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灰度界限 ...
-
应滢的世界里没有色彩。
她站在工作室的暗房内,红色安全灯在她眼中不过是深灰的一团。暗房里弥漫着显影液的刺鼻气味,混杂着定影剂的酸涩,这种气味对她而言比任何香水都更令人安心。手中的胶片在显影液中缓缓浮现轮廓,像一场从虚无中诞生的魔术。这是她最熟悉的仪式——将别人眼中的斑斓世界,转化为自己能够理解的黑白层次。
她的指尖轻轻搅动药液,感受着温度的变化。二十五度的显影液能让影像呈现出最细腻的灰阶过渡,这是她经过上千次实验得出的结论。暗房里只有计时器滴答声和液体晃动的轻响,这种绝对的专注让她暂时忘却外界的纷扰。
“应姐,客人的婚纱照修好了,您要过目吗?”助理小林探头进来,门缝透出的白光在暗房地面上划出一道锐利的几何图形。
“嗯。”应滢用镊子夹起胶片,挂在晾干线上,水滴顺着片基滑落,在托盘里激起微小的涟漪,“原片色温偏冷,记得把新娘的肤色调暖一些。”
小林愣了一下:“您怎么知道色温...”
“灰度值215和225的区别。”应滢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这是她应付这类问题的标准答案。十年黑白摄影师的经验,让她能通过精确的灰度值“翻译”色彩信息,就像盲人通过声音判断距离一样自然。她记得每种常见颜色对应的灰度范围:正红色是105,天蓝是170,而阳光下的青草大约是140。
走出暗房,工作室的玻璃墙上正流淌着初春的雨水。三月的雨在黑白世界里格外沉重,像一幅被水浸湿的炭笔画。应滢眯起眼睛,窗外的行道树在雨中摇曳,深色的枝干如同宣纸上的水墨线条。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内侧——那里有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形状像个月牙。每当雨天,这个疤痕就会隐隐发痒,仿佛在提醒她某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
“对了,”小林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包裹,“今天有您的快递。”
包裹很薄,拆开后是一张烫金邀请函:「谈明泽《界限》个人画展,3月18日,城市美术馆」。卡片边缘沾着些许颜料渍,在纯白卡纸上晕开成奇怪的纹路。应滢的指尖触碰到那些凸起的颜料颗粒时,一阵细微的电流突然从指尖窜上脊背。
她的指尖微微发颤。十年了。自从那个夏天之后,谈明泽就像他泼在她画册上的颜料一样,从她的生活中彻底蒸发。现在这个名字突然出现,带着美术馆的檀香味和某种说不清的预兆。邀请函上的日期是昨天,展览已经开始。
“要去吗?”小林好奇地问,手指在电脑屏幕上滑动,“网上说这位画家很厉害,去年在巴黎的联展...”
“不。”应滢把邀请函塞进抽屉,却在关上的瞬间瞥见内页角落的一行小字:展品07号《暗房》,2009年作。
抽屉合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工作室里格外刺耳。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年份。2009年的夏天,蝉鸣声刺穿耳膜,空气中永远漂浮着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她记得谈明泽父亲实验室里的玻璃器皿,记得那些装着神秘试剂的棕色瓶子,记得谈明泽最后一次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陌生的怪物。
---
雨水在美术馆的玻璃穹顶上蜿蜒成河。应滢站在入口处,黑色大衣沾满水珠。她告诉自己只是来确认一件事——那幅《暗房》是不是画的那个下午,那个她拼命想忘记却总在梦里出现的下午。
美术馆大厅里回荡着参观者的低语和脚步声,混合着空调系统的嗡嗡声。应滢买票时注意到售票员多看了她两眼,也许是因为她苍白的脸色,也许是因为她死死攥着门票的手指关节已经发白。
展厅人潮涌动。谈明泽的作品以强烈的色彩冲击力著称,即使在她灰度的视野里,那些高饱和度的色块依然能通过明暗对比传递出惊人的情绪。第一展厅的《炽红》系列让她不得不移开视线——那些火焰般的红色在她眼中化作一片刺眼的高光,就像直视正午的太阳。
第七展区却意外地冷清,纯白墙面中央只悬挂着一幅一米见方的画作。展区角落里放着一台老式录音机,正在播放某种实验室环境音:玻璃器皿碰撞声、液体滴落声、偶尔穿插的沙沙杂音。
《暗房》比她想象中暗沉。画布上是大片混沌的深灰,隐约能辨认出一个少女的轮廓,她面前摆着数十个颜料罐,每个罐子里流淌出的都是同一种颜色。少女的姿势很奇怪,像是蜷缩又像是准备逃跑。应滢凑近展签,呼吸不自觉地变得急促:
「2009年夏,丙烯,记忆中的暗青色。」
她的呼吸停滞了。暗青色——这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例外,唯一能在黑白世界里辨认出的颜色。就像色盲测试图中隐藏的数字,只有特定的人才能看见。小时候她以为所有人都能看见这种颜色,直到医生告诉她,她患有一种极为罕见的视觉缺陷——全色盲伴特定波长色觉保留。而那个特定波长,恰好是谈明泽父亲实验室里那些试剂瓶的颜色。
“它能让你想起什么吗?”
声音从背后传来时,应滢差点打翻讲解器。转身的瞬间,十年前那个瘦高的少年已经长成眼前这个肩膀宽阔的男人。谈明泽的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前臂上沾着新鲜的钴蓝色颜料,像是刚从画室赶来。他的眼睛还是那么黑,但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下颌线条比记忆中更加坚毅。
“好久不见。”他说,嘴角扬起熟悉的弧度,眼睛却比记忆中的更深沉,“我赌你会来。”
应滢的指甲陷进掌心,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太阳穴跳动:“画里的颜色...”
“就是你小时候唯一能看见的那种。”谈明泽向前一步,他身上松节油的气味突然变得极具侵略性,“我试了四十七种配方,还是调不出完全一样的暗青。”他的目光落在应滢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疤痕,“你还记得这种颜色是怎么来的吗?”
展区的射灯在他脸上投下交错的光影,应滢注意到他右眉骨多了一道细疤,像道白色的闪电劈开浓眉。某种危险的直觉让她后退半步,后背几乎贴到冰凉的墙面:“为什么现在出现?”
“因为上个月我找到了这个。”谈明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证物袋,里面是一枚暗青色的塑料纽扣,“在你家老房子的阁楼,卡在地板缝里。”他的拇指摩挲着证物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警方当年遗漏的证据。”
应滢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她认得这枚纽扣——在那些零碎的梦境里,它总是出现在一只沾血的手中。但现实中,她确信自己从未见过它。她的喉咙发紧,声音变得嘶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2009年7月23日,”谈明泽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低,像是怕被角落的录音机录进去,"我爸死在旧医院的后院,你也在现场。"他举起纽扣对着灯光,暗青色在应滢眼中诡异地流动起来,就像十年前那些试剂在阳光下闪烁的样子,“这上面有你的指纹,应滢。还有血迹。”
雨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应滢感到一阵眩晕,展墙上的《暗房》开始扭曲变形,画中的暗青色像活物般渗出画布。她转身冲向出口时,听见谈明泽最后的低语:
“我们都需要知道那天的真相...尤其是你忘记的那部分。”
---
暮色中的城市在雨中模糊成一片灰调水彩。应滢跌坐在出租车后座,车窗上的雨痕将霓虹灯光拉成长长的色条。她掏出手机搜索“谈振业自杀 2009”,跳出的旧新闻只有简短的讣告和“意外身亡”的模糊表述。翻到第三页,她才找到一则小报道提到“实验事故”,但具体细节全部被隐去。
但她的相册里有张老照片:十岁的她和谈明泽站在医院门口的樱花树下,男孩手里攥着一把暗青色的糖果纸。那是他父亲实验室的特别包装,据说含有能增强色彩感知的微量元素。照片右下角印着日期:2009.7.22。就在惨剧发生的前一天。
她记得那天谈明泽偷偷塞给她一颗糖果,说是他爸爸新研发的“视觉增强剂”。糖果很苦,但吃下去后,医院走廊上那些原本灰暗的标识突然泛出微弱的暗青色光芒。谈明泽笑着说这是他们的秘密,连他爸爸都不知道他们偷拿了实验品。
手机突然震动,陌生号码发来一张图片。点开后应滢浑身血液凝固——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照片:阴暗的病房里,年幼的她跪坐在地,手中握着什么闪亮的东西,而背景的阴影处隐约可见一个男人的轮廓。照片边缘有烧焦的痕迹,像是被人匆忙从火中抢救出来的。最令她恐惧的是,照片中那个女孩的眼睛——在昏暗环境中竟然泛着诡异的暗青色微光。
信息紧接着跳出来:「明天下午三点,旧医院见。他死亡的真相和你的眼睛有关。——T」
车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应滢抬起颤抖的手,发现腕上的月牙疤痕正泛着不正常的红,就像被某种不可见的色彩突然唤醒。雨滴敲打车窗的节奏逐渐与她加速的心跳重合,远处美术馆的轮廓渐渐被雨水吞没,唯有《暗房》展区的灯光依然明亮,像灰暗世界里唯一刺目的光斑。
出租车驶过跨江大桥时,应滢突然想起一件事:2009年7月23日那天,她原本全色盲的眼睛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了颜色——整个世界浸泡在暗青色的光芒中,就像透过深海看太阳。而第二天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手腕上多了一道月牙形的伤口,而谈明泽和他的父亲已经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她终于明白谈明泽画展为何取名《界限》——那不仅是色彩与灰度的界限,更是记忆与遗忘、真相与谎言之间那道摇摇欲坠的分割线。而现在,有人正试图将她拉回界限彼端那个充满暗青色的夏天。
应滢闭上眼睛,暗青色的幻象再次浮现在眼皮内侧。她不确定那究竟是记忆还是幻觉,但有一点越来越清晰:明天在旧医院等待她的,可能是一个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