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澪花未央》Kitakami

1、离

　　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这是哪里……我好像来过这里……眼前一片白茫茫，不知道是哪。
　　“澪，你醒了吗？你这个小懒虫又睡过了……不过还好，不碍事，快起来了。”说话的是阿离，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把我从床上拽起来。
　　我还带着刚起床的困倦感，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沉思片刻想起，阿离不是……
　　“想什么呢你？没睡好？我给你煮了小米粥，知道你爱吃甜的，加了三勺糖呢，快来吃饱饱。”阿离捧着我的脸，左瞧右看，我一时说不出话，只是呆呆的看着她。她帮我叠了被子，然后催我去洗漱。
　　洗漱出来桌上已摆上两碗温热的小米粥，是正好入口不烫的温度。阿离把勺子递给我，见我没反应，她又舀起一勺粥喂到我嘴边：“大小姐，要我喂你吗？今天要出任务哒，不要这么没干劲好不好？任务结束给你买糖葫芦吃，乖。”
　　“阿离，我想你了。”这是我起床后说的第一句话。
　　阿离先是一愣，随后发出一声轻笑：“我也想你了。乖乖喝粥。”
　　我嗯了一声，随即把粥一口一口的吃完了，一颗米都没浪费。
　　我很珍惜这碗小米粥。
　　这次的击杀目标是一位当铺的掌柜，对我来说就相当于是洒洒水的程度。只不过需要在晚上去杀，那才叫好玩。
　　掌柜的叫作周杰，喜欢以低价收高价出，忽悠客人宝贝不值这个价钱，低价收，要是不给就打到给为止。说好的价钱，最后却少给了两成。要是被客人发现他高价卖出以后反悔了，也要遭打。按他的话来说，出来混的，手上就没有不沾人命的。
　　周杰是个势利眼，他看到穿着简陋的人就直接明抢，还给对方安了个偷东西的罪名，最后打了人家一顿赶出店外；看到穿着一般的他会故意压低价钱，最后给钱的时候又故意少给，客人不想卖了就会得到一句“进了我序宝阁的东西就没有出去的道理！”，只能乖乖收下他给的钱，或者被打一顿得到的钱比先前的更少；如果是穿着富贵的人，他会以正常价出价，然后拍一通马屁，顺便再介绍他店里的“特殊服务”。
　　你说报官？当官的来了也治不了这个周杰，周杰的姐夫就是当地的巡抚，黑白通吃。本来只用被打一顿，当官的来了就可以彻底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真是个狗老板和狗官啊。
　　有个小孩在茶馆子那偷摸的拿了一块玉，想着去序宝阁当了换钱给他娘买药。结果姓周的一看他这邋遢样，直接把玉抢了，小孩就闹啊，不出所料被序宝阁的打手一顿揍，眼眶都青了，被扔出店外，又怕被发现偷了东西，不敢多待，踉踉跄跄的就逃走了。当天晚上那个孩子的娘就死了，病容憔悴，又少得进食，都不知道是饿死的还是病死的。那小孩应该是骨头被打断了，反正也没钱治病，过不了几天也随他娘去了。
　　“这头猪确实该死啊。”我这样说道，身旁是阿离和一位装瞎子的说书先生。以上周杰的事迹就是他描述的，即便接到任务的时候我就听说了一些关于周杰的事情，可是听到更多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心里一阵恶心。不仅是因为周杰凶恶至极，欺软怕硬，更是因为我刚刚看到他本人了，吃得肥肥胖胖，活像一头长了络腮胡的白猪站了起来。
　　“先生您还知道关于周杰的其他事吗？”阿离问道。
　　“周杰他姐夫还不算厉害的，他姐夫上头还有人……不过是谁咱就不清楚了。”说书的先生这样说道，我看出他想要钱才继续说下去，不过我也没兴趣知道他们背后的势力，对我来说不就是多杀几个人的事情。
　　“既然先生不清楚的话那我们就不打扰了，等先生清楚了再告诉我们也可以。”我拉起阿离来到一旁的茶馆，这应该就是那个小孩曾经也来过的茶馆。
　　“老板，来壶桂花茶，再来一盘绿豆糕。”阿离说，“澪，有什么想法吗？”
　　“想把他的头割下来挂他店的牌匾上。”我坏笑着说，“你看到刚刚进店的那两个壮男吗？我猜是周杰的打手。这么多碎肉应该够旺财吃很久了。”旺财是我和阿离带回组织的流浪狗。
　　阿离轻敲了一下我的脑壳：“想什么呢！密函上只写了要周杰的项上人头。捣乱的小孩会被训的哦！”
　　“那你说怎么办嘛！我没有干劲…”我趴在桌子上哀怨道。
　　“待会我进去假意当东西，观察一下屋内情况，让他死在店里怎么样？随你怎么玩。我问过了，他这几日都宿在店二楼的厢房。”
　　“这个守财奴怕是一刻也不想离开他的这些宝贝，他谁都不放心，只相信他自己。”我说，“不过，你要当什么？”
　　“你知道的，我家本是富贵人家的，虽然出了变故家产都被清算了，好在我母亲在我十岁生辰礼给我的这只玉镯我一直留着。”阿离抚摸着左手上的那只翡翠玉镯，眼中神色复杂。
　　“喂，你这牺牲也太大了吧？”我知道她心里面在想什么，又想到以前痛苦的回忆了，吓得我急忙打断她。
　　阿离却温柔的看着我，笑的比太阳还温暖：“澪会帮我拿回来的，不是吗？”
　　看着她灿烂的笑容，我的脸不禁红了，眼神躲闪看向别处：“嗯……”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在依赖别人，当别人依赖我的时候我感到很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也享受着别人依赖我的感觉，因为她需要我。
　　“咳咳…”我被绿豆糕噎到了。
　　“吃这么快干嘛……来来，喝茶……”阿离手忙脚乱的给我倒茶。
　　序宝阁确实豪气冲天，店铺的梁柱和门窗用的都是金丝楠木，店头牌匾的字都是黄金打的。走进店内，两侧挂满了精美的书画，我在店门口只偷瞄到“招財進寶”、“八方來財”、“財源廣進”……阿离不让我进去。
　　“周掌柜，我最近困难，应是到要当这个玉镯的时候了，听闻全锦城就属您的序宝阁做生意最实在，特来此。您看看我这玉镯能当多少钱？”阿离双手把镯子捧上柜台。
　　周杰从柜台向下探了一眼，见阿离面容姣好，一袭青衣，虽穿的不算富贵，但气质宛若富家小姐，对阿离的脸色也稍好了几分：“嗯……我看看……”周杰以为这翡翠玉镯肯定又是什么寻常物件，正准备随手打发了，定睛一瞧，眼中的贪婪神色难藏，“阿才，过来。”周杰叫了一个年轻人过来让他帮他看台子，自己招呼阿离去到了一旁的会客厅。
　　“这位小姐，翡翠手镯我看了，是个老物，难得一见。”周杰谄媚的笑着，一旁的丫鬟站着给两人添茶。
　　听到周杰这番话，阿离心下了然，鱼上钩了。她莞尔一笑：“那周掌柜的意思是？”
　　“我看小姐穿着素雅，但气质不俗，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小姐。说是困难，应是和家里闹了脾气跑出来的吧？”周杰在试探阿离的反应。
　　阿离先是一顿，随后马上调整状态：“嗯……周掌柜能出多少钱收这镯子？”
　　周杰也认为自己拿捏住了阿离的心理：“东西是好东西，就是保养的不太好，有些小裂痕了，这我也不好办呀……”他自顾自的说着，还不忘观察阿离的反应，见阿离神色未变，他又说：“我呢，也是诚心想收你的东西。我作为长辈，自然不会欺负小辈，也是诚心想交你这么个朋友。您看我出五百两银子，再送你一个小物件怎么样？”
　　阿离此时心里面应该挺无语的，但是却不能表现出来：“我也是急用钱，就五百两当给您吧，毕竟后续您养玉也要花钱，我也是诚心想给这玉镯找个好去处。”
　　周杰顿时喜笑颜开，脸上的肥肉挤压得脸眼睛缝都看不到了：“我就知道这位小姐是个爽快人！得嘞，那我现在就给您数钱去。”
　　“哎，周老板，我可以参观一下你们序宝阁吗？”
　　周杰瞅了瞅阿离这小身板，自认为她没什么威胁，笑着说：“你随便看，只是有些地方可不能随便进，不过会有人提醒你的。”
　　“好。”阿离笑答道。
　　会客厅后面是连廊，尽头就是茅房，连廊的另一边尽头应该是打手的房间，门口坐了几个男人在聊天。阿离趁柜台小哥不注意，悄悄上了二楼，二楼一共有三个房间，东厢房是周杰住的地方，中间的厢房跟一楼的会客厅差不多，不过显然是要比刚才那个豪华得多，应该是更有钱的人才能上来在这里交易吧。阿离心里面这样想。最后一个房间，门上有十把锁，用很多链子绕着，外面也没有门窗能看到里面有什么东西，显然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是周杰的私藏？
　　时间快到了，看不了更多细节了，房子的大概布局熟悉的差不多了，是时候下去了。
　　周杰将银钱装在一个红木盒子里，准备给阿离，走进会客厅不见阿离的身影，一楼到处也不见人影，打开后门，连廊也没看到她的影子，心下暗道不好。出了会客厅一转头又看见阿离站在店门欣赏字画，这才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这位小姐你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这盒子里有五百两银子和一对翡翠耳环。你还要清点吗？”
　　阿离笑着接过盒子，不好意思的笑着：“真是对不住，我看字画入了迷，有人在叫我都没听到，都是因为周掌柜收藏品味太高了，情不自禁了。这就不用数了，我相信周掌柜的为人。”
　　周杰心里的石头又落一分，觉得自己白担心了，又听到阿离在拍自己马屁，心里愈发得意：“那是自然。”
　　“既然钱货都到位了，那小女子先告辞了，祝周掌柜生意兴隆。”阿离微微颌首，转身离开序宝阁。
　　此时的我早就离开了序宝阁门前，走到一处没人的暗巷等候着阿离。
　　阿离来了，手上还掂着一个红木盒子。
　　我猛的上去抱住她，她险些没站稳，差点摔了，还好最后站稳了。
　　“阿离，你怎么这么久啊，我等得好无聊……小草都被我拔的差不多了……”
　　“这不是来了吗。”阿离对我的撒娇没有抵抗力，只是宠溺的笑着。
　　“当了多少钱啊？怎么感觉这么少。”
　　“五百两银子，外加一对翡翠耳环。”阿离打开了盒子。
　　我翻了个白眼：“周杰那个狗奸商，你那手镯少说也能卖八百两，他赚翻了吧！这翡翠耳环要是给我，我直接扔到粪坑里，成色也太差了吧……周杰那狗贼就是在欺负你，我现在就去把他狗头砍了。”
　　阿离连忙抱住我：“你别激动……按计划行事哇！今晚上我们再拿回来不就好了……我先给你说一下里面的情况……”
　　亥时，路上一点光亮都没有，只有月亮悬在高头照着。
　　打更的人才刚走过去，我和阿离就探出头来。我们偷偷绕到序宝阁后面，找到的打手房间的方位，阿离踩着我的肩，在那一小格窗户里往房间里吹“迷药”，为了不让这些人打乱我们的计划。这种“药”是弑天阁顶级毒师影的得意之作，影说可以让一头猪在被肢解的状态下还能感觉不到痛一般的睡三天。
　　鼾声更重。我们蹑手蹑脚的翻上了屋顶，然后跳到二楼，再跳到周杰睡的房间门口。
　　“继续吹迷药。”我轻声对阿离说。
　　阿离往周杰的房间里吹着迷药。约莫过了一刻，估计那药被周杰吸得差不多了。我轻轻撬开他的房门。
　　好臭……一股油腻味在空气中蔓延……我心里面这样想。
　　平时只有打手和周杰睡在店里，怎么闹都不会有人发现。就是这个想法，害了我和阿离。
　　我叫阿离进来翻找她的玉镯，发现就在一旁的桌上，桌上除了阿离的玉镯还有其他宝贝，应该是今天一起收的，看来周杰的习惯是盘刚收的宝贝，他很是喜欢呢。
　　我摩挲着腰间的双刀，琢磨着是要直接割下他的头就走还是把他肢解了再拼起来。我熟练的割下周杰的头，打算就这样走了，转头却看到原本应该在廊中放风的阿离，被一个陌生男人掐住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男人带着面具，没有灯，黑夜中，我甚至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我急了，一把把周杰的头扔在一旁。右手拿刀指着那个男人：“放开她。不然我就连你一起杀了。”
　　面具男不语，只是手上力道加重，阿离要被他掐死了。我脑子一热，不管不顾的冲了上去，男人被我一刀砍中左臂，一刀又砍中前胸，吃痛一声，放开了阿离，阿离瘫在地上。
　　趁面具男检查伤口的时候，我也顾不得阿离情况如何，抱起她就跑。我以为我甩掉了那个男人，结果他一直跟着我们身后，一直到城门外的荒地上。
　　“你到底是谁……”我狠狠的看着他，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砍成两半。
　　他还是不说话，只是右手食指指着阿离。很显然，他是针对阿离而来的。
　　“不准靠近她。”我挡在阿离面前。
　　此时阿离刚顺气，勉强的扶着我站起来，说了三个字：“为什么……”
　　这时候我才发现阿离腹部有伤，鲜血流了一地，我的右肩上都是她的血。
　　这时候面具男好像被激怒了一般：“你凭什么不记得我……”他的手又要朝阿离的脖子抓去。
　　我立刻拔刀，面具男被愤怒冲昏头脑没有防备，被我削下右手的半截小拇指。
　　“我说，别碰她。”
　　面具男这才正视我，不再把我当做虚张声势一般的存在，但他没有武器，赤手空拳就朝我挥来。
　　我才十五岁，力量当然不敌一个成年男人，就算用尽阴招也不敌他，他武功了得，我想，如果他是在门派修炼的，那他一定是门派第一。他真是个怪人，也不怕疼，直接朝我的刀抓来。不晓得他臂力怎么练的，竟将我的刀刃都捏碎了。我知道钝刀无用，索性将它们扔在一旁，跳上树梢，摸索着腿包里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只有几把涂了毒药的飞刀。
　　大概我和阿离今晚上就要死在这了吧。
　　我瞄准时机扔出飞刀，可惜被他歪头躲过了。我跳下去，躲在另一棵树后面，他扒着树枝在找我，我屏住呼吸，我们能活下来的概率在一点点减少，我必须慎重……
　　我微微侧头，发现面具男不见了。再转头，他那双眼睛就那样死死的盯住我，我们两个的距离仅有分毫。我还来不及有动作，面具男抬起膝盖狠狠的撞击我的腹部，我痛晕了过去，倒在地上。
　　呲——有匕首刺进肉里的声音。不过不是我，是阿离，她强撑着一直跟在我们后面，她一刀扎进了面具男的右侧腹部，面具男缓缓转头看向她，随后又是愤怒的掐住她的脖子。
　　“好好活着……澪……”这是我听到的，阿离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面我失去意识，醒来已是第二天的午后，老天应景的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缓缓坐起，身旁一个人也没有，我的两把废刀安静的在地上躺着，腹部剧痛难忍，昨晚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阿离呢？
　　我强撑着身体，用雨水把脸搓了个大概，一瘸一拐的向锦城中走去。
　　雨下大了，但街上还是很多人。我踉踉跄跄的跑到一处屋檐下避雨，旁边是卖水果的摊贩，他们在聊着天。
　　“哎你听说了吗，序宝阁那个，被割头了。”
　　“谁不知道啊，今天早上都传疯了！听说是个女人杀的。”
　　“凶手抓到了？我都不知道。”
　　“哟，你消息太慢了吧！还是个当官的抓住的，级别好像还挺高。咳咳，我听说啊，还是提着头去的……”
　　“你可别吓我！幸好我没看到，不然今天晚上我要睡不着了！”
　　“唉，那女义士也是可怜，正好就被抓住了，我觉得那周杰本来就活该！早就该死了！”
　　“喂，你们知道那个当官的长什么样吗？”我在一旁越听越冷静，兴许是早料到会是这种结果，有多冷静就代表我有多想将那面具男碎尸万段。
　　阿离为人和善，待人温柔至极，我认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了，可是为什么她会遭受这样的痛苦……到底什么仇什么怨，阿离死无全尸？偏偏我还打不过他，我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样，连报仇都没头绪。
　　“吓死我了怎么浑身都是血……”一个小贩小声嘀咕。
　　“妮子，俺们就是听说的，也没人见过那官爷长啥样，不过我还听说那官爷一早就坐马车离开锦城了。其他的我们就不清楚了。”
　　“小妮儿，你是不是受伤了，我给你包扎一下吧，刚好我这有药，哎——”
　　我一瞬间大脑空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认为的唯一的线索还断了，我逃离了锦城，这座城让我痛苦，我不想回忆。我失去了阿离的所有，我失去了关于阿离的一切！我什么都没有抓住，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尸体在什么地方……
　　我是懦弱的，怕死的，我一直在内心这样骂着自己。我逃回了组织，去的时候两个人，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回来了。一到门口我就脱力的倒在地上，再醒来已经是在我的房间里。
　　我多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多希望叫醒我的是阿离，是小米粥的清香，而不是让我难受的腹痛。
　　可是我不敢死，杀了阿离的人还没解决。我找不到他，我杀不了他，他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嘲笑我的无能，嘲笑我的自以为是，嘲笑我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了。
　　我承受不住心理压力，我很窝囊的，最终把刀刃对准自己的脖子。
　　…………
　　我醒了，我又梦到阿离死的那一天。
　　我还是没敢去死，我带着对阿离的愧疚还在活着。
　　应是寅时，我朝窗外望了一眼，天微微亮。
　　我流眼泪的时候不会说话，我甚至会控制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阿离死的详情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只是粗略的告诉他们执行任务的时候遭到报复，阿离舍命救我，我侥幸存活。
　　现在想想，阿离死的那天我一滴泪都没流，或许那日下的雨就是我的眼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