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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负伤堕马,遇夏天墨凡心绪烦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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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时,我便赶到了高都城东十五里铺以西三里的地方。马朔、马度,还有赵时老爷子带着二十几位汉子早已等候在那里。马度一身利落的戎装,马鞍旁悬着一杆长戟,腰间挂着一壶雕翎箭,背后还斜挎着一张硬弓,满脸都是按捺不住的兴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马朔的马鞍上则挂着一张硬弩,赵时老爷子手里提着一柄长刀,其余众人也都配备了短刀和硬弩,旁边两辆马车上还载着两台小型抛石机。看这阵仗,颇有先祖赵奢的风范,对弩箭和抛石机这类武器情有独钟。
见我到来,赵老爷子脸上满是疑惑,不住地打量着我。马度率先开口,粗声问道:“到底是什么事,搞得这么神秘?”我让他稍安勿躁,他却忍不住撇了撇嘴,显然有些不满。
不多时,钟离骑着驭风赶到,向我禀报说桓温那边并无异常,看来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按照先前的分工,我让钟离回去,继续抵近监视南北货行,只等桓温收到十五里铺接货出事的消息,一旦出门,立刻跟上去,寻找关押马月的地方。安排妥当后,我便带着其他人向南绕过十五里铺,径直向东而去。
根据先前探听到的情报推算,赵氏兄弟想在十五天内从邯郸把货运到十五里铺,唯一的选择便是那条直达邯郸的山谷小道。果不其然,他们返程时真就选了这条路,钟离派的两位墨者悄悄跟了上去。
跟踪他俩的墨者发现,进入山谷向东行至五十多里处,一道山梁果然横亘眼前,山梁上赫然有座山寨。赵氏兄弟进了寨门后,便再没出来。两位墨者悄悄向南绕到山寨另一侧,竟发现东面也有一道寨门,由此可以确定这条小路确实能够直通邯郸。
经过多日寻访,他们总算摸清了这条小路的底细:整条山谷小道东西绵延约三百多里,被中间一道高逾百米、宽达千余米的山梁拦腰截断。早年骑马还能翻过山梁进入东侧山谷直达邯郸,后来有人在山梁上辟出一条曲折蜿蜒的小径,将东西两侧的山谷连在了一起,形成了一条能够容单马货车通行的秘密通道。
十几年前,一伙盗匪占了这道山梁,就地修建了山寨,牢牢扼住了这处咽喉要冲,专门向那些有急事想抄近道的人收取买路钱。
谷中山寨距离西侧谷口约五十里,到南北货行则有八十多里路程。若想在天黑前把货物送到南北货行,赵氏兄弟昨晚必须住在山寨,今日一早出发,才能在太阳落山前抵达南北货行。
有了这些情报,我将拦截赵氏兄弟的地点定在了进入山谷三十里的地方。这时离他们车队的距离约莫十几里,这样安排有两层好处:一来能提前派人截断退路,在狭窄的山谷里,任凭兄弟俩有天大的本事也插翅难飞;二来也能留出充足时间,让众人做好万全准备。
到达预定地点后,按照事先约定,马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赵时和马度。马度一听,当即跳了起来,连声说赵家子弟绝不可能做出出卖国家利益的事情。赵老爷子的眉毛则拧成了一个川字,显然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的反应都在我的意料之中。赵奢的嫡系子孙竟帮着匈奴做事,还是利用军器资敌这种大逆不道的勾当,一旦败露,赵家怕是要落个灭门的下场。
老爷子和马度有这样的态度,我完全理解。作为赵家上一辈的长子,赵时虽远在高都,可身为赵家人的那份骄傲丝毫未减。他虽不愿相信,但马朔说得恳切又笃定,老爷子脸上终究漫上了一层忧虑。
“卫先生。”赵时转过脸望向我,沉声问道:“马朔方才所言,可是实情?”
“千真万确。”我郑重颔首,压低声音说道:“那日我与墨者钟离暗中监视北七家时,亲眼看到他们密谋,亲耳听到了那阴毒的计划。此事干系太大,一旦走漏风声,怕给赵家招来灭顶之灾。故而只能劳烦您亲自出面,当作赵家的家事来处置——为防止消息外泄,才把拦截他们的地点选在山谷深处。眼下最要紧的是,您得严令手下弟子守口如瓶。”
老爷子缓缓点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众人依着马朔的部署,悄然隐伏在山谷的大拐弯处。
在大拐弯的前方,正是谷中最开阔的一段——两侧皆是陡峭山壁,整个地形恰似一只葫芦。只需将这“葫芦”的两头封住,谷中之人便成了两侧山坡上弓弩手的活靶子。再把抛石机架在拐弯处的山顶,更是断了他们任何挣扎的余地。谷底通向两侧山坡的角度足有六十度,这样陡峭的地势,想从两侧突围简直是痴人说梦。被围在谷中的人纵有通天本领,也只能朝着山谷深处溃退,而我与马朔的任务,便是死死掐住这条退路。
安排好伏兵,我与马朔翻身上马,沿着山脊向东行了一千多米,到了那葫芦形谷地的另一端。我们选了个视野开阔的山坳,此处坡度不足三十度,恰是驭风冲锋的绝佳位置——只需沿着四十五度的缓坡切线疾驰,便能瞬间冲到谷底,将对方的退路堵死。
一切准备停当,东方天际已跃出一轮红日,金辉漫过山脊时,山坡与谷底霎时被劈成明暗两界——向阳的坡面上,草叶凝着的露水珠儿折射出细碎光点,连石缝里的藤蔓都镀着层暖融融的金边;而背阴的谷底仍浸在青灰色的暗影里。
我们在山坳里潜伏了一个时辰,终于望见一队车马从山谷深处缓缓驶来。为首两人正是赵连与赵登,身后跟着十二辆单马货车,在狭窄的谷底排成一列。我暗自盘算:赵家铸造的精铁箭头每个重约十五克,这种适合在狭谷穿行的货车,载重最多不过二百公斤,寻常时候只能拉一百五十公斤货物。这么算来,十二辆货车满打满算能装十二万只箭头,再刨去装运弩机的那几辆,赵氏兄弟这次偷运的箭头恐怕有十万只。
两人显然对即将到来的变故毫无察觉,在马背上悠然晃着身子,腰间的玉佩随着马匹的轻颠叮咚作响,肩头的披风也似有若无地扫过鞍鞯上的雕花,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浑然不觉已踏入我们布下的天罗地网。直到马车转过那道大弯,赵连猛地瞥见山坡上怒目圆睁的赵时,以及二十多张对准他们的弩机,吓得身子一歪,险些从马背上栽下来。
“师、师傅……”赵连的舌头像是打了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您、您老人家怎么会在这里?”
“我倒想问你们——不是说回邯郸了吗?怎会出现在这里?车上装的又是什么东西?”
赵时的话音刚落,声浪已在谷中荡开。赶车的仆役见状不妙,顿时手忙脚乱起来,车辕碰撞声、惊马嘶鸣声搅成一团。队伍末尾,一个骑着黑马的黑衣汉子眼神一凛,调转马头便要往回冲。
我心头一紧——此地离山寨不过十多里,快马加鞭不消十分钟便能赶到,他肯定是想回去报信。岂能让他得逞?我当即示意马朔留在原地警戒山寨方向,自己策马冲下山坡,挡住了他的去路。
两匹战马对峙的刹那,我看清了他的模样:一张俊美得近乎完美的脸庞,五官宛如精心雕琢的玉器,棱角分明却不显生硬。头顶挽着利落的发髻,几缕微卷的发丝垂在颊边,平添几分不羁。高挺的鼻梁下,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眉下一双细长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眸中却精光四射,透着不容小觑的锐利。这般姿色,任谁见了都要心头一动。
见我拦住去路,黑衣汉子眼中骤然迸出一股狠厉的神色。他猛地扬鞭抽在马臀上,同时从马鞍下抄出一把长刀,坐骑吃痛嘶吼一声,如离弦之箭般朝我猛冲过来。车夫们见状,也纷纷丢下车辕,慌不择路地想跟着他往回跑。
山坡上的马朔看得真切,当即扣动弩机。一支弩箭带着破空之声疾射而去,却见那汉子头也未回,反手挥刀向右格挡——只听“铛”的一声脆响,势如破竹的弩箭竟被他生生打飞。
我心头一凛:这人绝非等闲之辈!不敢有半分懈怠,当即右手一挥,血剑化作一道赤色闪电直扑而去。岂料他长刀一横,竟稳稳地将血剑荡开,震得我丹田里的血丹猛地一颤。
“好身手!”我暗吃一惊,此人分明是超一流绝顶高手。不敢大意,急忙催动血丹,霎时间幻剑如织,似满天红霞,将他层层围困,却始终无法突破他长刀建立的防线。
看到这一幕,马朔目瞪口呆。他见过血剑的威力,此刻血剑在此人面前竟占不到半分便宜,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原本还想着生擒此人逼问情报,不想对方竟如此棘手。生擒自然无望,此人如此厉害,留着必是祸患。我向来不拘泥于所谓的江湖道义,明的不行,便只能暗下杀手。心念一起,右手凝聚起十成血丹之力,左手的法墨双剑也悄然蓄势,只待寻得破绽雷霆一击。
那些想跟着往回跑的赶车人哪见过这等凶险场面,吓得脚软转身,竟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
此刻我哪还有心思理会这些人,心头已泛起几分悔意——早知赵氏兄弟身边藏着这么厉害的帮手,当初就该让管陶、管青和徐沫一同前来。眼前这汉子不仅武功卓绝,马术更是精湛,一把长刀舞得密不透风,呼呼风声里将周身护得严丝合缝,压根找不到法墨双剑一击得手的机会。
缠斗不过数分钟,始终找不到他的破绽,反倒是我渐渐觉得不对——体内的血丹竟开始隐隐躁动。我心中一沉:两个月圆之夜未曾修炼血丹,若魏玥所言不虚,如今血丹的功力只剩八成,这般僵持下去,毫无胜算。
反观对方,依旧游刃有余,眉宇间不见半分局促,仿佛这场缠斗于他而言,不过是闲庭信步。
时间在刀刃相击的脆响中一分一秒流逝,我渐渐地感到力不从心,周身的幻剑时隐时现,已难成气候。对方的长刀每与血剑相撞,我丹田内的血丹便跟着剧震,心口像是被重锤反复碾过,恍惚间总觉得下一刻就会被他一刀劈成两半。
就在生死悬于一线的刹那,一支弩箭破空而来,直取那汉子面门。我无暇细想这是不是转机,只死死咬着牙,催动血剑毫无章法地朝他头顶猛劈下去。耳畔刚传来长刀格挡弩箭的铿锵声,左手的法墨双剑已如两道闪电,疾射向他的右侧肋下。
“铛——”
血剑与长刀重重相撞的瞬间,一声极轻的闷哼声钻入耳中。可我还没来得及细品,心口便像被巨锤狠狠地砸了一下,眼前一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一口鲜血喷出溅在马鬃上。身子陡然一软,从马背上重重摔落。
坠地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那柄长刀带着凛冽的风声朝我劈来。
“完了……”
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便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这一年多,墨家巨子墨凡心头总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烦乱不已。这一切的根源,都源自墨柳的夫君夏天——那小子四处惹是生非,不仅在华夏七星家族之间搬弄是非、挑拨离间,还在七星家族与其他武道世家之间制造嫌隙,闹得墨凡左支右绌,格外被动,只能一次次亲自登门,向那些受了牵连的武道世家解释误会,平息风波。
若不是念及墨柳身世太过坎坷,不忍心再让她受委屈,墨凡早已有了废了夏天的念头。他实在想不通,夏天究竟用了什么手段,竟能把墨柳哄得死心塌地。偏偏墨柳性子又是火爆刚烈,根本没法指望她出面去跟其他家族解释——那样做的话,只怕非但浇不灭怒火,反而会火上泼油,把事情闹得更加不可收拾。
思来想去,墨凡终究还是决定亲自出面,借着云游的名义,一一走访那些武道世家,借着联络感情的由头,悄悄化解因夏天而起的嫌隙与误会。
只要想到墨柳,墨凡心头总会漾起一股温软的柔情。墨柳并非墨家血脉,而是他一手养大的孤女,这段渊源还要从三十年前说起。
那时墨凡到长安处理一桩要事,在驿站偶遇一位年过七旬的老者。老人说自己要去办件关乎身家的正事,恳请墨凡代为照看一个三岁女童。那孩子生得眉清目秀,一双眼睛灵动聪慧,瞧着她粉雕玉琢的模样,墨凡忽然想起了自己今生可能再也见不到的女儿,心头发软,便应下了这份托付。
谁知到了午后,长安城中传来消息:那老者竟直奔长安府,状告汉文帝宠臣邓通霸占良田、祸害乡邻。可邓通何等权势,怎会被一介布衣告倒?结果可想而知——老者不仅状告不成,反挨了四十大板,竟活活丢了性命。
为查明真相,墨凡当即派墨者前往蜀地细细查访。原来老者姓柳,本是蜀地犍为郡南安县人。柳家祖上为避六国战乱,翻秦岭迁至南安,历经百余年经营,坐拥千亩良田与两座枇杷山谷,是南安县有名的富户,日子过得富足安稳。
几年前变故突至——邓通奉皇命铸钱,在柳家的枇杷山谷中发现了铜矿,便勾结当地官吏强占了柳家产业。柳家人不服,到郡府告状,可郡守哪敢动皇帝的宠臣?几番申诉无果,两个儿子还被邓通的手下活活打死。柳老爷子气不过,便带着家中剩余的十几口人奔赴长安,想在天子脚下讨个公道。怎料翻越秦岭时遭遇盗匪,家人尽数被害,财物被劫,唯有柳老汉拼死护住年仅三岁的孙女,两人装死才侥幸躲过一劫,一路乞讨才辗转来到长安。
想必早已料到告发邓通后十有八九性命难保,老人才将孙女托付给了素昧平生却瞧着正直可靠的墨凡。
查清这前因后果,墨凡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恨不能立刻奔赴南安,亲手结果了邓通。可墨家巨子“不得为私怨动用权柄”的规矩如同紧箍,死死捆住了他的脚步,几番挣扎后,终究只能按捺下这浓浓的杀意。
他带着那孤苦无依的女童返回墨家,为她取名墨柳,决意亲自传授墨家武道。那时他心里盘算着,等这孩子长大成人,便让她凭着一身武艺去找邓通,为枉死的家人讨还血债。
谁曾想世事难料,不过几年光景,汉文帝便驾崩了。继位的汉景帝素来厌恶这位曾给自己添了诸多不快的先帝宠臣,登基数月便削去了邓通的权柄。曾经富可敌国的邓通,最终竟落得个与野狗争食的悲惨境地,活活饿死在街头,下场凄惨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