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粉朱楼》金雀钗

1、第 1 章

　　“当微风轻划过了林梢，这夜色正好。你就静静靠在我身旁。看灯火亮起。为什么会伤心，又为什么叹息。今夜一去不回，时间尚早，快和我拥抱。
　　……
　　留在我的身边，快别让我醒来。……”
　　歌声宛如丝线一样轻薄，却丝丝绕绕无处不在。渐渐的，庄诺分不清这略带沙哑童稚的声音，是在梦里抑或醒来。还有那泠泠的欢笑……
　　无数场梦醒与梦破。他无论何时，都可以找得到。除了歌声，并无其他。

　　朱紫鸾发现了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楼铮铮家小区有一块施工之后留下的空地。长满杂草，可是她居然看见一丛昙花在杂草里结出了花苞！刚刚成形，只有米粒那么大，非常幼小。隐约透露出微弱的光泽。宛如散落的明珠。
　　每一天放学，她都去看它们。花苞慢慢的在长大。紫鸾闭起眼睛，深深的嗅闻那一方空气。仿佛那典雅的香气已经满的溢出来了。
　　她没告诉楼铮铮这个发现。即使告诉她，她也会不相信。纵然信了，也一定会不屑的笑笑。因为她们家的昙花也将盛开了。就是那天去她家看昙花才有了这个快乐的发现。这是她的秘密。
　　铮铮怎么会想到如此荒芜的草丛里会有昙花。紫鸾不知道是谁把这么难得一见的美丽置放在如此不起眼的地方。她更毋须知道。现在，它们属于她了。
　　一个月让紫鸾不禁觉得有些漫长，但并不是不快乐的。这里，已经成了她的夜游园。一次一次走上这个荒芜的地方。闭着眼睛也可以准确无误。如同前世的记忆。
　　昙花绽放的那个夜晚，夜游园里有陌生人造访。翩翩少年。身形高大清癯。站在月光下的阴影里。白T恤。紫鸾看不到的他的脸。
　　“来看。它们就要开了。”紫鸾笑着轻声对他说。
　　少年走到近前。也对她展开温润如玉的笑容。

　　庄诺遇到朱紫鸾是一个意外。可是，你知道。有些意外是致命的。

　　庄母阮春荣再醮。夫家姓丁。她预备随丁先生去西安生活。临走之前。她坐在客厅的橡木地板上，左臂搭在沙发上撑着头。手里夹着烟。黄昏，夕阳的光线斜斜的倾进来。她眼神倦怠寥落，声音苍凉的对庄诺说：“小诺，妈妈要跟丁家文一起去西安。……你是继续跟着我，还是去找你爸爸？”
　　“……”庄诺不说话。沉默的低着头，抚摸自己的手指。慢慢的一根一根的抚摸过去。良久，庄母得不到回答。缓缓叹息一声，道：“我给你爸爸打电话，你去加拿大。”
　　她的手刚那起听筒，庄诺即长身而起，拦住她。顿了顿，才说：“我不去加拿大。……也不去西安。我想一个人在这儿。”
　　他眼神坚决，不容置疑。有伤人又伤己的锋芒。长久的沉默对峙后，庄母终于妥协，点了点头。
　　上路之前无限唏嘘地对庄诺说：“以后，你就是这儿的主人啦。小诺。”

　　暮霭沉阔。又是黄昏。这一次，坐在地板上的是庄诺。他没抽烟，眼神也不倦怠寥落。他只是木无表情的看着夕阳的光线，一变再变。最后终于不会再改变。夜来……
　　墙上依旧挂着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只是，庄诺觉得无比陌生。宛如前世的记忆。他已经想不起父亲走了多久。他和她都已各自成家。终于，这个家，终于只剩他一个人。
　　一样有旭日夕阳，可会有什么不同么？
　　每个天亮也有不一样的蔚蓝，怎么能企盼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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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声从他从来没有注意过的角落里传来。轻，轻的像是快要断了。低低的曼声吟唱：“……为什么会伤心，又为什么叹息。今夜一去不回，时间尚早，快和我拥抱。……”
　　女孩儿坐在杂草丛生的地上。黑发在水银一样的月光里发出幽蓝的光泽。微风轻轻的拍打着她的裙裾。歌声没有停：“留在我的身边，快别让我醒来……”然后，她看到他。
　　她有一双湛亮宛如星辰的眼睛。皮肤略略有些苍白。“他们要开啦。一起来看。”她笑着轻轻的邀请他。于是，他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来。眼前有一簇硕大洁白的花骨朵。欲开未开的微张着。在夜风中轻轻摇摆着。姿态窈窕。白玉一般的花身散发出微弱的光泽。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花。
　　“当微风轻划过了林梢，这夜色正好。你就静静靠在我身旁，看灯火亮起。……”
　　他已经烂醉花间。虽然花未全开。歌未消歇。夜凉如水。
　　庄诺想到，那些伤口，会很快愈合……
　　“它们开了！”女孩儿惊喜道。
　　宛如海棠春睡的美人。斜欹榻床。曼转秋波。惊鸿一瞥……
　　花馨肆意。婷婷袅袅的将置身其中的人温柔包裹。
　　花瓣晶莹剔透。庄诺终于反应过来，这是昙花！还是有些不自信的，问身边的女孩儿：“是昙花？”女孩儿拿了相机在拍照片，没有抬头：“昙花一现。”无限伤感的回答他。
　　庄诺不知用怎样的词语，才可以形容它的美丽。它雅致，脱俗。于月光下盛放，集月之精华天地灵气。……搜肠刮肚半晌，也无法用一个词语形容它的美丽！

　　“……今夜一去不回，时间尚早，快和我拥抱。”于是庄诺张开双臂，将女孩儿纤弱的身体揽进自己怀抱。夜风轻轻吹起她长发，拂在他的脸上。痒痒的触觉。欲罢不能。是多久呢？一分钟？还是一个世纪？
　　女孩儿轻轻推开他。轻轻的笑：“再见。”
　　“喂！”庄诺情不自禁的叫住她。想询问她的名字。可是当她转过身的时候，话到嘴边又讲不出来。他怕如此一出口，破坏了今夜所有的美好。于是，弯下腰折了一朵最美丽的昙花走过去递到她手中。
　　她笑纳了，将它别进海藻一样的发丝间。扬起头：“你还不走？它们就要谢了。”
　　“为什么不看呢？”
　　“我是一个没勇气接受谢幕的人。因为觉得残忍。完整的过程就够了。”
　　她的裙裾倏忽之间就消失在漫长的黑夜中。

　　“这个少年是谁？”楼铮铮拿起一个木头相框问道。里面是凌步微和一个高大清癯的少年的合影。
　　凌步微抬起头：“我表弟。”
　　“咦！我如何见也未见过？”铮铮惊道。这句话，若是外人听到，一定觉得唐突。可是铮铮的疑问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凌步微和她的交情和她的年龄一般长。
　　他们曾经住对门，有一天长一岁刚会走路的凌步微突然蹒跚着从对面走过来，拉着铮铮的手咯咯的笑。那是18年前的事。
　　凌步微笑了一下：“一会儿你就认识了！”

　　庄诺见到楼铮铮，是在他表姐家。望着她的眼睛，瞳孔陡然收缩了一下，惊喜的叫道：“是你！”楼铮铮被他一叫之下恍惚起来。难道我们认识么？只是我忘了？不可能呵！试问你会轻易忘记一张非常英俊的脸么？
　　“你……你见过我？”楼铮铮迟疑的问道。
　　男孩脸上的表情转换成失望，暗淡地道：“我们一起看昙花……”
　　“昙花？”这会子凌步微不得不插嘴道：“我也和她一起看昙花的。怎么没见你？做梦呢？”

　　“昨天怎么不来看昙花？打电话，叔叔说你出去了。干嘛去了？老实交代！坦白从严，抗拒更严！”楼铮铮对朱紫鸾调侃道。“你没看见它们有多么美！”无不遗憾的叹了口气。
　　“呵呵，昙花我昨晚也看了的。不过不是家养的是野生的哦！”朱紫鸾神秘的笑道：“知道你会不信。我拍了照片。喏，看！”
　　数码相机里显示的的确是昙花。但决不是铮铮家的那两盆。“你在哪看的啊？”铮铮难以置信的叫起来。
　　“嘿嘿，就在你们家楼下啊！”
　　“我家楼下？我们昨晚一直在露台上。怎么没看见你在下面？”
　　“不在这边！”说着，紫鸾在铮铮家乱窜着，走到铮铮卧室的窗口停下来，叫道：“啊！在这儿！快来快来！”
　　铮铮看到的是施工之后没有处理的那个杂草堆。她有一点嫉妒的问：“你怎么知道那儿有昙花？”
　　“不到你家看过我也不会注意的！”紫鸾不介意的笑着说。

　　楼铮铮听完庄诺的话，完全明白了。她颓然的打断凌步微：“他不是做梦。只是认错了。”
　　“认错？？？”凌步微莫名其妙的叫道。庄诺更是难以置信。半晌，凌步微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你是说，他将你当成了朱紫鸾？”
　　铮铮非常疲惫的转过来望着她：“你说呢？”
　　庄诺显然觉得这两个人在唱双簧。一点也不相信的笑起来。却听铮铮低低地道：“我们长的是比较相似。乍一看容易弄错。可我是小圆脸，她是鹅蛋脸。”庄诺于是向她的脸仔细望过去。可是他依旧看不出来。
　　“你说你家有昙花？”他问。铮铮点了点头。然后庄诺又说：“那……我能不能去看一看？”

　　“原来我们住在一个小区？”庄诺喜道。铮铮只是无奈的笑笑。
　　当那两盆已经凋谢的昙花展现在庄诺面前时，他沉默了。昙花只剩下碧绿的枝叶，宛如若不胜衣的少女。他已经见过一次了。在见过紫鸾和昙花的第二天他又到过那里。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枝叶。“你说，她叫朱紫鸾？”声音有些颤抖。
　　“是。朱紫鸾。我们认识6年。其间被人认错无数次。有一回她穿着我的裙子，连你表姐都骗过了。”突然，铮铮有些难过。以前，她一直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可这一回。她有点恨自己的长像了！
　　庄诺当然没有发现楼铮铮这样的小心思。他很高兴能和她交朋友。“这是什么？”他突然对放在电视柜上的一张碟片好奇起来。
　　“歌剧。《蝴蝶夫人》。”铮铮边说着边把碟放进机器。回头对他笑起来：“听听吧？”
　　十五分钟后，庄诺甚无趣味。铮铮关掉，问他：“怎么样？”庄诺抱歉的笑笑。铮铮又接着说：“原来也是个俗人！”庄诺听完接口道：“怎么还“也”啊？还有谁？”
　　“我！”铮铮说完就看见庄诺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的很灿烂。
　　“你和我表姐怎么认识的？”
　　“你表姐十八年前路都还走不稳呢，就来调戏我。她得对我负责任！”庄诺又笑起来。
　　“你拍下昙花的样子了么？”
　　“没有。对于注定留不住的东西，我不强留。”
　　话正说到庄诺心里。他点点头。“朱紫鸾拍了。”
　　“她只是为了证明给我看。”铮铮笑着说。她即使知道他喜欢的不是自己，也不愿因此借机诋毁她。
　　庄诺久久的凝望她的脸。“铮铮，你真好！”
　　铮铮不语。好不好其实都是一样的。不是么？
　　告别的时候。庄诺在门口顿了顿，迟疑的请求：“铮铮，我可以抱一下你么？”铮铮明知道他只是想确定什么也依然同意了。
　　不一样，不一样的。她冰清玉洁。而月光下的她是软玉温香。他终于分辨出了她们之间的区别。即使，她们有一样的漆黑的长发，白皙的皮肤，美好的身段，明目皓齿。但铮铮永远是铮铮。紫鸾也永远是紫鸾。
　　所以。这一次，轻轻推开他的是楼铮铮。

　　“那天，紫鸾唱了一首歌。我只记得有一句——今夜一去不回，时间尚早，快和我拥抱。”庄诺说完。铮铮站起来走到CD架前面。抽出一张CD放进机器。“她唱的是这首《今夜的滋味》。”音乐想起来她转过来，笑着道：“来，庄诺，跳支舞！”
　　她踢掉鞋子，和他拥抱着缓慢的在客厅里旋转。
　　“铮铮，我们是一类人——”话还没有说完。楼铮铮便将手覆盖在庄诺的嘴上。她唏嘘着低声道：“庄诺，跳舞的时候要全神贯注。”庄诺的T恤上有铮铮滚热的眼泪。……当日光照耀，蒸发的任何痕迹都不存在。……

　　“你怎么空着手又回来了？”舒云和奇怪的看着楼江生。
　　“女儿在家！……和一个少年在客厅跳舞，你要我怎么打扰？”
　　舒云和张大了眼睛：“怎么样的男孩子？”
　　“像我一样好看的男孩子。”话音刚落，舒云和嗔怒着给了他一拳。

　　下一曲舞伴更换/失去的永不再返……
　　人去楼空。楼铮铮靠着门慢慢的蹲下来。她到底是输给朱紫鸾还是天时地利？可是现在考虑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大势以定，无论你是巧取抑或豪夺。不属于你的注定永远不属于你！所以。不给我的我不要，不爱我的我不爱。
　　她去卫生间很很洗掉满脸泪水。

　　庄诺每天都会去那个他和朱紫鸾邂逅的杂草堆看看。也是等待也是凭吊。一直到金风飒飒，空气中充满菊花辛辣的清香。他在等她。而她在看他。庄诺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秋风宛如一双温柔的手细致的抚摸过每一棵草每一朵花。吹过来吹过去。吹不禁的繁华与荒芜……
　　“你最近有没有发现女儿有些反常？”舒云和问楼江生。
　　“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夜不归宿？”
　　“她要是敢，看我不打断她的腿！”舒云和瞪他。
　　“那是怎么了？”
　　“最近她都很少出门。放学就回家。吃完饭也不吵着要出去散步了！”
　　“好现象啊！改邪归正了。”
　　“去你的！”
　　“那就是她对那些每天围在身边的男孩子失去兴趣，看破红尘了。”舒云和又很很的掐了他一把。

　　转眼又是冬天。庄诺依旧风雨无阻的去那儿。楼铮铮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想：居然傻到守株待兔！要为他引见又不肯！
　　她看着他站在冷风里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终于忍不住按响的他的门铃。
　　“铮铮！”庄诺惊喜的叫道：“快进来！这么冷的天，你还往外跑！”刮了一天风，温度又低了好几度。
　　“你也知道冷啊？”楼铮铮不禁揶揄道。话一出口又后悔。
　　庄诺不明所以。搓着手笑起来。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露出白白的牙齿。楼铮铮看着又想：也不知你是真傻假傻！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楼铮铮慢慢的啜饮着庄诺递给她的热可可。喝完她站起身：“走，带你看个东西！”
　　“什么啊？”
　　“跟着我就知道了！”
　　庄诺这还是第一次来楼铮铮的卧室。首先入目的是一个大书架。非常非常多的书。可是楼铮铮不是让他来看书的。她径直走到窗口。他只能狐疑的跟着。然后他就看见他每天都去的地方。庄诺故作镇定的站在那里。可是脸却越来越烫。
　　楼铮铮不是为了取笑他的。虽然他知道。但还是很想找个地洞！并且，如果她不是和他一样傻的话，又怎么会发现这件事？
　　半晌，楼铮铮轻轻嗫嚅着道：“你……”又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天越来越冷了。以后，我帮你在这儿看着好么？”上次她说带他去见紫鸾，被他一口回绝了。他曾说“我要自己去找！”一字一顿，不容置疑。
　　良久，庄诺方才点了点头。他把头埋的很低。不想让楼铮铮发现他早已流下的眼泪。他是如此脆弱。对于她的情谊，他无能为力。而且她又并不曾让他为难。……
　　许久之后，他抬起头：“你们家好温暖！”铮铮听在耳朵里又心酸起来。也难怪，他一个人住。有多少不能示人的伤口。可是她也并不安慰。因为他根本不需要。所以，铮铮只是扬起头笑着道：“你喜欢的话，欢迎常来啊！”
　　“……铮铮，让我抱抱你！”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晚饭过后。朱紫鸾与凌步微一起来找楼铮铮去看花灯。三人刚下了楼来，铮铮又喊：“我忘拿相机！步微，陪我去取。”转头又对朱紫鸾道：“你在小操场边上等一等！”
　　紫鸾不满的催她快点！
　　到家楼铮铮就给庄诺打了电话：“她在小操场。”然后收线。脱去外套。重重坐进沙发里。楼母好奇到：“谁在小操场？”不见回答，又看了看凌步微。凌步微也莫名其妙的耸耸肩。于是楼母往露台走去，预备看个究竟。铮铮拉住她：“妈妈，你老了。尽爱关闲事！”楼母一把捏住她的脸颊：“你最近怎么回事？老实交代！”铮铮只是沉默的发着呆。
　　电话想起来。铮铮一下蹦过去：“不去了！她？她也不去了！好，你和他一起看吧！唔。再见！”凌步微冲上露台，楼母也跟了过去。
　　楼下一群一群的小孩子点着灯笼欢快的跑着。有人点起了篝火，然后人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的从火堆上跨过去……楼母不明所以的问凌步微：“微微，是怎么回事？”
　　凌步的微笑很奇怪的坐回沙发里，斜斜睨着楼铮铮：“想不到你也会失恋啊？”
　　楼铮铮没有接话，从糖盒子里挑了块巧克力放进嘴里。看着妈妈已经识趣的回了自己的房间才接口道：“我没恋！如何失恋？”过一会儿又道：“我为什么就不能失恋？克丽奥佩特拉都躲不过我又如何能幸免？”
　　良久，凌步微问：“舍得么？”
　　“舍即是得。……并且，问题不在于此。在于——他爱的人不是我！”铮铮想了想，认真作答。
　　凌步微关了灯。坐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抚摸她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摸过去。此刻，楼铮铮也毋须安慰。所以。凌步微只是静静的陪着她。
　　月华如水，洒下一地水银般的辉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