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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分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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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伦坐在尤卡坦舱室阳台的藤椅上,面前是他在之前的港口买的甜无花果。
航船渐渐驶出浓雾,露出两边渺无人迹的原野和薄雾飘荡的湖泊。船后灰绿色的雾气很快就会消散,不会再有亡灵和雾瘴阻扰过往的船只。
房门被打开,疲于应付众人的尤卡坦终于回了房间。
“弗拉德——”尤卡坦幽怨的声音响起。
“怎么了?子爵大人。”赫伦转过头,微笑着问。
尤卡坦看着赫伦斜搭在左肩上齐整顺垂的发辫,干燥洁净的衣衫和毫无疲态的神情,立即意识到眼前这个双手沾满无花果糖汁的青年是位可以轻松用出大法术的法师。
他由于被赫伦扔在人群中而产生的些微不满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而船长则一直试图向他探听有关赫伦的消息。
不过尤卡坦自己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他干脆直接做到赫伦对面:“你真的把这里的问题解决了?”
“应该吧。”赫伦自己也有些拿不准,“我还是第一次用亡灵类的大法术,理论上应该没有问题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尤卡坦不是很明白,明明赫伦跳下去的时候只说要把他“认识的人”的尸体带上来,最后怎么演变成让整个河段的亡灵都得到解脱。
“我在水底下的时候,看见了那条龙。”青年变戏法似的把手一翻,变出一朵白色的睡莲花,“它很痛苦,生前的伤口、被活活淹死的屈辱一直在折磨它。”
“还有那些亡灵,他们一直在尖叫,在抱怨,在一遍遍质疑,为什么是他们?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死去?他们的家人朋友在哪里?他们回不去的故乡在哪里?”
赫伦拿着睡莲轻轻一挥,一只浑身雪白的小鸟叽叽喳喳叫着,从光秃秃的花茎上飞走了:“我的力量虽然有限,但我的确能给他们带来他们一直所渴求的东西,所以我向亡灵之主借了一点力量。”
那只小白鸟飞到一半,又变回了睡莲花,打着旋儿往河上飘去。
尤卡坦默不作声地看着白鸟飞走,然后变回花朵落下。
子爵开口,语气坚定:“弗拉德,这是你的功劳。”
是对面这个青年让许多人的亲人朋友获得解脱,是他让臭名昭著的“腐绿之雾”一事得到解决。但他居然戏谑地说一句“都是尤卡坦老爷的吩咐”,好像这件事的最大功臣是他一样。
赫伦剥开最后一个无花果,没有多做解释:“我不想引起过多注意。”
子爵久久地看着赫伦,他知道这次事件将为赫鲁诺家族带来多少声望。
最后他缓缓开口:“赫鲁诺家族感谢您的慷慨,弗拉德。”
“您是个好人,子爵大人。”赫伦道,“如果不是您同意我去打捞朋友的尸体,我应该也不会动用法术。所以,还是感谢您自己吧。”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气氛逐渐变得松快起来。
尤卡坦忽然想起了什么:“那只亚龙的尸体呢?”
“它会变成它身上所开的那种花。”
“什么!”尤卡坦几乎要从椅子上跳到河里,“你、你知道和龙有关的材料有多珍贵吗?!那可是只亚龙!”
他不说还好,一说,赫伦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可惜。
“我知道。”赫伦沉痛道,他丢失在地狱的那根法杖就镶了一颗龙牙,贵得他差点把自己当掉,“但是法术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冷静下来后,尤卡坦拍拍赫伦的肩,长叹一声。
两人忽然都觉得自己好像丢了十箱黄金。
他们坐在一起,你看我,我看你,唉声叹气。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睡莲随水越飘越远,它的花瓣像死人皮肤一样白,萼片像蛇一样绿,已经被远远甩在船后了。
…………
航行第十六天的早晨,“金羊毛”号在科蒂拉港口放下船锚。
港口已经成了市集,小商小贩们卖力吆喝着,向登船的人、下船前往安缇雷奥省的人、被长途旅行折磨得筋疲力尽的人兜售鳄鱼肉、甘草片、杏仁饼干、止咳糖浆、小瓶装的胡椒粒、表皮泛青带绿的酸橙、用颜料染过羽毛的闹闹腾腾的小鸟,这样那样,那样这样,什么都有。
商贩的吆喝声、争论声、接船的人高声自己亲朋好友名字的声音、船员们制止乘客把那些羽毛被染得五颜六色的鸟儿带上船的声音……整个码头嘈杂无比,但是尤卡坦心情不错。
这场漫长的旅行终于结束了,他已经厌倦了船上生活,好在赫伦的故事还是一如既往地生动有趣而惊悚,极大地缓解了他心灵的倦怠。
昆庭和赫伦各提两个箱子,跟在他身后。
赫鲁诺家的马车已经早早等在码头,车夫见到阔别已久的主人,赶忙迎了上去。
比他更积极的是赫伦,青年迫不及待地把箱子塞过去。
车夫毫无防备,拎着两个嵌白铜边的大箱子愣住原地,一时有点发蒙。
“好了,尤卡坦大人,再见了。”
赫伦后退半步,他的心早就飞到那边摆着各色小玩意儿和各种各样美食的摊子那边去了。
他的钱袋鼓鼓囊囊,子爵给他的报酬比合同上的数字还多不少——这是尤卡坦对赫伦把主要功劳让给自己的回报。
“再见,弗拉德,”尤卡坦无奈道,“真希望有天你能来我的庄园,赫鲁诺家族欢迎你。”
赫伦冲他挥挥手,转身像摆摊的地方走去,脚步轻快,神情雀跃。
尤卡坦看着他的背影,如同望向他无法到达的高傲的山峦。在某个瞬间,他的心中泛起一丝遗憾,胸口像是藏着一只翅膀被火燎了个小洞的纸鸟。
半晌,他才对车夫说:“走吧。”
…………
赫伦灵活绕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什么都想看一下,每个地方都有吸引他的东西。
他先是买了一小包用来泡水的干矢车菊花瓣,尝过小片的香肠后他向摊主表达了对其中强烈姜味的不适应,在摊主的大笑声中买下几大块充满松柏枝香味的熏鳄鱼肉,这种风味鱼干需要用刀具削着配刚烤好的面包片吃。
这个白头发的“北地人”漂亮得像一大捧玫瑰花,买东西时一边挑挑拣拣一边把货物和摊主夸了个遍,付款爽快,俏皮话一句接一句。
人们请他品尝淡青色的葡萄和切成小块的狼眼梅,往他手里塞鲜红柔软的悬钩子,多送一小把黑薄荷叶或者荆芥给他。
等赫伦提着大包小包回到船上,他身上的每个口袋都塞满了别人送的各式各样的小东西。
这些东西将支撑他到下一个可以采购的港口,使他不至于对船上口味单调的饮食彻底厌弃。
毕竟他在船上还有八天得过。
…………
赫伦在“金羊毛”号上剩下的时间虽然乏善可陈,但其中还是有那么一两件小事,给他留下了愉快的回忆。
某个晚上,船驶进一片特别平静的河湾,河面上竟有金色的光点闪闪烁烁,一种进入繁殖期的小鱼出于同一种目的聚集在一起,让整个河段变得如坠繁星。
还有一件事是,当他们越来越深入北方时,天空降下的第一场雪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一道银边,“金羊毛”号上一些从未见过雪的乘客发出极克制的感叹声。
航行的第二十四天,“金羊毛”号带着一船疲惫却又兴奋不已的旅客,缓缓驶入伊凡科雷港,终于靠了岸。
赫伦随着人流,提着一只在上一个港口买的白桦木箱子,走下待了快一个月的“金羊毛”号。
他穿着一件能经受德鲁克奇冰天雪地的一月考验的羊皮绒领骑兵大衣,戴着一顶杂色的狐毛护耳帽和一双浅棕色的野兔毛手套,脚下是滚了一圈黑色毛边的毡靴。
现在是五月,但他这身打扮却丝毫不显得突兀。
原因无他,天气太冷了。
街道上铺着厚厚的一层雪,踩上去嘎吱嘎吱响。今天天气算是好的,没有下雪也没有刮风,但阴冷彻骨的寒气还是一阵阵地钻到鼻腔、顺着没闭严的嘴灌进喉咙,冻得每个还在室外的人都缩脖缩颈,头脑清醒。
赫伦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银灰色的眼睛,没急着离开,仔细打量着四周。
耳边传来才下船乘客的抱怨声:“怎么这么冷!早知道该多带点衣服。”
周围的景色和他一月份离开北方时,别无二致。
可是往年的这个时候,雪早就已开始融化了。雪水会汇成一条条小溪,在鹅卵石铺成的街道上汩汩流淌。太阳也早该挣脱严冬的昏云暗雾,高悬在这座城市上空,照得融雪形成的小水洼闪闪发亮。
一队披着黑色厚皮毛斗篷,疑似警卫的人匆匆走过,他们围绕着一辆车帘拉得严严实实的马车,步履整齐划一,每个人的腰上都挂着长剑。
赫伦能感觉到,马车上坐着一位法师,实力比他还要强上几分。
虽然隔着车帘,可赫伦还是感到一阵强烈的视线感,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他。
赫伦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提着旅行箱,迈步离开。
他要去购买盐和武器,因为他接下来的旅途,需要穿过一片辽阔到让人绝望的林地,躲避可能的狂风暴雪,到达瓦兰诺王国版图的最北端,那里有一座出乎意料繁荣富裕的城市:德鲁克奇。
这是一座由流放者、逃犯、异教徒和一群最癫狂的、最有奉献精神,也最能受苦的信徒建立而成的城市。
如果你手头正好有一张德鲁克奇的地图,那么你就可以看到,在这座异常之城的最北端,极北之北,有一座教堂。
圣雅各布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