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去雪无声》辛叶久

3、003

　　卧房内，元雪心坐在镜子前，将头上的绒花取下，脸上露出淡淡烦恼。

　　她精心打扮自己，满心欢喜地期待哥哥多夸夸她，结果却等来了失望的回应。她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对他来说真的毫无魅力？

　　她把绒花放入镜子前的小盒里，对着镜子叹了口气：“哥哥，你为何瞧不上我呢？你容貌俊美，我长得也不俗，是这世上与你最亲近的姑娘。难道你对我半分感觉也没有？还是说，你嫌我年纪尚小？”

　　接着，她继续自言自语：“可我若告诉你，其实我的心智成长速度远远快于外表，你可信我？我自幼便察觉到，我的外表不该只有这么点大。爹告诉我我是被一个会法术的男人带来的，我会不会是被那男人施了法术？”

　　说罢，她顿了顿，又垂眸苦笑：“唉，说这些又有何用？他连我不怕冷都不相信，还会信这个？我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他的心呢？”

　　调整好情绪，她随手拿起一本破旧的书起身出门，来到堂屋坐在席上，一边假装翻阅书籍，一边偷偷望向厨房内低头做饭的谢无意。

　　不知不觉，他已经从小男孩逐渐长成了一个高大的男子，皮囊秀丽出众，引来诸多少女的爱慕，这几年媒婆们快把家门槛踏烂了。可是，她与他朝夕相处，不仅弄不透他的心思，还要被迫压抑满腔情意，真叫她难以忍受！

　　谢无意感受到身后逐渐炽热的视线，心中的烈火也越烧越旺，忍不住停下手里的活，转身看向堂屋里的元雪心：“阿雪，你进卧房去看书吧，外边冷。”

　　元雪心立即垂眸，翻了一页纸：“这里有火盆。而且，你打扰我看书了。”

　　他有点无奈：“好吧，那你好好看。”

　　说完，他继续做饭。才不过一盏茶，他便感到身后的视线又一次盯上自己，气息变得越来越强烈火热。有一瞬间，他产生了自己是她的猎物的错觉，仿佛在他身后的不是妹妹，而是一只随时要把他吃干抹净的饥饿野兽。

　　想着，谢无意忍不住噗嗤一笑。

　　她就算是野兽，那也是可爱至极的小野兽。

　　元雪心见他莫名其妙发笑，心中又疑又恼：他在笑什么？莫非是笑我不成？我有何好笑的？还是说，他是因他人而笑？不会是女子吧？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不禁捏紧纸张，低头不愿再看他。可是，此刻她满脑子都在胡思乱想，根本看不进半个字。

　　倘若哥哥真的在城里看上了别的姑娘，她该如何是好？哥哥相貌那般秀美风流，嘴巴也甜会哄人，自然容易吸引女子注意，哥哥从中挑选到心仪的女子是再正常不过的。

　　她也真蠢，这五年居然傻傻放任他外出多次！她应该看紧了他，守在他的身边才是。

　　没错，她就应该把他绑起来囚在身边，叫他只能看着自己！

　　不行不行，元雪心啊元雪心，你怎么又在想这种奇怪的事了？哥哥是有自己思想的人，不是物件，你怎么可以想出这么可怕的事？

　　不能再瞎想了……不能……不能……

　　厨房里的谢无意哪里知道元雪心的这些小心思，只感觉身后的视线逐渐变弱，不禁松了口气。他很快做好午饭，端到堂屋桌上：“阿雪，把书收了，去厨房洗洗手吃饭。”

　　“好。”元雪心把书收回卧房，然后进厨房洗了手，帮谢无意一起端食物。今天，他不仅烙了饼，还做了六样热菜，饭菜香气扑鼻，令她口水直咽，“哥哥，你做了好多菜，还烫了酒。”

　　他坐下倒了一杯酒，笑道：“今天是阿雪的生辰，我当然要多做点好吃的。”

　　她也坐下，手自然地伸向他，他立即拿着酒壶伸向身后，怪道：“阿雪，你还不能喝酒，忘了？”

　　她只好缩回手臂，嘟囔道：“从小你就不许我碰酒，现在我十四岁了，你还不许我碰。”

　　他笑道：“我答应你十六岁才能喝酒，你未到年龄，当然碰不得。再说，我平时在外工作，家中全靠你打理酒馆，这些年里，你肯定偷摸瞒着我喝了不知多少次酒，是不是？”

　　她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喝就是了嘛。咱们吃饭吧，我好久没尝过哥哥的厨艺了，想得要命。”

　　兄妹俩有说有笑地开始吃饭，谢无意一边心满意足地望着元雪心大口吃东西，一边小酌热酒，只觉得人间美满之事也不过如此了。元雪心抬起眸子，见他温柔地注视自己，顿时心尖发热，慌忙垂眸，咬着烙饼的嘴角忍不住牵起甜甜的笑。

　　谢无意吃了几口菜，又喝了半壶酒下肚，才放下筷子，斟酌着开口道：“阿雪，我有话想和你说。”

　　元雪心问道：“什么事？”

　　谢无意观察着她的反应，谨慎道：“我想去京城。”

　　元雪心愣了愣，抬眸看着谢无意，焦急问道：“那也太远了！你去多久？几时回来？何时出发？”

　　“你不问我为何去京城吗？”

　　“哥哥去京城肯定是为了做工挣钱。可是，京城山高路远，哥哥为何要跑那么远？桐花县还不够好吗？”

　　谢无意解释道：“是这样的，我在城里认识的朋友说，京城是挣大钱的好地方，城里好几户富足人家的老爷年轻时都去京城赚了很多钱后，才回乡安置家业，我也想去京城碰碰运气。”

　　元雪心迟疑道：“哥哥你忘了，爹临终前叮嘱你别去京城的，连桐花县都不让你出。”

　　记得养父在临终前用力拽着谢无意的手，逼他立下此生绝不踏足京城的誓言。谢无意却保持沉默，任由养父把他的手捏到发紫。眼见时候快到了，谢无意终于心软下来，微微点了点头，养父才长长吐出一口宛若哀叹的气息，撒手而去。

　　谢无意想起亡父，心中虽然难受，却笑道：“爹虽然让我别去，可我又没真答应他，爹在九泉之下不会怪我的。再说我是去京城闯事业，等赚了很多钱，就会回来带你搬到县城定居，过更好的日子，咱们每天都能吃上大鱼大肉。”

　　元雪心捏紧烙饼，难过道：“那我怎么办？哥哥，你要丢下我吗？我不在乎吃大鱼大肉，只想天天看到你。从前爹在世时，咱们从未因钱财发愁，算是村里最富足的人家。这几年来咱家从酒铺开到酒馆，哥哥又在外面挣了不少钱，咱们每个月都能吃上肉，日子越来越好，你真的不必再跑去外面干活了。”

　　谢无意温和道：“阿雪，哥哥是想让我们过上更好的日子，才要去外面的，并不是要丢下你。你放心，过两年我肯定回家。这段时间辛苦你打理酒馆，村里人都很和善，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元雪心红了眼眶：“可是我就不要哥哥走。哥哥是我在世上最爱的人，你走了我就没有家了。”

　　谢无意忍着心中慌乱，微微蹙眉：“阿雪，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你就是我的妹妹。我在城里见过许多富家公子，他们皆是饱读诗书之人，远比乡下粗野汉子有见识得多。等我们有很多钱了，就搬去城里住，那时你就有机会见识到更多优秀的男子，他们都比我好。”

　　元雪心摇摇头，认真道：“任那些男子再优秀，我也不要。这世上只有一个你，我嫁不了你，就孤独一辈子。在守孝的两年里，我照顾着病倒的你，慢慢地爱上了你，把你视为我的情郎。随着我们长大，我深陷这份感情之中难以自拔，甚至做梦都想嫁你为妻。为了吸引你，我开始学着打扮，会费尽心力赶走你的爱慕者，会因为你对别的姑娘甜言蜜语而嫉妒生气。我为你做的这些，你都不在乎吗？”

　　谢无意心底猛烈一颤，想到两年前元雪心的表白，一股灼热弥漫胸口。他自幼就对元雪心怀有复杂感情，她表白后，才惊醒察觉自己的真实心意，却克制感情拒绝了她。

　　如今再次听到她的表白，他努力抑制心中汹涌的情感，微微敛起眸光，耐心劝道：“阿雪，你别这样，我是你哥哥，我们不可以……”

　　元雪心的眼里泪珠闪烁，打断他道：“可我们不是亲兄妹，我怎么不能爱你？我哪里配不上你了？这些年你每次进城打工，短则十几日不归，多则要数月，我独自在家忍受寂寞，实在痛苦难熬。我好怕你在城里与姑娘幽会，越想越嫉妒得要命。有好几次我想跑去城里找你，连包袱都收拾好了，走到村口时才冷静下来折返回去。因为你每次出门前都叮嘱我不可乱跑，我既然答应等你回来，就决不能食言。这些年我一直在守着你，你就不能将心比心，被我感动一回吗？”

　　谢无意一想到她寂寞的样子，就感到愧疚不安，语气有些无力：“你哪都很好，真的很好很好……”

　　“那你为何不肯爱我？”元雪心声音微颤，晶莹的泪水从眼眶淌下，努力弯起嘴角道，“无意，我爱你，等到明年，我就嫁你为妻。我们俩一辈子呆在桃源村，快快活活地做一世夫妻……”

　　“够了！”谢无意高声喝止她，站起来面色凝重道，“一定是天太冷，你有些病了开始说胡话了。你先吃，我去给你倒壶热水。”

　　元雪心赌气地丢下烙饼，也站起来哭道：“我没病，也不要你管！你走吧，去你的京城，最好再也别回来，让我一人在村里老死算了！”

　　说完，她转身跑入卧房，并用力甩上门。谢无意怔怔地立在原地，眼里流露懊悔之意。

　　他走到房门口，听到门内传出呜呜哭声，心疼内疚道：“阿雪，抱歉，是哥哥错了，哥哥不该说你病了。但是，哥哥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哥哥不想让你一辈子做个乡野村妇，你值得去更好的地方。”

　　元雪心哭道：“你口口声声为我好，却从来没问我究竟需要什么！你一直当我是个孩子，却忘了我也是个有感情的姑娘啊！我从小就爱慕你，努力让自己值得被你喜欢，你难道半点都不动心吗？”

　　谢无意垂眸不语。

　　他不是没有动心，而是自认不配。

　　他自从察觉了自己的心意，对元雪心的感情就变味了，有时她一个笑容能让他恍惚回味好久。元雪心十二岁时对他表露真心，当晚他居然做梦梦到与长大的她行了夫妻之礼。隔天醒来后，他盯着身下的污秽，觉得自己无比龌龊。

　　虽然，他的容貌也很拔尖，即便在外经历了风吹日晒雨淋，肌肤数次被繁重的苦力活磨破出了血，依然肤白貌美，留不住丝毫被生活折腾后的印记。这导致他在城里打工时总是被误作是体验生活的无聊富家公子，但他自己却始终觉得配不上她。

　　因为他是个乡野村夫，她来路不明相貌姣好，即便不是富家姑娘，也不该被他困在这座小村庄里。她有着赛过城里闺秀们的美貌，虽未上过学堂，但也认得字、知晓道理，应该得到更好的东西。只要是他觉得是她值得拥有的，他都要努力取得然后献给她。

　　他爱她成痴，连性命都能给她，却不敢把心事露给她看。

　　元雪心听不到门外的回应，失望地又哀哀哭了起来。谢无意靠在门框上，难过地听着门内的哭声，心如刀绞，俊秀如画的眉宇间蒙上散不开的惆怅悲伤。

　　半盏茶后，门内停止了哭声，谢无依然一动不动地守在门口。又过了一会，门吱呀打开，露出元雪心哭红的小脸。谢无意定定地注视她，眸子里都是心疼内疚。

　　元雪心红着眼眶道：“平日里你对我甜言蜜语讨我欢心，生辰这天我被你气哭了，你却不知道哄哄我。”

　　谢无意难过道：“……抱歉。”

　　元雪心抱住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身子，悲伤道：“今儿是我的生辰，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你可以撒谎，但不可以拒绝回答。”

　　谢无意轻轻抱着她：“好。”

　　“你讨厌我吗？”

　　“不讨厌。”

　　“那你为何不肯给我半点机会？是不是嫌我差你四岁，年纪小？”

　　“……嗯。”

　　“果然是这样，”元雪心微微松了口气，仰头用恳求的目光看着谢无意，“可是我明年就真正长大了，不再是孩子了，你可不可以等我一年？”

　　谢无意注视元雪心天真的面庞，忍着难过牵起嘴角：“好，我先等你长大。”

　　她的眸子涌现希望：“那你答应我，这段时间也不要去喜欢别的姐姐。”

　　谢无意摸摸她的头，宠溺笑道：“好好好，我都答应你。”

　　他悲哀地想：她只因没出过村子，才会说出倾心于我的话。等到将来她离开村子，见识到更加广袤的天地，遇到更多真正优秀的男子后，到那时，她的心里还会有我的位置吗？

　　也许，他们之间的牵绊，早在一开始就定下了结局。

　　元雪心并不知晓谢无意心中所忧，开心地重新抱紧他，笑得很幸福。只要他给她半点希望，她就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守住诺言！

　　谢无意抑制心中的伤感，柔声道：“阿雪，我们继续吃饭吧。”

　　元雪心松开他，微笑道：“今天我闹脾气了，害得哥哥不开心。哥哥你坐着，我去热吃的。”

　　谢无意摇摇头：“哥哥没有不开心，是哥哥对不起阿雪。阿雪，我们一起去厨房热吃的，好不好？”

　　元雪心笑着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