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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老宅风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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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十八日,晴,有微风
一阵熟悉但绝对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在外面忽大忽小,但人们好像总是要听到的,有时在身边,有时在你的房间。不出意外要我活的够久,身边的人也足够长寿的话,在我的房子里应该能听到三次,最后所有和我有交集的或多或少愿意来的人们在我的房间听属于我的那次,不过有点尴尬的是,那次我应该听不到。
今天,我的奶奶在这阵声音中躲进了土包里,和我爷爷住在一起,我从未见过他,因为属于爷爷的那次只有爷爷的亲朋能够听到,不过我相信爷爷他应该也非常愿意继续照顾奶奶,就像他们以前一样…
终归是尘归尘,土归土,所有的人都忍不住的泪眼婆娑,那些从来不来家里看奶奶的姑姑们也来了,其实她们如果没来我甚至不知道我还有姑姑。那些姑姑哭的更是悲痛欲绝,有的眼泪甚至染成粉红,那大抵是哭的太伤心太长时间了出了血了!
而我并没有泪眼横飞,只是还不太习惯身边没有那个严厉的身影。我在充满咸味的空气中穿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他们让我磕头,让我烧香,让我对着坟头说话,让我做各种各样的事,但这些在他们看来很有意义的事儿,在我这都没有任何意义。
我当然还是照做了,因为我还是比较理解那些所谓的长辈的,当然这也是尊重我们的传统,但让我和已经死去的奶奶说话时,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且也得不到回应。看着眼前的石碑和土包我就随口说了一句:“奶,来年逢春,我给你带两块柿子饼。”
在那些长辈都祈祷着保佑子孙平安之类的话时,看到我扶着墓碑说了怎么一句话,眼中闪过疑惑和无奈应该还有些愤怒,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也只是远远的看着,也没再说什么,让比我更年轻的小辈们双手合十说着保佑平安,健康的话。
说实话,我和奶奶住在一块儿,平常我和奶奶也呆的最久,讲话最多的自然是我,所以我比他们更了解奶奶,他们对奶奶的了解也许仅仅停留在碑文上的几行短短的叙述吧,谁知道呢,我知道的是他们甚至连奶奶喜欢吃柿饼都不知道。
我找了处地方坐了下来,看着他们涕泪交加,只觉得真是讽刺,那些从来没了解过奶奶的人哭的那么伤心,如果把里面的人换了去他们应该也是一样,他们在乎的不过是那石碑上的名字罢了。
看到这,一个戴着眼镜白发老头拄着拐杖慢悠悠的走了过来,用拐杖轻轻的拍了拍柳明玉的小屁股说:“让爷爷看看哪个小老鼠在偷看爷爷的日记呀。”柳明玉歪着头,脸蛋胖胖红红的像个甜枣看着柳安生说:“爷爷,你的日记太难懂了,看着我头都昏了,要不爷爷你讲给我听吧,你以前的那些事儿。”
这些日记本虽然外壳都已经有相当一部分脱落开裂了,但整体保存的非常好,比起一旁受潮的字画,积灰的古董,这些日记看上去倒是经常打理,看来这些日记当真是这老爷子最诊视的宝贝啊。
柳安生摸了摸明玉的头,笑着点了点头道:“哈哈哈,好,爷爷给你讲。”说完又看向桌上陈旧的日记本叹了口气,在表面轻轻的来回摩挲着,像是怀念更像是遗憾,意味深长的说:“已经好多年了,好多年了…”
一月二十日,阴,闷热…
“我说安生啊,这房子老大了,姑姑这些年在外面过的实在不容易,有一顿没一顿的,老太太当年把这房子不止留给了你爹,我们可都有份的,你爹命苦死的早,现在老太太也去了西天,这房子啊也该物归原主了。”一个妇人穿着鲜艳的织锦旗袍,脸上涂着厚厚的香粉,指甲上的猩红蔻丹随着手指晃动格外刺眼,她对着安生指指点点,手舞足蹈地说道,腕间的金镯子撞出细碎的声响。
“对呀对呀,安生啊,姑姑们这些年着实不易,这房子也足够大,不差我们几家挤挤啊。”另外两个妇人附和着,她们衣着相对简朴,二姑的粗布衫上补丁摞着补丁,三姑攥着褪色的帕子,指尖还沾着未洗净的泥垢。
柳安生看了看其余两人,确是衣衫寒酸,与浓妆妇人的富贵模样截然不同,随后便道:“几位远道而来的姑姑,这是当然,原本这宅子就是奶奶的,你们当然可以住在这里了。”
那位浓妆的妇人走到安生跟前,不耐烦地丢出一只手,翻了个白眼说:“少废话,把房子地契交出来吧。”
“大姑,住进来就好,要什么房契啊,这房契在谁手上不都一样吗?”柳安生有些警惕地往后退了退,后背抵上了雕花桌角。
“行了,小兔崽子,没那么多时间和你唠!你看看那房契上有你名字吗?这房子现在是我们的,赶紧物归原主!”浓妆妇人态度愈发刻薄,声音拔高,活像头红了眼的牛。
看着妇人难看的吃相,柳安生心中了然,住在这里不过是幌子,根本目的是拿到房契。
另外两个妇人在一旁窸窸窣窣说了半天,那个看起来年纪大一点的开口道:“安生啊,我们也不想为难你,房契你自己给我们吧,那上面确实只有我们四兄妹的名字,这老宅确实不属于你。”
门口的动静早已吸引了众人围观,有看热闹的村民交头接耳,有打抱不平的人皱眉指责,还有人添油加醋地主持“公道”,各种各样的人挤在门口。
“安生,别怕,你德叔在这呢!这房子是你奶你爹留给你的,这些个不要脸的,早干嘛去了?从来没见过你们来看老人,孩子他奶病危了才晓得过来分杯羹,我呸!”一个满脸胡子、身体壮实的大汉将屠刀别在腰间,猛地把那妇人从柳安生面前推开,将他护在身后。那妇人借机侧倒在地。
“哎呦,打人了!这么大汉子欺负我一个女人,我的命苦哦!”那浓妆妇人声情并茂地哭喊着,侧倒在地上捶胸顿足;另外两个妇人见状,慌忙将她扶起。
“我呸!你个泼妇,我哪里打你了?分明是你自个儿倒下去的,少在这搬弄是非!”张德率怒喝一声,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见状,一个小眼睛的罗锅子盘着玉扳指,尖着嗓子指着张德率叫到:“张德率,你怎么打女人呢?人家老太太的女儿回来住自家房子有什么错?再说了,谁不知道这柳安生他爹是个犯了罪的罪犯,他孩子能是什么好种?我可听说前些天老太太死的时候,那小子还有说有笑的,哪像死了奶奶,倒像是办喜事呢!”
“对呀,他爸犯了罪,他也是个坏种……不能包庇他……姓张的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周围一些人跟着起哄,纷纷附和这个小眼罗锅。
“我当是谁,这不是李罗锅子吗?这些年在外面混得‘有头有脸’的,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莫不是在外面杀了人放了火,跑回来躲灾来了吧?”张德率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讥讽。
“你个臭杀猪的,一身猪臊子味,少在那阴阳怪气!小心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李邦国怒目圆睁,盯着张德率恶狠狠地说。
“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辈,还好意思哩?真是恬不知耻……”张德率愤怒地喊着,周围却没几个人敢附和,毕竟没人愿意和“犯错误”的人扯上关系。
“你……”李邦国正要发作,却被一阵平静的声音打断。
“好了,别吵了。”
“村长来了……村长好……村长您给评评理……”众人看到村长,纷纷叫嚷起来。
“我在门口也听了一会儿了,我说怎么个事儿呢,原来是香玲她们回来了。”村长扫了眼远处的三位妇人,随即目光落到了李邦国的身上,皮笑肉不笑地说:“呦,这不是邦国嘛,现在真是气度不凡啊,不是说晚上才来吗,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这不,着急来办事,就提前到了。”李邦国赔着笑说。
“哎呦,正东哥,您可评评理啊,我这回来没多久就遭人打了哩!”柳香玲见刘正东走了过来,立刻扶着腰,面露痛苦地叫得更大声了。
“老刘,来得正好!这几个没脸没皮的闯进安生的家,合起伙来欺负他,这事儿还能不管?”张德率盯着那三个妇人,大声说道,把她们吓了一跳。
“这说到底,也就是个祖宅的问题,咱们按规矩来,房契上若有安生名字,那这房子便就是安生的,若没有,那便不是。”刘正东慢悠悠地说,像是出了个主意,又像是说了句废话,但众人却纷纷应和:“就按村长说的办……对,按规矩来……”
其实柳安生早已料到会这样,毕竟他在这个村子里本就不受待见,和他那记忆中模糊的爹一样,被集体抛弃。
“不必了,三位姑姑,各位乡亲们,这房契我就不拿着了,反正这房契在谁那都一样,我就给我这三位远道而来的亲人吧。”
“这不,还是我的好侄儿懂事儿,房契给我吧。”柳香玲一把夺过房契,三个妇人接过房契,笑得合不拢嘴,仿佛这一切早有预谋。
周遭的人渐渐散去,只有张德率站在柳安生的面前,双手搭在他的双肩上,轻轻叹了口气,显然这不是他能干预的事儿了,停留片刻后,也无奈地离开了。
柳安生以为这场闹剧终于结束,刚准备上楼回房休息,却远远看见大姑和那个小眼罗锅在走廊拐角处窃窃私语、动手动脚,这时安生才恍然大悟——这小眼罗锅早就和柳香玲、刘正东串通一气!他刚想怒骂,却又硬生生隐忍下来。
见柳安生往楼上走,柳香玲立马踱步过去,尖声喊到:“你今天可以住这儿,明天可就不行了!这宅子明儿个就要姓李了,今晚赶紧收拾东西滚蛋,别说我没提醒你,小心被家丁扔出去!”
柳安生怎么也没想到,一个人竟能不要脸到这种程度,连一旁的二姑三姑都看不下去,说道:“香玲姐,不是说好了给安生留间大点的房间吗,咋还让他搬出去啊?”
“就是啊,你这样安生住哪儿啊?我们拿了钱就行了,可安生啥都没有,你这样太过分了吧?”
“过分?你们疯了吧!这宅子本来就是我们的,拿回自己的东西有什么过分?”柳香玲恶狠狠地指了指安生,又说:“你们别忘了,当初要不是他爹柳建树,我们怎么会惨到靠卖祖宅生存?我们柳家以前可是云京三大家之首,风光无限!现在落得卖乡下祖宅的下场,你们都是善人、菩萨,就我是恶人是吧?你们要是看不惯,也可以走,钱你们一分别想拿!”
原本替安生说话的两人瞬间沉默,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柳香玲歇斯底里的声音在房间和走廊中回荡。
“呵,装好人,你们不也是想要钱。”短暂的沉默后,柳香玲冷笑一声,双手交叉,眼神不屑地瞥了她们一眼。
安生听完这女人的歇斯底里,只觉得荒诞至极——仿佛自己真的出自巨富之家,可自打记事起,他过的都是清汤寡水的日子,她们口中的辉煌,他从未享受过半分。从前听奶奶说家里以前条件好,却没想过竟是云京首富,可那都是过去式了,他现在只恨“柳建树”这个带给他骂名的标签。
“你们没必要再演下去了,刚才你和那李邦德不已经盖了章按了印了吗?那些大洋想必早就搬上汽车了吧?行,等什么明天,我今天就搬!”柳安生有些气愤,但更多的是无奈——无奈房契上没有自己的名字,无奈这新房契上只有李邦国的名字。
暮色渐浓时,柳安生独自走到楼上,路过奶奶的房间时,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所有东西都和往常一样干净整洁地摆放着,唯一不一样的是,摇椅上少了那个晒太阳的老人。
葬礼上没哭的柳安生,此刻却潸然泪下。他奋力捂着嘴,不让哭声溢出,这泪不是因为亲人的恶毒、旁人的冷眼,而是因为在收拾衣物时,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
——安生啊,当你看到这个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这么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你也别太难过,这是自然的规律。我活的还算久,没什么遗憾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怕是我不在了,你免不了会受人欺负。如果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女儿回来了,一定不得安宁,她们肯定是为了这宅子来的,这里怕是待不了了。去云京一个叫棠城的地方找一个叫江青城的人,你把玉佩给他看,他就知道你是柳庆安的孙子了,你到了那就不用怕了。玉佩我放在给你新打的鞋子里了,还有一些盘缠全都放到我的柜子里头,都带上去找江家吧。
这个平日倔强严厉的老太太,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为安生想好了退路。难以想象,以前家族兴盛时,她该是多么雷厉风行、高深莫测。可惜,曾经风光的柳家,如今算是彻底成了历史。
柳安生握紧口袋里皱巴巴的纸条。奶奶的字迹在暮色中愈发清晰:“去云京找江青城……”他最后望向奶奶的房间,摇椅上空空如也,唯有窗台上那盆枯菊,在风中轻轻摇晃。
夜雨来得猝不及防。柳安生背着简陋的行囊,踩着积水走出柳宅。身后传来柳香玲的叫骂:“今晚就滚!别脏了我的宅子!”二姑的劝阻和三姑的啜泣被雨声吞没。少年摸了摸鞋底藏着的玉佩,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那是未来最后的印记,也是他通向未知的唯一凭证。
雨幕中,柳安生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老宅屋檐下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晃,将“柳宅”二字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最终被泥泞的水洼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