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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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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永徽十八年,霜降。
雕花拔步床的帷幔被风掀起一角,姜砚秋盯着帐顶金丝绣的并蒂莲,指尖掐进掌心。
前世今日,她正是在这顶床上醒来,带着对及笄礼的憧憬,任由贴身丫鬟翡翠替她描眉,却不知那胭脂盒里掺了三成夹竹桃粉,三日后便要剜去她半张脸。
“姑娘醒了?夫人说今日要试穿及笄礼的礼服,翡翠这就去打洗脸水。”翡翠的声音像浸了蜜,前世的姜砚秋听不出其中暗藏的颤音——那是嫡母房里的周嬷嬷昨夜里亲自叮嘱过的,若出了差错,便要发卖她去暗巷的娼寮。
镜中倒影晃了晃,十五岁的面容还带着未褪的稚气,眉尾却比记忆中多了颗朱砂痣。
姜砚秋指尖划过镜面上的裂痕,想起前世此刻,她正为这面碎了角的铜镜生气,却不知这裂痕是嫡母故意让人碰的,为的是让她在试礼服时分神,好让庶妹姜柔嘉有机可乘。
“慢着。”
她忽然按住翡翠正要掀开妆匣的手,眼尾扫过匣角那抹极浅的粉痕,“今日不用胭脂,母亲说及笄礼要素净些。”翡翠的手猛地一抖,胭脂盒“啪”地合上,粉痕在匣边留下半道红印,像极了前世她脸上溃烂的伤口。
绕过屏风时,檐角铜铃正响。
姜砚秋望着穿月白羽纱的嫡母王氏从游廊走来,鬓边簪着的正是前世那支缠枝莲纹银簪,簪头嵌着的粉琉璃在晨光里泛着妖异的光——夹竹桃粉便藏在琉璃夹层里,待她梳妆时受热挥发,三日内必毁容。
“砚秋醒了?”王氏伸手替她理鬓角,指尖划过她耳垂时,姜砚秋清楚地听见簪头“咔嗒”轻响。前世她只当是簪子卡住了头发,此刻却看见琉璃缝里渗出极细的粉沫,混着王氏惯用的沉水香,像催命的符。
“母亲的簪子真好看。”她忽然伸手握住王氏的手腕,指尖精准地按在对方内关穴上,王氏猝不及防地松手,银簪“当啷”落在妆台上,琉璃碎成三瓣,夹竹桃粉洒在月白裙裾上,像落了片毒梅花。
“母亲手滑了?”姜砚秋蹲下身替王氏捡簪子,指尖在粉沫上碾了碾,抬头时眼底含着水样的光,“这粉染在袖口可难洗呢,不如让女儿陪母亲回房换件衣裳?”话尾未落,她已看见翡翠脸色惨白地往柱子后缩,袖口露出半片染了粉的帕子——那是替她准备的,用来擦拭“被簪子划伤”的脸。
王氏的指尖掐进她掌心,面上却仍笑着:“砚秋这孩子,倒比母亲还细心。”两人在丫鬟的簇拥下转过游廊,路过雕花影壁时,姜砚秋忽然瞥见墙根下蹲着道浅绿身影。姜柔嘉正往袖中藏什么,听见动静慌忙抬头,鬓边的珍珠步摇晃出细碎光斑,正照见她掌心半片枯黄的夹竹桃叶。
“二姐可算醒了,柔嘉等了您好久。”姜柔嘉迎上来,帕子擦过她手背时,姜砚秋敏锐地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苦艾味——哑药“百日醉”的引子。
前世她便是用这帕子擦了嘴,三日后在及笄宴上哑然失声,眼睁睁看着姜柔嘉顶替她给宾客敬茶,从此成了侯府最贤德的淑女。
“妹妹手里藏着什么?”她忽然按住姜柔嘉的手腕,在对方惊惶的目光中掰开她的掌心。枯黄的夹竹桃叶上,用金粉写着极小的字:“戌初一刻,西角门见。”这是前世姜柔嘉写给她未婚夫陆明轩的密信,约他在及笄宴当晚私会,好坐实她“与人私通”的罪名。
姜柔嘉的指甲掐进掌心:“二姐说笑了,不过是片枯叶……”话未说完,远处忽然传来通报:“锦衣卫指挥同知谢大人到,说有公务找夫人。”王氏的脸色骤变,姜砚秋却在此时松开手,指尖划过姜柔嘉袖中鼓出的纸角——那是陆明轩的字迹,她前世在冷宫焚烧的情书上,每一笔转折都刻进了骨头里。
谢砚沉的皂靴碾过青砖时,姜砚秋正低头替姜柔嘉整理裙角。
月白色衣摆扫过他的靴底,她抬头时恰好对上那双淬了冰的眼——前世在冷宫,就是这双眼看着她咽下毒酒,却在她断气前一瞬,眼底闪过极浅的痛。
“谢大人安好。”她福了福身,袖中账本残页硌得掌心发疼。
前世她悬梁后三日,谢砚沉在她妆匣里发现了这本记满侯府贪墨军饷的账本,却被王氏用他母亲的陪嫁玉镯要挟,最终卷宗被烧,证据全无。
“姜二姑娘客气。”谢砚沉的目光扫过她鬓角,落在地上的碎簪上。
姜砚秋看见他指尖轻轻一扣,那截染了粉的裙角便被他用靴跟碾进砖缝——这个动作,前世他在查抄敌党时做过十七次,每次都是在销毁关键证据。
王氏的手按在她肩上,笑得有些牵强:“砚秋,你先去前院帮父亲招待宾客,母亲陪谢大人说些体己话。”姜砚秋顺从地转身,路过谢砚沉时,袖中残页忽然“不小心”滑落在地。
他弯腰捡起的瞬间,她压低声音:“西市当铺叁佰零七号当票,是令堂的缠枝莲纹玉镯。”
谢砚沉的指尖猛地收紧,残页上的墨字洇开,露出半行她前世用血写的字:“陆明轩与敌党私通,证据在他书房第三格暗格。”抬眼时,她已转过游廊,月白裙角掠过雕花门槛,像一片即将化在霜里的雪。
前院传来此起彼伏的道贺声,姜砚秋任由管事妈妈替她披上赤金翟纹霞帔,目光却落在廊柱后那抹藏青色身影上。
陆明轩正与宾客寒暄,腰间玉佩正是前世他从姜柔嘉房里得来的——那是敌党首领的信物,刻着半截断刃。
“二姑娘,该去祠堂祭祖了。”翡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袖口隐约露出半截红绳。姜砚秋忽然想起,前世此时,翡翠会在她祭祖时故意碰倒烛台,让蜡油泼在她手上,好让姜柔嘉有机会替她包扎,趁机在药膏里掺毒。
祠堂的檀香混着潮气,供桌上的烛火忽明忽暗。
姜砚秋盯着生母的牌位,忽然发现画像的眼睛被人改过——前世她从未注意,此刻却看清,那眼角的弧度竟与当今太后的画像分毫不差。
指尖抚过牌位底座,摸到极浅的刻字:“永徽三年,霜降,帝女初降。”
“姑娘,该上香了。”翡翠递来香烛,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推。
姜砚秋顺势松手,香烛“噗”地掉在烛台上,溅起的蜡油恰好泼在翡翠手腕上。
那丫头痛呼一声,后退时撞翻了供桌上的青瓷碗,碗底朝上,露出用朱砂画的小人——正是她的生辰八字。
“翡翠!”管事妈妈厉声呵斥,姜砚秋却蹲下身捡起小人,看见背后写着“百日血光”四个小字。
这是嫡母惯用的巫蛊之术,前世她因此被禁足半月,错过与陆明轩的定亲宴,却不知这正是姜柔嘉上位的开端。
“无妨,许是祠堂太暗,翡翠不小心。”她将小人折成四折,塞进翡翠袖中,“劳烦妹妹替我去库房取新的烛台,顺便告诉母亲,这里的供品该换了,檀香混着霉味,熏得人头疼。”翡翠忙不迭点头,跑出门时袖中纸片滑落,恰好被门口的小厮踩住。
祠堂的门“吱呀”合上时,姜砚秋听见远处传来喧哗。
她掀起窗帘一角,看见谢砚沉正站在月洞门前,手中捏着她故意掉落的残页,目光灼灼地望向祠堂方向。
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半块羊脂玉,正是前世她悬梁前塞进他掌心的——那是能证明她清白的最后证据。
“二姑娘,夫人请您去前院试礼服。”新来的丫鬟低头顺眼,却在递帕子时指尖划过她手腕。
姜砚秋认出这是姜柔嘉房里的银杏,前世正是她在礼服里缝了带刺的金线,让她在及笄宴上血流不止,狼狈退场。
礼服的金丝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姜砚秋任由银杏替她系衣带,指尖忽然扣住对方手腕内侧的劳宫穴。
银杏吃痛松手,衣襟滑落,露出内侧绣着的断刃纹——敌党的标记。
她凑近对方耳边,轻声道:“劳烦告诉妹妹,戌初一刻的约,我替她应了。”
前院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姜砚秋转身时,正看见姜柔嘉跪在地上,面前散落着她的妆匣。
王氏的脸色铁青,陆明轩的目光正落在匣中那封未拆的信上——正是她今早让翡翠“不小心”掉在姜柔嘉房门口的,陆明轩写给敌党的密信。
“明轩哥哥,这不是柔嘉的……”姜柔嘉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在抬头看见姜砚秋时猛地顿住。
她鬓边的珍珠步摇歪了,露出耳后那颗红痣——前世她正是用这颗痣,让陆明轩误以为她才是小时候救过他的姑娘。
“妹妹别怕,”姜砚秋走上前,指尖抚过信上的火漆印,“这信是今早我在西角门捡到的,原以为是哪家姑娘丢的,不想竟落进妹妹妆匣里了。”
她抬头望向陆明轩,眼尾微红,“表哥可还记得,三年前西市那场火,是谁替您挡住了御史的弹劾?”
陆明轩的瞳孔骤缩,手按在剑柄上。姜砚秋知道,他此刻定是想起了前世那封被销毁的弹劾卷宗,想起了那个替他顶罪的小吏,想起了谢砚沉当时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具已经入土的尸体。
“及笄礼在即,这种事还是交给父亲处理吧。”她忽然握住姜柔嘉的手,将信塞进对方掌心,“妹妹手凉,先回房歇着吧。”转身时,她看见谢砚沉正站在假山后,指尖摩挲着那块羊脂玉,嘴角勾起极浅的笑——那是他看见猎物掉进陷阱时的表情。
暮色漫过飞檐时,姜砚秋站在西角门前,望着墙头飘落的银杏叶。
戌初一刻,更鼓响过三声,墙角阴影里忽然有人影晃动。
她摸了摸袖中藏着的剪刀——前世陆明轩就是在这里,用这把剪刀划破她的脸,说她配不上侯府的门楣。
“砚秋?”陆明轩的声音带着不耐,月光照亮他腰间的断刃玉佩。
姜砚秋忽然轻笑,踏前半步,袖中剪刀“咔嗒”弹出:“陆公子是来取信的,还是来取我的命?”
对方的剑鞘撞上石墙,月光下,他终于看清她眼中的冷意——那是前世他在冷宫看见的,她咽下毒酒前的最后一眼。
风掀起她的霞帔,露出里衣袖口绣着的断刃纹,与他玉佩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你……”陆明轩的声音发抖,手按在剑柄上却再难前进半分。
姜砚秋看见他背后有人影逼近,正是谢砚沉的贴身暗卫。
她忽然转身,将剪刀塞进对方掌心,指尖划过他手腕内侧的朱砂痣——那是前世她用簪子刻下的印记,为的是让锦衣卫能认出他的身份。
“陆公子若是觉得我碍事,”她退后半步,霞帔在地上拖出金线,“大可以像前世那样,用这把剪刀划破我的脸,再告诉所有人,我与敌党私通。”话尾未落,暗卫的刀已架在陆明轩颈间,谢砚沉从阴影里走出,手中捏着半片染了血的帕子——那是姜柔嘉用来擦哑药的,上面还留着她的指纹。
“谢大人来得巧。”姜砚秋福了福身,袖中账本残页终于完整地落在谢砚沉掌心,“这是侯府贪墨军饷的证据,还有——”她指了指陆明轩的玉佩,“敌党的标记,都在他书房第三格暗格里。”
谢砚沉的目光扫过她袖口,看见那里绣着极小的并蒂莲,与他母亲的陪嫁玉镯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他忽然想起,刚才在祠堂看见的生母画像,眼角那颗朱砂痣,竟与她鬓角的痣分毫不差。
“姜二姑娘好手段。”他收了帕子,暗卫押着陆明轩退下时,他忽然凑近她耳边,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冷宫里那碗毒酒,你究竟是怎么换的?”
姜砚秋抬头,看见他眼中映着自己的倒影,鬓角朱砂痣在月光下像滴未干的血。
她忽然轻笑,指尖划过他腕间的同心锁纹路:“谢大人想知道?明日及笄宴,我在祠堂等您——带着令堂的玉镯来。”
夜风卷起满地银杏叶,谢砚沉望着她转身的背影,手中残页上的血字忽然清晰——那是用他母亲的簪子刻的,每一笔都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
他忽然明白,这个本该在及笄宴后香消玉殒的侯府淑女,早已在重生的霜降夜里,磨好了最锋利的刀,要将前世的阴谋,连皮带骨地剜下来。
更鼓响过四声,姜砚秋回到闺房,翡翠正跪在地上哭。
她看着桌上新换的妆匣,忽然想起前世此时,她正对着镜中被毁的脸尖叫,而嫡母王氏则在门外叹气,说这是她“命中该有的劫”。
“起来吧,”她扔给翡翠一块碎银,“明日及笄宴,你就跟着庶妹吧——她房里缺个会梳头的。”翡翠抬头,看见她眼中没有一丝温度,像看着一个早就该入土的死人。
推开雕花窗,月光落在案头那本残旧的账本上。
姜砚秋翻开第一页,看见自己用朱砂写的字:“永徽十八年霜降,破嫡母簪,毁庶妹计,拉谢砚沉入局。”笔尖划过“谢砚沉”三个字时,窗外传来夜枭的叫声,像极了前世他在冷宫说的那句话:“姜砚秋,你本不该死。”
她合上账本,指尖抚过鬓角朱砂痣。
明天,及笄宴上,她要让所有人看见,那个曾经任人揉捏的侯府二姑娘,如何用他们递来的刀,在这吃人的侯府,斩出一条血路——从簪花落地的瞬间开始,所有的阴谋,都将成为她登顶的阶石。
案头烛火忽明,映得她眼底金芒流转。
这一世,她不要做被碾碎的棋子,她要做执棋的人,让那些前世在她骨血里扎根的阴谋,统统化作她鬓边的朱砂,艳烈而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