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末途》凌波素尘

64、假面迎风笑阎罗，寒刃饮血归冥途（四）

　　夜色如墨，繁星点点。英才独自盘坐在一棵老树的最高枝桠上，像个赌气的孩子，试图把自己藏进夜色里。底下营地篝火通明，欢呼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吵得他脑仁嗡嗡作响。他需要静一静，理理这团比乱麻还乱的思绪。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幻境？回忆？
　　他有些烦躁地甩甩头，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右手掌心。心念微动，一点幽蓝光芒悄然亮起，旋即凝聚成一把不过寸许长、通体流转着温润灵光的小剑。剑柄湛蓝，精致得不像凡物。
　　这是刚才那个叫朔云的家伙提点后，他无意中“搓”出来的。说来也怪，这玩意儿一出现，像在他心口塞了块沁凉的薄荷冰，那股子无名火和躁郁“呲”地一声就被压了下去。
　　“哎，还挺管用。”英才嘀咕着，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悬浮的小剑。小剑轻轻晃动，像是在回应。
　　鬼使神差地，他压低声音，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牙耳？”
　　四周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底下营地隐约的喧闹。无人应答。
　　“……行吧。”英才撇撇嘴，有点说不上来的失望，“看来这破地方就我一个倒霉蛋。”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小蓝剑，试图从这唯一能掌控的“真实”里找点安全感。
　　按照之前听说书先生唾沫横飞讲的那个“昆吾传奇”，他现在扮演的这位“将军”，应该是在这劳什子升山大展神威，一举打通了什么灵力通道，从此开启全民修灵新时代……威望达到人生巅峰的时刻。
　　“人生巅峰……”英才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巅峰个锤子！”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强行塞进别人剧本里的临时演员，台词没背熟，剧情一团懵。说跟他没关系？朔云、蓬丘那些名字又熟得像是刻在骨头缝里。说有关系？关于“昆吾”的记忆？抱歉，大脑一片空白，比刚擦过的黑板还干净。
　　正跟小蓝剑大眼瞪小眼，试图进行一场灵魂交流时——
　　“沙沙……窸窣……”
　　树下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声响，像几只小老鼠在偷食。
　　英才下意识收拢掌心，小蓝剑瞬间隐没。他垂眸望去，只见树下杵着三个叠罗汉似的少年脑袋——一个高得像竹竿，一个矮得敦实，还有一个圆滚滚像颗球。三人手里都宝贝似的捧着硬邦邦的馕饼和水壶，六只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晶晶地仰望着他，充满了……崇拜和……视死如归？
　　英才：“……？”
　　矮墩墩那个鼓起勇气，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将、将军！您饿不饿？渴不渴？我们给您送吃的来了！” 说完，他旁边那个小胖子没忍住，“咕咚”一声，响亮地咽了口口水，眼睛还黏在馕饼上。
　　英才差点被这耿直的口水声逗乐，绷着脸道：“不饿，不渴。明日还有硬仗，你们不睡觉，跑这儿来当夜游神？”
　　高个少年挺直了腰板，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孤勇：“将军！我们想求您明日带我们上战场！”
　　英才挑眉：“……？”
　　高个少年目光灼灼，像燃着两簇小火苗：“我不怕死！将军！我家就剩我一个了！跟您三年了！您可能不记得我，但我一直想和您并肩杀敌！死也值了！” 一股子“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扑面而来。
　　矮个子立刻跟上，努力站得更直，试图让自己显得高大可靠些：“还有我！将军！我去年入伍的！家里就一个阿姐也嫁人了！我鼻子特灵！隔老远就能闻出敌人身上那股子……呃，怪味儿！准能帮您锁定那些神出鬼没的家伙！让我凿石头太浪费人才了！” 他挺着小胸脯，像只急于证明自己的小猎犬。
　　小胖子挠挠后脑勺，嘿嘿一笑，憨态可掬：“我……我就是陪他俩来的，我们仨一起习惯了，拆不开。”
　　悬了大半天的、那颗被各种谜团搅得七上八下的心，猝不及防地被这三个活宝戳了一下，一股暖意夹杂着哭笑不得的情绪涌了上来。英才嘴角控制不住地扬了扬。
　　他从树梢轻盈跃下，落在三个少年面前。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冷硬轮廓。三个少年瞬间屏住呼吸，紧张得像等待审判的小鹌鹑。
　　英才看着他们稚气未脱却写满认真的脸，语气难得地温和了些：“打仗不是过家家，更不是逞英雄。心意我领了，回去睡觉。” 说完，他转身，脚尖一点，又轻盈地跃上了旁边另一棵更高的树。
　　“将军！” “等等我们！” 少年们急了，拔腿就想追。
　　英才头也没回，干脆在树顶上演了一出“月下飞人”。他身形如鬼魅，借着树枝的弹力，在几棵参天古木间来回腾挪跳跃，速度快得只留下道道残影。晚风在耳边呼啸，枝叶擦过衣袂，这短暂的、近乎飞翔的自由感，竟让他暂时抛开了那些恼人的困惑。
　　他只想甩掉那三个热血上头的小尾巴。
　　然而，心不在焉加上树影幢幢，他跳跃的轨迹逐渐偏离了方向。当他一脚踏空，落在一根明显更细、更陌生的树枝上时，才猛然惊觉——周遭环境变了！
　　不再是营地边缘熟悉的树木，这里的古木更加高大狰狞，树皮透着一种不祥的暗沉色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带着铁锈味的奇异灵气。脚下的土地似乎也隐隐传来不同寻常的震动。
　　糟糕！好像……跳过头了？闯进升山第一层的地盘了？
　　就在他稳住身形，警惕地环顾四周时——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像冰棱碎裂般，毫无预兆地从他头顶上方传来。
　　英才猛地抬头！
　　只见更高处的树冠阴影里，不知何时斜倚着一个身影。月光吝啬地只勾勒出那人修长的轮廓和一抹银白的发梢。他姿态慵懒，一条腿随意地垂下来晃荡着，仿佛在此等候多时。
　　那人微微倾身，一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庞从阴影中显露出来。银发如瀑，衬得肤色冷白，狭长的眼眸在月光下泛着幽深难测的光，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戏谑和……刺骨的轻蔑。
　　“哟，” 他开口，声音如玉石相击，却淬着寒冰，“这不是我们那位闹得沸沸扬扬的‘昆吾大将军’么？怎么，手下那群蠢货吹捧得还不够尽兴，一个人跑来我这里……搞偷袭？”
　　乘月悬在树顶，眼神锐利如刀，将“偷袭”二字咬得又轻又缓，却带着千斤重压，狠狠砸在英才心上。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夜风穿过诡异树林的呜咽。
　　英才背脊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右手本能地向前一伸！那柄寸许长的蓝色小剑“咻”地悬浮于掌心，灵光流转，努力散发着它微不足道的威严。
　　“嗯？”树梢上的乘月眼神锐利如鹰隼，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点幽蓝。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甚至懒得落地，修长的手指凌空一划！
　　“嗡——！”
　　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颤鸣！一柄足有六尺长、造型狰狞、通体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巨刃，凭空出现，被她稳稳握在手中！那巨刃与她纤细高挑的身形形成强烈到荒诞的对比，压迫感如山崩海啸般压来！
　　英才：“！！！” 他瞳孔地震，差点没咬到自己舌头。这姑娘看着弱柳扶风，武器路子这么野的吗？！这刀抡起来能直接劈开城门吧？！
　　对面乘月见他盯着巨刀一脸呆滞，再看看他掌心那根牙签似的“小棍”，爆发出一串毫不掩饰的、充满嘲弄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昆吾大将军！这就是你赖以成名的‘天命’？够给本座的刀……塞牙缝吗？” 笑声在寂静诡异的林间回荡，格外刺耳。
　　英才脸一热，低头一看。掌心的小蓝剑倒是很努力地悬浮着，灵光闪烁，一副“我很威风”的样子，奈何尺寸实在感人，也就他食指长短……怪不得被嘲笑成“小棍”。
　　他心中急吼：“天命剑！出来救场啊祖宗！” 然而，空气只是微微滞涩了一下，掌心依旧只有那根倔强的“小棍”，毫无变化。
　　就在这分神的一刹！
　　“嗤——！” 尖锐的破空声直袭面门！
　　乘月竟毫无征兆地动了！她甚至没从树上跃下，只是足尖在树枝上一点，身形如鬼魅般俯冲而下，手中巨刀撕裂空气，带着万钧之势，朝着英才当头劈落！速度快到只留下一道惨白的残影！
　　“卧槽！” 英才头皮炸裂，想也不想就要举“剑”格挡！可这玩意儿……挡个锤子啊！他眼睁睁看着那恐怖的刀锋带着死亡的气息劈向自己的左臂！躲闪已然不及！
　　“噗嗤——！”
　　血肉被利刃割开的沉闷声响令人牙酸。
　　剧痛瞬间席卷了英才的整个左半边身体！鲜血如同廉价的红颜料般狂飙而出！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左臂软软垂下，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感觉整条胳膊都差点被卸下来！
　　“啧，真弱。” 乘月一击得手，轻盈落地，巨刀斜指地面，血珠顺着森冷的刀刃缓缓滑落，她眼中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就这点能耐，也敢孤身闯我升山第一层？真不知二四六那几个老废物是怎么栽在你手里的！废物配废物？”
　　剧痛和羞辱激得英才血气上涌，但他此刻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咬紧牙关，凭借本能疯狂闪躲！身形狼狈地在嶙峋怪石和狰狞古木间穿梭腾挪，每一次跳跃都牵扯着左臂撕裂般的痛楚。
　　乘月如影随形，巨刀在她手中轻若无物，大开大阖！横扫！竖劈！斜撩！刀风过处，碗口粗的树枝应声而断，坚硬的岩石被斩出深深沟壑！英才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鲜血浸透了破烂的衣衫，眨眼间就成了一个凄惨的血人。温热的血滴如同断线的珠子，不断砸落在下方的枯叶和泥土上。
　　“将军——！！”
　　就在这时，下方不远处的密林中，骤然传来几声少年惊恐交加的呼喊！正是那三个小尾巴的声音！
　　英才心猛地一沉：糟了！他们怎么跟到这鬼地方来了？！
　　“哦？” 乘月追击的动作一顿，狭长的眼眸危险地眯起，嘴角噙着残忍的笑意，“还有几只小老鼠？正好，一锅端了！” 她身形如电，瞬间舍弃了狼狈不堪的英才，巨刀拖地，划出一道刺目的火星，带着凛冽杀意，直扑声音来源！
　　“住手！！” 英才目眦欲裂，顾不上剧痛和满身伤痕，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紧追其后！
　　电光火石之间！
　　只听得“砰！砰！”两声闷响，如同重锤砸在朽木之上！
　　冲在最前面的乘月，身体猛地一顿！她手中那柄威势无匹的巨刀，竟然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远处的地上！她猛地回头，绝美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诧和难以置信的神色，死死盯向英才的方向！
　　只见英才不知何时已如一道血色屏障，牢牢挡在了那三个吓得面无人色的少年身前！他浑身浴血，左臂无力垂落，右手却紧握着一柄长剑！
　　那剑……已不再是那根可笑的“小棍”！
　　剑身湛蓝，流转着深邃幽光，长度已与寻常长剑无异。最诡异的是，原本纯净的蓝色剑身之上，此刻竟布满了淋漓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色血迹！那些血迹如同活物般在剑身上缓缓蠕动、渗透，散发出一种妖异而危险的光芒！正是这把吸饱了主人鲜血的剑，在千钧一发之际，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强行磕飞了乘月的巨刀！
　　“天命剑！！” 高个少年第一个反应过来，惊喜交加地失声尖叫，“是将军的天命剑！！它来了！！”
　　矮个和小胖子也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仿佛看到了救世主降临。
　　“来……来个屁！” 英才握着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虚！他感觉身体里的血正被这柄贪婪的剑疯狂抽取，刚才挡开巨刀那一下，简直像是把他最后一丝力气都榨干了！他眼前阵阵发黑，咬着牙对身后三个小祖宗低吼：“还不快跑！等死吗？！”
　　“哼！谁都别想走！” 乘月眼中的惊诧迅速被冰冷的杀意取代。她素手一招，那柄沉重的巨刀如有生命般“嗡”地一声倒飞而回，稳稳落入她掌心。她提刀再次逼近，刀锋直指英才和他身后的少年们，气势比之前更加凌厉，“吸了点血才有点样子？本座倒要看看，你这破剑能吸多少！”
　　英才只觉得嘴里发苦，这哪是天命剑，这他妈是吸血剑吧！他只能硬着头皮，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将三个瑟瑟发抖的少年死死护在身后，右手紧握那柄还在“嘬嘬嘬”吸他血的妖异蓝剑，横在身前，准备迎接下一轮狂风暴雨。
　　“将军！” 高个少年在他身后，看着乘月冲来的身影，急得跳脚，指着她大喊，“别怕她！她腰细！下盘看着就不稳！用剑刺她胸口！快刺啊！！”
　　英才：“……” 他耳朵嗡嗡作响，一半是失血过多，一半是被这“神助攻”气的。刺胸口？他现在能站稳不倒下都算超常发挥了好吗！还有，这破剑吸血的“咕噜”声是不是更响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蓝光与血光交织、仿佛在享受饕餮盛宴的天命剑，心中悲愤交加：
　　祖宗！您老悠着点吸！再吸下去，不用她动手，我自己就先成人干了！这到底是保命的剑，还是催命的债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