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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听诊器 ...

  •   李和铮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踩进拖鞋里,想,第一个说出“杀人不过头点地”的是谁?人不能总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显然,这里有一个成年男子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素质。39度的体温告知他,这段时间放任所有不适的症状自由发酵不是什么明智之选。

      李和铮烧得脑袋发蒙,看清体温计上的数字,试图保持理智分析,得出不理智的结论:温带季风性气候根本惹不起,我招谁惹谁了。吃不好睡不好还搞不懂应该穿什么衣服,倒显得一个在野外都能活得好好的男人没有自理能力了。

      来吧,我的好兄弟,亲爱的布洛芬先生……退烧和停止腿疼一起来。李和铮吃了药,心里絮絮叨叨的,撑着去洗漱。

      从教职工大会后,新闻传播学院的教研室深深领悟到校长所说的“特殊人才的价值”,给李和铮重新排了课。调整得很突然,他从一周一天一共一节,变成了一周三天一共五节,多带了两个系。

      天知道听到这个安排的时候他有多崩溃,再说一模一样的课程进度每周要讲五遍到底有什么意思?哪会有这么多人需要学怎么写战地报道?

      偏偏对上排课主任诚恳的眼神,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老实说,李和铮选择回来当老师,真是当自己英年早——退休了。小叔叔的年纪就每天去万泉河边上钓鱼有点过分,多少还是得找个事做,只要一个月的课时费能把房租平回来,他便很满足了。

      别人说自己没物欲可能是吹,李和铮是真没有,毕竟他也不可能在热带雨林里穿爱马仕,和斑马攀比自己身上的花纹够不够名贵;在没有粮食的地方,货币只是用来充饥都不好下咽的印花纸。

      而李和铮用把生死置之度外换来的一串存款数字,足够他混吃等死……啊不是,足够他从现在开始到安度晚年。他也不打算买车买房什么的,有地儿落脚就行。

      每个人财富自由的标准都不一样,对于李和铮来说,这无法推拒的课表设置,无异于让一个已经财富自由的退休老人重新进入大厂卷上了996……

      那到底为什么还要拖着高烧到浑身疼、瘸到几乎走不了路的病体站上讲台?甚至今天还是两节课?是责任吗,是爱吗?真是被自己气笑了。

      回国这两个多月,李和铮的皮肤白回来点儿,这会儿烧得脸上白里透着病态的红,大概是上呼吸道感染,又咳嗽又喘,讲着讲着,坐下了。

      他过往的实绩在校园里广为传唱,不少学生都把他当英雄看。眼瞅着英雄像个残破的大熊玩偶坐在那里,仿佛耳朵都耷拉了,好不颓废的样子,都有点着急。

      “老师我们送您先去校医院看看吧?您这看内科吗?”前排几个很壮的男生都站了起来。

      李和铮蓦然被他们围住,阵仗过大,有点想笑。他这课上出来好多人的慕强属性,用苏启然的话说,李和铮的“男粉”比“女粉”能多个三分之一,真是怪扯淡的。

      “不用,不至于。”李和铮咳嗽着摆摆手,让他们坐下,“谢谢关心,我下课再去。你们也是,多注意,这气候不稳定,尽量多穿衣服,春捂秋冻听过没?看我每天保温杯里泡枸杞都扛不住,别一天天地熬大夜,抱着奶茶可乐不放手。”

      有女生扑哧一笑:“也就是李老师这么说了,别人说这话我要嫌他太爹。”

      “是啊,”李和铮故作感慨地叹口气,“现在年轻人自我意识觉醒得早,对个体主体性有要求。对于我们老东西来说,这明明是善意的提醒,听别人耳朵里变成了说教。”

      “那我们乐意听您说教。”有人嬉皮笑脸的,“再说您才三十来岁,怎么就老东西了?”

      “可不老了吗,要放几年前,我这会儿都能下河游泳。”李和铮又是一串咳嗽,“好了,言归正传。当我们面临要通过第一手资料揭露战争真相的情况时……”

      一百分钟的课跟过了一百年没区别,下课铃打响,李和铮站起身时感觉北都找不着了。

      有身高相仿的男生上来架住他,大呼小叫:“挖槽,李老师您烧得能煎鸡蛋了,直接送您去三院挂急诊吧!”

      “那不能。”李和铮不逞强,和他走得勾肩搭背,有气无力地回应着,“校医院就行了,那不有熟人吗。”

      有前三院的大夫。虽然他是治精神病的。

      ————

      正午时分,李和铮第一次以病患的身份踏入校医院,骆弥生正好值班,端了一碗麻辣烫坐在分诊台的办公桌前发呆。

      不授课的日子里他便只是骆大夫,穿着白大褂,坐在那里很是素净。看不见他薄凉的眼神时,他看起来总是乖顺的;等能看见他的眼睛了,那种不好惹的冷情感会占据上风。

      骆大夫不知道在想什么,端着垃圾食品也不动筷子,入定了。

      李和铮烧得眼前模糊,倚在叫秦舟的男生身上,头都懒得低,垂下眼帘,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方才的烦躁渐渐熄灭,心下一派奇异的平静。

      骆弥生听见脚步声朝他过来了才回神抬眼,立时一怔,放下外卖盒筷子也甩到地上,三步并作两步地闪身冲了上来,接住滚烫的身体,一句“怎么回事”卡在喉咙。

      能怎么,掌心下的温度就是答案。

      另外两个跟着送人来的男生忙不迭地说:“骆老师,快管管李老师,他快烧着了。”

      “是啊是啊,您劝劝他,下午的课调走吧,都这样了还非要撑着去上课。”

      骆弥生和秦舟一起把人高马大的男人扶到就近诊室里的病床上躺下,一听这话,直起身,推起滑落的眼镜,冲他们郑重点头:“好,我来说。多谢你们,放心吧。”

      “看见骆老师在确实很放心。”秦舟擦了擦累出来的汗,盯着李和铮看了几眼,才转向骆弥生,由衷感叹。

      “没有。”骆弥生条件反射地自谦,“这么多校医,谁在都一样的。”

      校园里的二级医院,全科诊室没那么多讲究,开着白炽灯。李和铮一条长腿还垂在地上,仰躺得毫无形象,一只手横搭在脑袋上,改为眯眼仰视着骆弥生被白大褂包裹的挺拔背影,看不出情绪来。

      “你们去吃饭吧,李老师交给我。”低频率的震动把几个大男生请了出去,李和铮甚至没力气和他们说客套话。

      诊室的门被礼貌地带上了,纯白色的密闭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骆弥生在病床边站定,对上李和铮的眼睛,看他铁灰色的眼瞳蒙了一层迷离的水雾,模糊掉了他现在对外示人的那种随和洒脱,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不加粉饰的压迫感。

      他顿了两秒,迅速移开视线。

      “什么时候烧的?吃过药了吗。”骆弥生咬了一下舌尖,拽起十足的理智。

      李和铮看着他,不答。

      骆弥生冷静下来,弯腰先把他还垂在地上的腿搬上床,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要去解他大头靴的鞋带,顿了顿,想起他鞋带从来都系得很松,果然能直接脱下来。

      展开被子给他盖上,倾身上前,拉他羽绒服的拉链,剥下去,让他欠身,从身下把旧外套抽出来。

      李和铮装玩偶,全程配合大夫的动作,一言不发。

      骆弥生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体温计,要夹腋下的,他有片刻迟疑。

      李和铮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嗤笑,本该说“给我吧”,没出声,等着看骆大夫如何公事公办。

      骆弥生当然有着医者仁心管你是谁一视同仁的基本素养。他调整了被子的角度,把李和铮的毛衣掀起来,露出他久经磨炼的精壮腰身,紧实且线条分明的腹肌,右边肋骨处有两道长疤。

      一如既往地不爱穿打底衫。敞口的毛衣贴身穿总是钻风,养生茶喝再多也是假的,春天的寒风要把秋衣扎进秋裤里才能安心。

      骆弥生面不改色,手上有条不紊,用酒精棉擦过,把体温计塞进他腋下让他夹住,同时从兜里掏出听诊器,用掌心试下冰凉的温度,贴上他的胸口。

      旧情人阔别已久的心跳从听诊器里到达他耳中。

      因为发烧,比正常的频率要高,却听不出虚弱,更加有力。

      骆大夫的脑海中闪过年少时趴伏在这个人的胸口听他心跳的画面,那是……在群星闪耀的浓稠夏夜,脑顶上方有着绵长的呼吸……慌忙定神。

      “吸气。”听不出异常。

      李和铮照做。

      “呼。”

      李和铮照做。

      “憋一口。”

      李和铮依然照做,同样看不出情绪,在纯白的穹顶下,注视着骆弥生低垂而专注的眉眼。

      胸口游移的听诊器边缘有微凉的指尖触及,痒。

      “呼了吧。有啰音。”骆弥生眉心微蹙,摘掉听诊器,推眼镜的手有不明显的抖,被他用职业准则克制住,“你肺炎了。下午的课不要去,我和你去三院抽血,得输液消炎。”

      虽然校医院也能输液的。

      体温计也嘀嘀,骆弥生抽出来它没急着看,先把李和铮的毛衣放平整,给他盖好被子,才看,39度3。

      “今天喝过退烧药了吗?”

      这种不得不回答的问题李和铮也不说话,不配合问话,影响诊断。

      骆弥生咬住下唇,略带责备地看他。

      李和铮静默了会儿,就在骆弥生迟疑自己到底应该用什么语气和他说话时,终于又笑了。

      病患拖长了声调:“大夫——您看诊辛苦了。早上喝了布洛芬,看着没用。差不多不到三个小时吧。”

      得到回复,骆弥生松了口气:“那现在不能再吃了。我帮你去协调下午的课,躺半个小时可以吗。”

      “嗯。”

      “烟我先拿走,你眯一下。”骆弥生自然地掏了李和铮外套的兜,以他记忆里对这个人的了解,总是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还没咽气,总想抽两口。

      李和铮却笑了,一只手枕到了脑后:“我年纪大了,你现在就是让我抽,我也不敢,惜命。”

      骆弥生一点头,中肯地:“你最好是。”

      李和铮:“啧,说好的医者仁心呢?”

      “都有的。”骆弥生随口回答,转身往诊室外走。

      李和铮看着他的背影,又故意叹口气:“你把饭吃完再说吧,再仁也没有这么仁的。”

      骆弥生没再回应,门关上,李和铮立刻也暂停了思绪,放任自己跌向安宁的黑暗。

      这种钻空子的睡是不做梦的,有那么一段时间,李和铮睡觉的时候总觉得耳畔有风声,只有累到极致的时候迅速入眠才不会受到风声侵扰。

      一只柔软的手摸在他的额头上,试体温,在一触即离的瞬间,李和铮抬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手腕上一圈滚烫的触感,骆弥生一滞,轻声说着:“醒了。我和你们方主任说好了,该走了。”

      低音熨帖在耳际,李和铮没松手,也没睁眼,嗓子咳哑,语气懒洋洋的:“骆老师,我想问你,你说你陪我去医院,是因为你是大夫,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听诊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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