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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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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到底为什么选择汽修啊?”禾禾把手虚握成话筒,假模假样地怼到我面前,一本正经,和她那一身提溜算卦的打扮违和的要命。
我咳咳嗓子,直起弯着修车的腰:“总得要混口饭吃。”
禾禾白了我一眼:“姐,你就骗人吧。”她从地上跳起来,拍掉粘在衣服上的灰尘,大壮的摩托车轰隆隆地停在门前,蓝色的流光灯闪的人晕,他朝禾禾一扬下巴:“走了,南边新开了家ktv,带你去玩。”
“走了,姐。”禾禾跳上大壮摩托车后座,朝我一抬下巴,环住大壮的腰,车的发动机轰鸣,我说的话一句都没听见,全被他们的尾气卷了去。
我站起身,毫不在意地抓起旁边的毛巾擦擦手,这个摩托车只是发动机有点问题,修起来很容易。身上的工服全是沾的机油润滑油什么的,我嗓子发痒,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一屁股坐在烂了洞的小沙发上,末了一摸裤兜,只有几个螺丝,摸遍了口袋也没找着火机。
得,白坐下一场。
我认命地站起身,去前台找,说是前台,不过是一张二手市场买来的小桌子,胜在抽屉多,能放下很多东西。
在第二个抽屉里,我摸到火机,火机下面的木制相框硌的手疼,我泄愤一样砸了两下,决定今天抽两根。
其实我很久没抽烟了,火机是现找的,那两根烟是过年的时候买的,不知道烟有没有保质期。
管他呢,反正吸了过期的烟也死不了。
烟雾缭绕,外面的街景虚化成背景,连隔壁那个疯子的吵闹都抹掉了。
咳咳——
烟雾钻进我的鼻子,我咳嗽好几声,她说的没错,夹在手指间的烟被我拿下来细细端详。
真难闻啊。
火苗灼烧片刻,我又重新拿到嘴边。
难闻就难闻吧,反正她也不在。
反正她从来都不在。
两根烟燃尽,我心里还是烦躁,锁了门往家走。
这里是老城区,电线杂乱,屋子和屋子挨得很近,不知道从哪条巷子里窜出来一个小孩,结结实实撞到我身上。
他吓得呆在原地,也是,我一身提溜算卦的,满是油污,不比禾禾好到哪里。
“跟姐姐道歉。”他身后追出来一个不比他大多少的小女孩,喘着粗气和我道歉:“对不起姐姐,我们跑太快了。”
“没事,下次小心点。”我转头就走,身后的小女孩还在教育男孩。
我快步离开,心口钝钝地痛。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抓着那个凶神恶煞的人让他道歉。
那个人一脚把她踹翻,我上去死死咬住他,她从地上爬起来,抓住倒在旁边的啤酒瓶摔烂底,声音尖锐地刺破天穹:“放开她,不然我就打你了,我还要报警。”
她的声音在那一刻确确实实地震慑住那个人,他手劲一松:“都给我滚蛋。”
从那之后,那帮混混很少欺负我们了,准确来说,是我。
我推开家门,这里的一切好像还停留在八年前,陈旧的沙发,小小的电视,还有,那个破烂不堪的布娃娃。我已经收掉了所有和她相关的东西,可是这里的一切,点点滴滴,全是她陈旧的影子。
我坐在小小的沙发上,窗外的蓝色几乎吞没了晚霞。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时刻,我十岁,她十一岁。
我爸爱喝酒,家里都是酒瓶子,我不想回家,在外面晃荡。
前面新开了家早餐店,我晃荡到他们店门前,希望运气好能捡到点吃的,她看起来和我一般大,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猝不及防地站在在垃圾桶前扒拉吃的东西的我面前。
我斜她一眼,她和这个街区格格不入,像一朵娇嫩的花朵,这里是垃圾堆,花在垃圾堆里是活不下去的。
她没斜回来,而是跑开:“等等我。”
我没理她,只是继续扒着垃圾桶,她很快回来,给了我一袋包子:“我家早上剩的,我热了热,很好吃的,以后可以来我家吃饭。”
我接过来,一声谢谢没有,转身就走。
我没钱,照顾不了什么生意,我把一个包子塞进嘴里,我不怕有毒,或许有毒更好,酒气熏天的家,我一点不想回去,也许死在外面更好。
那些包子没毒。
她仍然穿着那件鹅黄色的裙子,笑语盈盈地拦住我:“我是张小岚,咱们一起玩吧。”
她没看见我冷漠的眼睛,不由分说地拉住我的手,脏兮兮的手。
我们街区有一片小小的公园,我们在那玩了一下午的沙子。直到她爸爸找来,我第一次见那个男人,穿的很干净,个子不高,温柔地牵着我俩的手回去了。
第二天她来找我时,穿上了长袖,还是裙子。那时候是七月,热的要命。
我问她,不热吗?
“不热。”她抓着我的手就要走,“咱们这次去大公园玩吧。”
大公园其实也很小,只比街区的那个大了一点。
我们走了多一半的路,在那里玩滑滑梯玩到傍晚。
这次那个男人没来接,我们一起回了家,我手里攥着块石子,这里有疯狗,也有疯子,她绕了一圈,去牵我的手:“这样就不害怕了。”
其实我不害怕,害怕的是她。
可她还是要来找我,她永远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拦住低头走路的我。
一直到初二。
酒鬼听了别人的话,要去国外挣大钱,临了想起来我这个便宜闺女,塞给我三百块钱:“闺女,爸爸去挣大钱了,你把家守好,等着我回来过好日子。”
那天天光未亮,我站在窗户前,他背着个大包独自走了,他没回头,我也没有去送他。
额头和后背的结痂隐隐作痛,我面无表情地转身,一屋子的酒瓶,我随手拿了一个,扔到墙上,碎了一地。
直到我高二,都没见过他,我没报案,也没打听。
屋子里的酒瓶被我卖了个干净,天不亮就起来给隔了两条街的早餐店帮忙,晚上再去打一份工,这里几乎没有合法可言,所以我自己养活了自己。
“快来,我给你熬了红豆。”小岚从厨房探出头来,她做饭很好吃,我丢下书包,揉了揉酸痛的肩膀。
“今晚还在这儿?”我问她,她把粘稠的红豆沙端到我面前:“当然。”
她爸爸管的严,还总是打她,直到她抄起菜刀要和她爸拼命,她爸几乎不管她了。
收拾完厨房,我们躺到那张一米二的小床上,头靠头,肩并肩。
她侧身向我:“明天你生日,能早点回来吗?”
我一愣,我仍然不习惯过生日,想了想,还是应下来,跟老板扯个谎,很容易的。
我们没在家里遇见,而是在狭窄的街道。
黑子是这一带的混混,他拦住我:“妹妹,给哥哥赞助点,哥哥去吃个夜宵。”
“我没钱。”我紧紧抓住书包带,包里有两块板砖,砸到身上痛的要命。
我还没甩出书包,她拿着菜刀就冲过来:“你给我滚。”
她不强壮,甚至有点瘦弱,扎着的头发因为迅速的奔跑散开,在漆黑的巷子里,像个女鬼。
黑子显然没想过张小岚会来,张小岚的“英雄事迹”在这里家喻户晓,谁家都知道,老实的早餐店老板家出了个疯子,敢拿刀子拼命。
黑子丢下一句狠话,转身就撤。
我手上的劲松下来,小跑过去拿过张小岚手里的刀:“你怎么来了?”
“第六感。”张小岚神秘兮兮,“走吧,回家。”
在摇曳的蜡烛里,她递给我一只布娃娃:“生日快乐。”
“好丑。”张小岚的眼光一如既往的烂。
她撇撇嘴:“丑你也收着。”
我们总是一起窝在那张小床上,她总是给我讲很多事情,讲她的新学校,讲她艰难的课程,讲班上讨人厌的男生,讲总是喋喋不休的教导主任。
我总是沉默地听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生日那天奶油蛋糕上摇曳的烛光。
临到最后,她说:“当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们越长越大,那张小床越来越逼仄。
我一翻身,就是她闭着眼睛的脸。
我是混蛋,我承认。
我偷偷吻了她的眼角,不止一次。
这是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们不都是女孩吗。
我想不通,我总是想靠近她。
可是我靠近不了。
不对,是她先不要我的。
黑子进了监狱,聚众斗殴。在正式入狱之前,我爸回来了。
他更混蛋了,不知道黑子和他说了什么,他总是盯着张小岚看,好像张小岚是一块金子,恨不得立刻吞了她。
我和他打了一架,碎酒瓶渣子扎进我的右臂,他小腿上的口子汩汩地流着血。
我自己翻出纱布,警告他不要打张小岚的主意。
他酒气熏天,打着酒嗝:“你,你懂什么。”
我捡起旁边的碎片,扎进他的小臂,我的手心淌下的血,顺着玻璃流进他的肉里。
张小岚找我:“我们一起考出去吧,考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我看着她的眼睛,不舍得拒绝。
一切相安无事,直到高考第二天上午,酒鬼破天荒要送我去考场,我骑上自行车就走,什么都没注意,上午考完,张小岚笑着跑过来要揽我的胳膊,考场之外,那个人像是狼一样,站在人群里。
下午我没去考,守着酒鬼,寸步不离。
我本来成绩就不好,就算考完也只能上个大专,可是张小岚不一样,她可以考的很好,考出去,再也不回来。
出成绩那天,她气冲冲地跑过来:“你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不考完?”
“不想考了。”我把她推出去,“以后别来我家。”
张小岚抓着我跑到城西的河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知道你肯定有原因的。”
“没什么原因,就是不想考了。”
“复读呢,再复读一年,肯定可以的。”
“我不想考了,就算考也是个大专,没必要,我和你不一样,你前程似锦,你走光明大道,你可以永远不回来,你什么都可以,我不一样。”我口不择言,惊飞一群林中鸟。
她愣了半响,本能地去牵我的手:“不是的,你可以的,只是这次有原因,只要你好好——”
“张小岚,不一样的。”我甩开她的手,“别管我了,行不行。”
她转头就走:“行。”
那天的河流湍急,我蹲在岸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谁也没听见。
张小岚心软,她来找了我好几次,都被我轰出去,那张一米二的小床上,宽敞了很多。
她拉着行李箱去报道那天,我躲在车站人流里,悄悄地看她。
她把头发扎成马尾,一个人挤在拥挤的人群,背后的书包上挂着我之前挑给她的玩偶。
是盏小灯,很好看。
她真的一次都没回来过。
那时候我太小,就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屋子里守着他,守到他喝的烂醉,冻死在路边。
他死了就好了,她就安全了。
我去认了尸,把他的骨灰随便刨个坑埋了。
我去学了汽修,干了几年又开了家小修车铺子。
我一直没离开这里,黑子刑满释放,街里的混混换了好几拨,现在不像以前,不打群架改飙车了。
天天一堆混混来修车行改车,这里安全了很多,除了声音太扰民。
我躺在床上,还是那张小床,月光洒在我脸上身上,我好像回到以前,那时候她侧着身子对我:“我们明天去城西吧。”
我甚至有点恨她,恨她那么决绝,恨她心狠,恨她不要我,恨她真的没有再回来看我一眼,我就这样留在她的过去,发黄、泛旧、腐烂。
其实我更恨我自己,恨我胆小,懦弱,恨我怨她。
久在车行,身上的机油味怎么都洗不掉。
今天禾禾问我,为什么要学汽修。
为什么要学?这个答案太远,远到我一想起来就想落泪。
她总是喜欢出去,越来越远,那天她在公交车上打瞌睡,睡醒了看我:“等以后我有钱了,就给咱俩买个摩托,跑的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你高考完快去考驾照,这样就能载我了。”
“为什么要我考,你不能开吗?”
“你比较炫酷,你适合开机车,好了,我再睡会,到了你叫我。”
窗外的阳光落在她眼皮上,像一只蝴蝶。
电视上说,君主斑蝶能从加南大南部飞到墨西哥中部的山区,飞的远远的,再也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