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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葡萄甜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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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不对劲。
“取悦人的手段我不太会,但、”扶业刻意停顿了一下,双眼微眯,“「取悦」你的手段,或许我还真会。”
不对劲。
究竟是哪里?
墨晞找不出缘由,脱口而出道:“为何将人与我区分开?我也是人。”
岂料扶业看他的眼神更显诡异了。
也不说话。
墨晞被盯得蹙眉,猛地反应过来,这好像是被内涵自己不是人了。
被一只妖怪。
……
就真有那么不拟人?
气氛凝固,周遭安静得出奇,只余远处车笛声。
扶业默不作声,而墨晞解读出了最糟糕的一层意思,也没不悦,反倒接受良好,边打量扶业边问:“什么手段?”
蛇妖本就苍白的肤色被那一半光源衬得透亮,长发披肩,比起旁侧的女鬼来,也没有多拟人。
跟自己简直半斤八两。
墨晞刚想开口扳回一城,就听扶业幽幽道:“自然是如你所求……”
他的声音很轻,尾音近乎不可闻。
周遭的空气更加冰凉。
……果然很不对劲。
墨晞摸不准他的意思,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嗖的一声,似乎有什么在迅速逼近,紧接着,夏栀抬高的惊喊声响彻耳际,如一声炸雷——
“赶紧离他远点!”
墨晞反应不及,一个呼吸间,周遭瞬变,目光所及一片漆黑。
急切地提醒还是迟了。
巷道内伸手不见五指,光源被蛇妖截断,连夏栀的惊呼都被这层黑雾隔绝。
扶业已然隐去本体,浓烈的黑气如暴雨倾泻,席卷着阴凉的风而至,激出墨晞一阵生理性的头皮发麻。
手臂处猛地传来刺痛感,如遇火烧,如遭电击,剧烈无比,并迅速蔓延至整个上身。
墨晞呼吸急促,心脏疯狂跳动,只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下意识紧紧揪住胸口衣物。
他想夺回身体的控制权,甚至捏紧手臂的皮肉,试图自己创造疼痛以盖过外加而来的感官刺激,却还是让本能占据逐渐失了力,顺着墙壁滑坐到地面。
痛……
难以忍受的疼痛感愈发攀升,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后背一阵冰凉,墨晞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天寒还是被疼出了冷汗。
……该死的、妖怪。
他本该生气,偏生缺失的情绪让他无从应对,抛开那点微乎其微地排斥,心底平静无比,也矛盾无比。扶业不会真的杀自己,那么这点疼痛……只是教训。
如他所言,「管教」。
“收手。”墨晞疼得浑身都在发颤,哑着嗓子道,“……收手,我会去认错。”
话音刚落,黑雾霎间消散,光亮照进,一切恢复如初。
夏栀惊喜的声音立刻响起:“小混蛋,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
其实有大事。
……该死的妖怪,只撤回了那股寒意,根本没收回在他身上制作的痛感。
直到此时,墨晞才明白蛇纹的作用。
他不得不扶着墙艰难起身,没多想,直接问出了最在意的问题:“你住在我身体里?”
“什么?”夏栀愣了一下。
她似是也才反应过来,四周望了望,问道,“你祖宗呢?”
“……他不是我祖宗。”
“哦。那我换个说法。”夏栀扒开长发,飘在空中转体一周,故作严肃道,“咳咳——我的意思是、那个让你说出什么「从你身上得到了喜悦」、「比起激怒不妨来试图取悦我」诸如之类暧昧不清的话、然后还拐着弯说你不像人类、最后让你不得不向他低头、主动去跟人认错的——妖怪呢?”
“……”
这本该是能够让正常人听完后羞耻得恨不得满地乱爬的话。
奈何墨晞着实不似正常人,一张脸上无波无澜,甚至带点面瘫。
夏栀耸耸肩,泄气道:“哎、果然是毫无反应,真是白长这么好看的一张——”
话到这里,她忽地止了口,紧紧皱眉,盯着墨晞的颈间,本能反应地往后一缩。
察觉到不对劲,墨晞顺着她的视线低下头,这一看,正见漆黑的纹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上攀爬——
还是蛇。
一条三指宽的黑蛇自纹路中显现,从衣物中爬出后,又顺着脖颈缠绕一圈,来到他眼前。
墨晞听到它沉下声音道:“你有一天的时间,好自为之。”
说完便隐去身形,消失不见。
只有无数条黑色痕印层叠不止,形成了蛇形的纹身,不仅留在他衣物下,如今也留在了脖子与后颈。
夏栀缓了缓,深吸一口气,蓦地气急败坏道:“能不能叫你爷爷显出本体时先打声招呼!”
“他不是……”
“好好,他不是你爷爷,嘁、真是无趣,亏我昨天还觉得你有意思。”她重新回归倒吊的姿势,闷头埋怨,“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一只蛇妖会以你先祖的名义来管教你?哪怕问问他来历呢?什么信息都没,搞得我比你还好奇。”
“……有。”
“有什么有?”
“小时候听老头子说过,墨家的祖上有人当过朝廷命官,或许是那位命官与扶业有渊源。”
“就这?”
“比起这个……”墨晞越说越感到身体沉重,差点就要倒回地面,“你能帮忙去找一下昨天的那人么?”
“为何?”夏栀语气不善,抱着双臂冷眼看他。
“我走不远。”墨晞勉强维持着声线平稳,“纹路处……有点痛。”
其实是很痛,但墨晞并不明白该怎么表述疼痛的程度。无休止的痛感通常会带来恐惧,而他不知恐惧,也没有怕疼一说。
见他这副样子,夏栀冷哼一声:“有因必有果,昨日行恶,今日就尝到了恶果,小混蛋,姐姐早就提醒过你了,现在这点疼你活该挨着。”
说是这么说,然而训完一通,夏栀还是飘走了。
甚至在离开巷子后,她又特地冲回来,语气暴躁道:“实在受不了,你就求你祖宗手下留情,知不知道!”
墨晞嗯了一声,目送她离开。
片刻,他稳住脚步,往外走去。
虽说扶业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但十有八九,这妖怪目前正寄居在自己身体中。既如此,要留下他也很简单。
不为别的,只为找到答案。
伴随着疼痛而生的情绪并非喜悦,却不及愤恨——排斥带来的矛盾感前所未有,墨晞知道,自己这是又多了一种轻微的情绪变化,只不过区别于喜悦,它与之相反,带来的价值要更加的……负面?
若要形容……
趋乐避苦,它属于「苦」。
想到这,墨晞有事说事,对着空气道:“为何你会说我的喜悦是扭曲的?”
……
“你听得到,为什么不理我?”
四下安静无声,像是故意戏耍他,扶业没有任何回应。
蛇纹处无时无刻不在传来灼痛,墨晞刚好走到巷子口,却再也迈不动一步,他撑着墙喘了几声,才抬起沉重的头,看着外方人车稀少的街道。
冬夜的风自耳边刮过,有如刀削。
忽然,一道戏谑的声音从身旁响起,带着几分打探意味:“一码换一码,墨晞,我若能解你的困惑,你会用什么来交换?”
墨晞偏过头,正见扶业站在自己身旁,跟先前的样子不同,他此刻的身躯半透明,伸手去触碰,也只是穿身而过。
没有实体,假象罢了。
墨晞思索了一秒道:“你会问这个问题,说明你早就对我有所要求,既如此,何不直接提出来,弯弯绕绕是你的兴趣?”
“……哈。看来反客为主也算是你的特长,不过,这世上可不是谁都能像你这般直言直语。”
“可世人若都能如我这般,何以会有人意气用事?犹豫扭捏的人总擅长让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你莫非也属于这类?”
“照这么说,你自诩很理性?”扶业挑起一边眉。
“……我没有认知障碍。并且这是我第三次重复这句话。”墨晞强忍不适站直身体,抬眼与扶业对视,“我不会受情绪支配,若我不能算理性,那你说说,这世上当真还存在这类人?”
此话一落,四周的寒风都静了片刻。
仿佛也被他无与伦比的自大狂妄震慑到了。
“既如此,你为何还渴求情绪变化?”一声轻蔑的笑自扶业嘴边溢出,“要知道按你所言,理性思维可是贯彻了你的始终,那何必还要寻求这种东西?难道一个理智的人,会希望被情绪所支配?”
“我……”墨晞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三、二、一……”扶业恶趣味地倒数道,“回答不上来啊墨晞,需要我提醒你吗,不管你如何回答,都绕不开同一个命题。”
墨晞呼吸一滞。
他的脑内突然浮现出来两句话,是书本上曾阅读过数遍的概念,恰好,它现在又以另一种方式,更为直白地从扶业口中说出——
“感性认识是理性认识的基础,理性总依赖于感性,而你、缺乏最重要的一种认知,导致无法认全一件事,如此,你又怎能看透并剖析出其本质?”
沉默。
这是第一次,墨晞无法给出回应。
也是第三次,被这蛇妖挑起了情绪……尽管他仍然不明白这种情绪具体是什么,又自何而来。
“诚如你所言、”扶业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道,“「不能要求一个没吃过葡萄的人说出葡萄很甜」,所以我再问你,墨晞,葡萄甜吗?”
葡萄很甜。墨晞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他也知道,扶业真正想问的事绝不是浮于表面的葡萄甜不甜。
不管事实如何,现在的他就是那个没有吃过葡萄的人,所以答案只能有一个——
墨晞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我不知道。”
他看不到扶业正满意地点头,又故意夸赞道:“如此坦然,看来你确实没有认知障碍。”
“……”
“不看我?怎的,莫非是不敢看我?”
墨晞别无办法,重新移回了视线。
不待他开口,就见这妖怪嘴角上扬,轻轻地笑:“那么,对于我一开始的提议,你有何看法?”
“现在我相信你的确能解我的困惑。”墨晞不懂得含糊,依旧直言直语,“所以你提你的要求,我会如实照办。”
“很好。偏头,看到那个老人了么?”扶业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望向街对面。
墨晞顺着看去,见到了不远处路灯下的漆黑人影,拄着拐杖,腰背佝偻。
“我知道你看得见他,三个月了,他每晚都在那站着,至于我的要求……”
扶业语气悠悠。
“在你认完错后,我要求你回到这里,去同那位老人搭话,问出他的遗憾,再为他了结遗憾,最后让他自愿放下执着,回他该呆的地方去。”
“……什、么?”
墨晞简直难以置信。
哪怕做了心理建设,也还是忍不住蹙眉。
无疑。
对他而言,这绝对是一道前所未有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