重兵,独守北疆,放眼大钦再无人可比肩,皇帝怎会不忌惮,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他可太懂了。
但懂又如何,天子在上怎敢不从?黎少灾默然片刻,吩咐:“待安顿好,不日便回京。”
“还有一件事。”文重又道。
“说。”黎少灾揉着眉心,有些困倦。
文重压低声音:“二小姐私奔了。”
“跟谁?”黎少灾神色不动,只挑眉。
“信里没提,只说数日前便下了江南,京中已传的沸沸扬扬。”
“那没事,任这疯丫头去吧。”黎少灾心里了然,只叹气,一转又嘱咐道:“随便派两个人找找去。”装模作样还是要的。
“是。”文重应了。
“下去吧,让长宁来见我。”黎少灾摆手示意。
文重告退,不多时帐外便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黎安年十六,生得与黎少灾有五分像,脸廓线条深邃分明,容貌英俊,乍一看透着几分顽傲,日夜仰卧在天地草野间的躯体劲瘦而有力,唯有那双时常含笑的丹凤眼不知随的谁,但上扬的眼尾也早已被北疆风沙吹得凌厉。
“父亲。”黎安一进来,便屈身恭敬地朝黎少灾问候行礼。
“唤你来是私事,随意些。”黎少灾抬眸看他,视线扫过他的眉眼时止住,沉声道:“过几日大军要开拔回京了,你想同我回去吗?”
黎安不解,只道:“全凭父亲安排。”
黎少灾无言,只细细打量着他。模样脾性再相似,黎安也只是他在关外收养的孩子,未入黎氏族谱,在京中亦鲜有人知。
初见他才九岁,因匈奴南下失了亲朋故土,混在流民里骨瘦如柴,只那双眼中藏着如火般恨意,恰好被出征路过的黎少灾瞧见,索性收来当亲子养育。黎少灾身为主将,这七年来不曾退过沙场,黎安跟着他,朝暮都迎着北疆的风、岁岁皆淋过烈日霜雪,行军纵马练武,不曾喊过一声苦落过一滴泪。此次大捷,黎安仗着自个年龄小身形敏捷,孤身潜进敌营立下大功,却也负了重伤,近几日才稍恢复好些。若是此番回京论功行赏,封赏纸文上定能有他浓厚一笔。
可若真随他回去,黎安这辈子大概也就到头了。
他仅剩的血脉至亲舒娴,素来肆意妄为拘不住,若是往后成婚出嫁更是难以被管束。可如今有黎安被他视如己出,未及冠便已立下战功,大有可能被扣在京中为质,那般虚度蹉跎难熬至极,纵有百般能耐也会荒废下来。
他率军回朝已成定局,若将黎安留此驻守边关,无拘无束,日后他是能靠自个攒军功一步步升上去的。
但这七年阴差阳错的,黎少灾确实也想带他回去的。见见那京城繁华开眼界,也见见……
思虑半晌,黎少灾不带任何情绪道:“我只问你自个是怎么想的。”
“父亲是想让我回去吧。”黎安凤眼里浮起笑来,莫名透出几分温润,确信道。
黎少灾闻言闷笑了声,“也好,带你回去消歇些时日,见见世面。过些时候落微雨梅子正熟,回头你小姑带你偷去。”心中却浮现出方才梦中那人的来,暗暗想着这孩子生得可真像他啊。
黎安听着眼睛一眨,也不多问只应道:“是。父亲可还有吩咐?”
听他这么一问,黎少灾沉思片刻,索性道:“这些天伤未好全练不了功,便将心思静下来多读些书罢。”
于是黎安默不作声地退下去了。
黎少灾扶额,揉着眉心,心里只叹可惜缺了他来教养,不然长宁的心性习惯也都该像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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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的月正圆。
暮春的北疆野草正冒尖,晚间月光明晃晃地照耀着,像是覆霜般的白。
明儿大军开拔,黎少灾吩咐处理好各项事由,难得闲下来,独自绕过小山头寻了块僻静荒地,躺倒在草坡上仰头望月,睹月思人间喃喃唤出个名字来:“铭琢……”
自那日后,他几乎日日都能梦见祁钰。
那是他日日夜夜念了七年的人,音容笑貌却在梦里一点点模糊起来,黎少灾甚是不喜。
此刻月照如霜,满地斑驳的白,像极了祁府小院里玉兰花谢时铺的那一地,不由将他的记忆一丝一缕地勾出来。
祁钰,字铭琢,京城世家的出身,生来便是人中龙凤的人物。十六岁时连中三元,大钦最年轻的状元郎,打马游街时京城里万人空巷,城中稍带点颜色的草木都给姑娘们摘尽了。
百花之中,祁钰唯喜欢玉兰,他那祁府的小院中植满玉兰树,与黎少灾所居仅一墙之隔。黎少灾在见到祁钰真容前,先见过了九转的玉兰花开花谢,听闻无数次琴音泠泠。
黎家世代为将,子嗣稀少,到黎少灾这一辈,只余他与黎悠两人,叔伯战死,连堂兄弟姐妹都不曾有。黎少灾打七岁起便被父亲拎去校练场,与军中同吃同住,鲜少回家。唯有每年近暮春时,母亲生辰,父亲才允他回府住上半月。这半月里,正巧能见隔壁的玉兰花开花谢,还常能听见琴声。
母亲说,那约莫是祁氏长子,学问音律样貌都是顶好的,芝兰玉树般的人儿,名声响彻京城。
黎少灾不喜,哼笑着道音律之道不过附庸风雅的玩意,不能上阵杀敌亦不能护佑百姓,有什么好夸的。
母亲只点着他的眉心说他不解风情,一转眼又见黎悠听的好奇,欲翻至墙头去瞧,连忙唤他将人给捉住,至此再也不提了。
直到后来,玉兰落满地时,祁钰边拨琴弦边冲他温和的笑,微挑的凤眼含情,素白的指尖行如流水,泠泠声里软声唤他“阿恙”。
黎少灾栽的彻彻底底,惊觉那琴声如天籁。
祁钰笑着给人招过来,抬手扯住他的衣领往下一扯,仰头径直吻上他的唇,窸窣喘息声间问他要不要。
满地残花,衣袍染尘。
莫说不解风情,如此只知风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