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明月（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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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竹轩的竹影在月光里摇晃，楚瑯抱着膝盖坐在小凳子上，看沈溪秫往缸里添水。里面的鱼群在他指尖游弋。
“溪秫，”楚瑯小声开口，“于墨……以前是不是经历过很不好的事？”
“……”
沈溪秫的动作顿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楚瑯以为他不会回答，才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
“他是龙族最后一只龙。”沈溪秫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几百年前，龙族还住在东海的紫渊宫里，那时的于墨，不是现在这副样子。”
“可……”
楚瑯屏住呼吸，看见沈溪秫的目光飘向远处的云层，像是穿透了时光一样。
几百年前的东海，于墨背着半篓刚摘的海葚子，脚步轻快地踩着小径路，身后跟着提着食盒的姐姐于瑶。
“阿弟！”
“慢点跑，别摔了。”于瑶的声音很甜带着笑意，“长老的生辰宴要到傍晚才开始，咱们先把这些海葚子酿成蜜饯，他老人家最爱吃这个。”
于墨回头朝她做了个鬼脸，尾巴很欢快地扫着：“知道啦！可阿娘说，今天要教我化出龙角，我想早点回去练。”
那时的于墨才三百岁，还是头半大的小龙，他的鳞片很美很好看。龙族的应龙一脉世代守护东海，日子过得平静无波，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食盒里装着刚烤好的糕点，是于瑶学着人族的法子做的，甜香混着果酸味。于墨忍不住偷偷从篓子里抓了把海葚子，塞进嘴里，很酸又带点甜，引得于瑶轻轻敲了下他的脑袋。
“哎！”
“馋嘴精，留着给长老的。”
“知道啦姐姐！”于墨含糊地应着，又往嘴里塞了一颗。
他们转过屏风，紫渊宫的白玉殿就在眼前。往常这个时候，总会有族人坐在殿前的玉阶上面织网，可今天却静得反常，连巡逻的护卫都不见踪影。
于墨的脚步慢了下来，尾巴尖的欢快渐渐消失。“姐姐，”他拉了拉于瑶的衣袖，“怎么没人？”
“……”
于瑶的脸色也沉了沉，她把食盒往于墨怀里一塞，抽出腰间的匕首：“你在这等着，我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于墨攥紧了手里的海葚子，看也想和姐姐一起去。
没等他们走近，一阵很浓重的血腥味顺着飘了过来，像极了族里宰杀海兽时的气息，却又带着种更刺鼻的、属于魔气的腥腐。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看见殿前的柱子上，挂着什么东西——是龙族护卫的鳞甲，被生生剥下来，还在滴着血。
于墨：“……”
“这是！”
“阿爹！阿娘！”于墨突然疯了一样往前冲，背上的篓子摔在地上。
“于墨！回来！”于瑶尖叫着去拉他，却被他猛地甩开。
白玉殿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的景象让于墨的血液瞬间冻结。
于墨：“……”
墙壁上被染成了黑红，族人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有的被拧断了脖颈，有的被剖开了腹部，他的的鳞片散落得到处都是，他看见负责教他的长老倒在地上，半截龙身还保持着护着什么的姿势，手里攥着的是他前几日送给他的礼物。
“阿爹——！”于墨的声音大声，他看见正殿中央，阿爹巨大的龙身倒在血泊里，胸口插着一柄黑色的魔剑，一直贪婪地吸食着龙血。阿娘蜷缩在阿爹身边，眼睛还圆睁着，像是在看着什么。
“阿…”
于墨想扑过去，却被于瑶死死抱住。“不能去！”姐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砸在他的脖颈上“他们还没走！于墨，我们得活下来！”
“不！”
“我不要。”
“放开我！我要杀了他们！”于墨拼命挣扎，龙角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血顺着额头往下流，糊住了他的眼睛。他看不见于瑶的脸。
“活下去才能报仇啊！”于瑶突然用力把他往殿后的密道推，“从这里走，去人间找一位仙人，他欠阿爹一个人情！快走！”
“可……”
“快走。”
于墨被推得一个趔趄，回头时看见姐姐转身抽出阿爹的佩剑，冲向殿外——那里传来了魔族的狞笑声。
“这边还有漏网之鱼！”
“是只雌龙，抓活的！”
“啊！”
于瑶的惨叫声扎进于墨的耳朵里。他想冲出去，双腿却又走不动。石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厮杀声，也隔绝了他最后的家。
他沿着密道一直往前爬，他想起出门前阿娘笑着摸他的头，说“练不会龙角也没关系，我们墨儿只要开心就好”；又想起阿爹教他摆尾时严厉的样子，却总在他摔倒时偷偷用尾巴接住他；想起姐姐总说“等你长大了，姐姐就带你去人间看花灯”……
那些画面像碎玻璃一样扎进心里，每想一次，就痛得他喘不过气。
密道的尽头是片陌生的海滩，于墨跪在沙地上，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突然发出一声不像龙吟的嘶吼，震得海水翻涌起来。
“爹。”
“娘还有……姐姐”
那天之后，东海再没有紫渊宫，龙族只剩下一个背着血海深仇的少年。***
“他在人间流浪了百年。”沈溪秫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靠着抢来的食物活下去，被凡人当成怪物，被修士追杀，好几次都差点死了。”
楚瑯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那……他姐姐呢？”
沈溪秫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
有些答案，不用说出口。
“他少年那年，亲手杀了第一个魔族。”沈溪秫的目光落在鱼群上，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是当年带队屠灭龙族的魔将身边的侍从。他潜伏了三个月，硬生生咬断了那人的喉咙，自己也被打得只剩半条命。”
楚瑯想象不出那个画面。那个连系腰带都嫌麻烦的于墨，曾经趴在血泊里，用最原始的方式复仇。
“仙君，那后来呢。”
“后来他修为渐长，成了天界闻风丧胆的龙尊。”沈溪秫的声音轻了些，“百年间，死在他手里的魔族，占了三界魔族总数的三成。天帝觉得他杀戮太重，本想贬他去炼狱，是我求了情，把他带回了这。”
楚瑯终于明白，于墨为什么总穿着松垮的衣袍——没人再像姐姐那样，在他出门前帮他系好腰带；他喝着烈酒——或许只有醉了，才能暂时忘了那些血腥味；为什么他看自己的眼神里总带着戒备——他怕所有来历不明的人，怕历史重演。
“那。”
“他说要教我仙术……是真心的吗？”楚瑯小声问。
沈溪秫沉默了很久，才轻轻点头：“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人好。龙族的应龙一生只认一个家，家没了，他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了。”
楚瑯想起于墨帮他理衣领时僵硬的手指，想起他在传灵镜前说的那些违心的好话“他是开心，还是……。
那天晚上，楚瑯被噩梦惊醒。
梦里全是血，还有于瑶最后看他的眼神他披衣走出房门，看见廊下还亮着一盏灯，于墨坐在上面，手里拿着个酒葫芦，龙尾在身后无意识地轻轻扫着地面，扫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楚瑯犹豫了很久，慢慢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于墨没看他，只是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流，浸湿了衣襟。
“我以前……有个弟弟。”于墨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比你还小，总爱抢我的海葚子。”
楚瑯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于墨：“……”
“他死的时候，尾巴上的鳞片还没长齐的龙仔。”于墨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没保护好他。”
楚瑯突然想起沈溪秫的话——于墨是龙族最后一只应龙。原来那句话的意思是，所有他爱的人，都死了。
“溪秫说，你很厉害。”楚瑯小声说，“说你一个人杀了好多魔族。”
于墨的动作顿了顿，龙尾猛地绷紧，扫得地面发出刺耳声。“厉害？”他嗤笑一声，“厉害有什么用？能把他们都换回来吗？”
“有什么用啊。”
他转过头“小鬼，你记住，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厉害。等你失去所有东西就会知道，能护住想护的人，才是真的本事——可我没那个本事。”
楚瑯看着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总是冷着脸的龙尊，其实只是个迷路的孩子，在空荡荡的紫渊宫里，等着永远不会回来的家人。
他从怀里掏出块糕点，是沈溪秫白天给的，他一直没舍得吃。“这个……很甜。”楚瑯把糕点递过去，“溪秫说，甜的东西能让人好受点。”
于墨低头看着那块糕点，又看了看楚瑯递过来的手，他沉默了很久，终于伸手接了过来，指尖触碰到糕点的温热时，微微抖了一下。
“……”
“难吃。”于墨咬了一口，含糊地说，却还是把剩下的半块都吃了下去。
那天晚上，他们谁都没再说话。于墨喝光了酒，靠在廊柱上睡着了，龙尾无意识地圈住了身边的楚瑯，像在保护什么珍宝。
楚瑯靠在他的尾巴上，突然觉得，这只看起来很凶的龙，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他只是……太孤单了。
于墨的龙尾猛地收紧，将楚瑯勒得生疼。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裹着碎冰：“你以为我真信沈溪秫那套？”
楚瑯抬头。“知道我为什么留着这龙尾吗？”于墨指尖划过鳞片，那里有道月牙形的旧伤，“阿姐最后推我的时候，指甲抠破的。”
他凑近了些，酒气喷在楚瑯脸上：“她喊我快跑，可我听见她骨头碎的声音了。”
“……”
楚瑯攥紧了糕点的碎屑，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颤。
“沈溪秫说我该放下，”于墨突然掐住他的下巴“你说，怎么放？”
龙尾松开了，于墨已转身走向回廊，没有再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明月（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