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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只随时咬人的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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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重逢
三楼的会议室里只剩她和他。
赵玥进门的时候,魏辞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身影瘦削,低头拨弄手边的钢笔。
他没抽烟,却有股说不清的冷味儿——像是空气中残余的灰,淡,却不干净。
“赵检,”组长替她介绍,“新配合线人,魏辞,资料你看过了。”
她“嗯”了一声,站在会议桌对面。
魏辞抬起头来。
四目相接那一瞬,她几乎听到时间静了一秒。
那张脸,七年前她在档案室照片上看过无数次。
少年时,他眼神倔,像一只随时咬人的狗。
如今的他沉稳了,骨相没变,整个人像被水泡过又风干,收敛、锋利,没一丝妥协。
他望着她,没笑,语气平得像一张白纸:“赵检察官,好久不见。”
她没接话,只道:“你认识我。”
魏辞点了点头,语气不重:“怎么不认识?你签的字,让我免了五年牢。”
他说得轻松,但那句“免了五年牢”像一口钝刀,在她脑海里缓缓划过那份旧卷宗的封面。
那时候她才二十五岁,第一次审那个案子的时候连法袍穿得都不够顺。
那天她迟疑了——在他沉默不言的眼神里,在那道“蓄意伤人”的笔录前。
她为他申请了精神状态评估,后期判成了感化七年。
现在他站在她面前,像一张她曾私藏过的试卷,被人改了批注又丢回桌前。
“你回来做什么?”她问。
“配合。”魏辞说,“你要人,我刚好是。”
她语气冷下去:“别开这种玩笑。”
“你觉得我是认真的吗?”他笑了一下,眼里什么都没有。
“我是来还债的。”他慢吞吞地说,“赵检察官,我欠你的。”
02.
接头任务在一间酒吧后巷。
赵玥站在昏暗的街灯下,穿着一件黑色风衣,帽檐压低,耳机里传来技术组压低的指令声。
“目标已进入二楼卡座,五分钟后交换资料。”
她侧过身,余光扫过不远处站着的魏辞。他靠在巷口阴影里,夹着烟,点着没抽,像在等谁出错。
“听得见吗?”她低声问。
魏辞耳麦那头笑了一声,懒洋洋地说:“赵检第一次跟线人配合嘛?这么紧张?”
她没理会他。
任务按部就班推进,直到目标提前离场——现场一乱,技术组跟丢了人。
赵玥立刻追出后门,手还伸进风衣内袋,却没想到刚拐出一条巷子,就被人一把推倒在墙边。
有人按住了她的肩,低声喝道:“别动,搜你。”
她反应极快,一肘击出,却被对方抢先按住手腕。
下一秒,那人忽然闷哼一声,被从后方猛力拽开——是魏辞。
他动作极快,压住对方手臂、夺刀、反扣,一气呵成。
目标踉跄倒地时,赵玥已恢复站姿,抬手扣住他肩膀。
魏辞站在她身前,眉骨有点擦伤,眼神却还是淡淡的。
“你动作慢了一秒。”他说。
她没回应,淡声:“我不需要你出手。”
他低笑一声,把手上那把刚抢下的弹簧刀递给她。
“你当然不需要。但我不想让你死得太快。”
回到技术车上,赵玥低头写简报,魏辞坐在旁边翻她桌上的文件,像只不安分的猫。
“你是不是以为我想报恩?”
她没抬头:“你想报什么,是你的事。”
“错了。”魏辞盯着她侧脸,眼神像划火柴的刹那,“我不是想报恩。我是想让你亲手看清——你七年前错放了一个人。”
她停笔,抬眼,语气轻得近乎冷漠:“那你就努力犯罪。”
她声音很轻,但字字锋利:“看我会不会再放你一次。”
他听完这句话,不笑了。
只是看着她的眼,忽然有一丝久违的……克制。
他们之间的共识,从来都不是信任。
只是互相容忍对方存在——在各自想引爆的地雷前。
03.旧案
技术组整理案件资料的时候,赵玥在纸堆中意外发现了一份旧档。
灰色封皮,编号模糊,批注的红笔字迹几乎被时间磨淡。
她抽出来翻了翻,才意识到——这正是七年前魏辞那起案子的原卷宗副本。
案件编号对得上,嫌疑人名字也没错。
可越往下看,她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其中一页——心理评估报告的最后一栏,“情绪极端波动,有自残倾向”的注解,被涂改成了“对外攻击性强,建议送入感化教育”。
她记得,自己当年签署的,是前者。
赵玥起身,拿着卷宗走出档案室。她回忆着七年前的情形,记忆如灰尘翻涌——那天她第一次提出调解式处置,没被当庭驳回,
她以为是自己判断有据,现在看来,是有人动了笔。
她不知道这份被改动的档,是怎么混进她现在经手的案件堆里的。
但她知道——这不是意外。
晚上回办公室时,魏辞正坐在窗边翻她桌上的一份简报。
看到她回来,他没动,只抬眼,像是在等她开口。
赵玥将那份卷宗啪地一声扔在他面前。
“是你放进去的?”
魏辞没看文件,只盯着她的眼:“你终于看到了?”
赵玥眼神锋利,像冷刀压着火:“你想干什么?”
“没干什么。”魏辞终于伸手,把那份档案慢慢推开,轻描淡写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现在后悔了吗?”
“我当年放你,不是因为你可怜。”
“我知道。”他点头,“你觉得我不像个坏人。”
她的呼吸微滞了一下。
他继续道:“所以你在法庭上低声和我说,‘如果你不说话,我也许还能救你一次’。”
赵玥没有应声,脸色冷得像结霜的玻璃。
“你不觉得可笑吗?”他盯着她,“你救得了什么?”
赵玥忽然冷笑一声,声音低下去:“所以你回来的目的不是配合,是为了让我看见自己错在哪里?”
“也许吧。”他靠近一点,声音低下来,“你以为你放过我是仁慈,其实你只是为了说服自己并不是个冷血机器。”
她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现在这样,倒真像个恶人。”
魏辞没反驳,只问了一句:“那赵检察官还想不想再救我一次?”
赵玥把那份卷宗重新收起,收进了她的内袋。
室内光线被走廊的灯线拉进来,白冷、笔直,照在魏辞脸上。
他眼眸很深,却没露出任何情绪波动,像一块被打磨过头的石头。
她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还是低头,重新把卷宗收进信封,语气平稳得像从法律条文里抽出来的:“旧案我会处理,与你无关。”
“你在逃避。”魏辞淡淡道。
她关上文件夹:“那你大可以举报我。”
魏辞靠着桌边,笑了一下,那笑里没有真意,像拢了火的烟灰,轻轻一抖,就碎了。
“才没那么便宜你。”
赵玥正准备转身,他忽然说了一句:“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吗?”
她没动。
魏辞轻声:“我看得出来——你希望我闭嘴。”
赵玥缓缓回头。
“你不想我真把那些事全说出来。”他抬起头看她,“你只是想找到一个安静点的结局,好交代过去。”
她没有回答。
魏辞走近她一步,眼神安静得几乎柔软:“所以我配合你,沉默、受控、听命。你一边签字放我,一边心里告诉自己:‘这孩子没坏透。’”
赵玥指节轻轻收紧了一下。
魏辞盯着她看,忽然低声道:“那现在呢?你还觉得我没坏透吗?”
空气像瞬间冻结了两秒。
然后赵玥说:“你别用你自己的方式,来讲我做了什么。”
她话音不高,冷得像打碎水面的冰。
“沉默,是你的选择。”她的目光毫不闪躲,“明明想掐死我,别装成想帮忙。”
魏辞听完,不说话了。他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好像终于收起了那些用以刺激她的戏码,也像在真正思考这句话。
赵玥垂下眼,再次确认信封封好。
语气淡漠:“我要拿这卷宗回去复查,看你当年那份笔录的调取记录——看看到底是谁动了手脚。”
“随便。”魏辞说,“那是我替你找回来的,不是给你销毁的。”
她抬眼看他一眼。
眼神里第一次闪过一点极细微的变化。
她没说什么,推门离开,风声灌进来的一刹那,背影在门缝边缘一顿,没有回头。
魏辞站在原地,喉头像被什么压住。他慢慢吐出一口气,望着那扇门看了很久。
他不是想逼她认错,他只是想看看,她有没有一点点后悔。
她若说“是我错了”,他可能会笑。
可她什么都没说。
就像那年审讯室里,她替他签下减刑建议前,说的那句:
“如果你继续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配合。”
而他当时真的闭了嘴。
现在,他想让她明白——她那天错的,不是判断,是以为闭嘴就能免去代价。
这一夜,赵玥没回家。
她带着那份卷宗去了市档案复审室,逐页复查纸质调令与流程记录。
凌晨三点,技审部临时助理发来一条信息:
「赵检,按您给的编号,我们查到那份‘情绪波动’评估原件的电子存档,在2016年7月被一个内部ID拷贝并上传到D备档库,原件在那之后销毁了。那个ID……是您的直属前任法医技术助理,韩骁。」
赵玥盯着那串信息,许久未动。
韩骁。她记得这个人。
他在案发后一年调去他处,一直没再联系过她。
她盯着那份评估报告编号,忽然意识到一个细节:当年判案结束时,她最后一眼看到那页评估书,落款处用的是蓝色签字笔。而现在那一份副本,是黑色打印。
她忽然冷静地想:
原件从一开始就被动过。
那她签下“配合建议”的那天,看见的版本可能就是假版本。
她当时真的以为自己看清了一切,其实,她在那一天,就已经被安排好了。
而魏辞,看得比她还清楚。
04.
行动发生在赵玥意料之外的时间。
星期六凌晨三点,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案头卷宗翻到一半,技术组的电话忽然打进来:
「赵检,那条你们盯的三号通话链有动静了,对方提前了接头时间,两小时后,金陵路旧码头,物交。」
她冷静地合上档案:“通知行动队,我过去。”
“魏辞呢?”对方问。
她顿了下:“他也要到。”
金陵码头空旷寂静,水汽升腾。
远处船舶灯火暗沉,只有对面仓库二楼隐隐亮着微光。
赵玥和魏辞藏在一楼后方的货物间,耳麦中传来技术组压低的指令。
“目标进入,外围封锁已就位。”
魏辞靠在她身侧,低声问:“你怕吗?”
赵玥没有回头:“你怕?”
魏辞笑了笑:“你不怕我就不怕。”
她没接话,眉眼没什么表情,视线扫着前方动静。
一分钟后,对讲里忽然传来一句急促的话:
「目标手中可能携有武器,请小组注意接近角度——」
下一秒,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炸响。
不是枪声,是仓库北角一处储罐爆裂,烟尘飞起的一刹那,赵玥下意识抬手去捂耳麦,但反应慢了半拍。
一道身影扑过来,将她按入掩体——魏辞。
“别动。”他声音低哑,肩膀挡在她前面,紧紧护住她的头。
烟尘碎石纷落,他的后背狠狠撞在她前胸,气息热烫。
赵玥愣了一秒,手指在他腰侧碰到一片湿热。
她僵住。
“你伤到了。”
魏辞语气很轻:“划了点皮。”
烟尘散去,警队冲入,现场快速清场。赵玥没等人来接应,只扶着魏辞走出仓库。
医院走廊里灯光泛白,她坐在门外,面无表情。魏辞正在处理伤口。
十五分钟后,他拄着墙走出来,手腕上缠着白绷带,嘴角挂着一丝讥笑。
“赵检察官真讲义气,亲自陪我缝针。”
赵玥看了他一眼,声音没起伏:“我怕你跑了。”
“那你跟来干嘛?”他挑眉,“怕我死在里面,没人收场?”
她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开口:“你是不是故意挡我的?”
魏辞没答。
赵玥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你是线人,不是替死鬼。”
魏辞低头看她,眼神忽然变得极轻:
“你怕我受伤,还是怕良心过不去?”
赵玥没说话。
他抬手,指尖擦过她额角的一道细伤,“你也擦破皮了。”
“别动。”她退了一步,声音冷下去。
魏辞站定,半晌才笑出声。
“赵玥,你不想救我,也不想看我死,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赵玥盯着他,像在试图从一堆火里拔出最干净的灰。
她没说话,只问:“你为什么不走?”
“我说过了,我来还债。”
“可你已经还得够多了。”
魏辞笑了一下,忽然低声:“那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会还我一句——你错放了我?”
赵玥神情一顿。
她看着他,眼神在夜色与灯光交接的折线上冷下来。
“如果你非要我说——那我现在说。”
她声音极轻。
“我当年错了,不是因为我放了你,是因为——我以为你不会记得。”
魏辞没动。
赵玥收回视线,声音低下去:
“你连我当时犹豫的那一秒都记得。”
“你等了七年,就为了把那一秒还给我,魏辞,你有毛病吗?”
魏辞站在那里,半晌没说话。
走廊一片安静。
过了一会,他转过头,声音很轻:
“那我还完了吗?”
赵玥没有答。
她转身,往医院出口走去。
魏辞没有追上她。
他只留在原地,轻声说了一句:
“你不说话,我也许还能救你一次。”
她没回头。
但她脚步忽然慢了一瞬。
05.
行动在风平浪静中完成。
魏辞在录音设备前只说了十二句话,却足以拉出一整条资金链与人物网。技术组几乎无须补充,所有关键信息都能顺着他的陈述落位。
他讲得干净、清楚、没有一句多余。
赵玥坐在监听室的另一端,隔着玻璃,看着他说完最后一句话,然后摘下耳麦,站起来。
他没有朝她看一眼。
那天之后,魏辞就消失了。
三天后,领导小组讨论处理线人事务。
赵玥被单独约谈,问她是否确认线人魏辞已不可再用、是否同意将其除名,不再纳入司法保护系统。
她看着那份表格。
表格上“意见建议”一栏,空着。
她沉默了十几秒,提笔,写下两个字:
「已交。」
没有“已完成”、没有“建议放弃”。
只是一个冷静的动词,无法判定立场。
她把笔盖盖上,交回文件,转身走出会议室。
她知道她这次没有为谁求情,但她也没交出谁。
她做的只是不再把他写进去。
一个月后。
赵玥回到旧城区调档,在她离开的时候,前台递来一个快递。
未署名,也没有寄件地,收件人却正是她。
她拆开,是一页发黄的档案纸。
纸上只写了三个数字:2016.07.13
她愣了片刻,才认出——那是七年前,她签署魏辞减刑建议的那天。
档案纸背面,用钢笔写了一行字,笔迹细瘦,写得极慢:
「你不说话,我也许还能救你一次。」
她盯着那行字,没动。
过了很久,她轻轻将那张纸收进档案袋,合上,锁进抽屉。
办公室窗外阳光明亮,照在她发上,皮肤冷白,眼神沉静。
没有人知道她当年说出那句话时,只是为了安抚那个少年。
也没有人知道,她后来无数次重演那一幕——
那一秒的犹豫、那一页的签字、那一个不曾解释的决定。
现在,她终于明白:
她救的是他,也是自己曾经不敢承认的那一部分心。
魏辞从此没有再出现。
也许他死了,也许他躲在某个她永远不会去的地方。
但那张纸,像他自己一样——没有留下痕迹,只有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