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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放晴的一天 ...

  •   在真正见到简雪临之前,芥川纮确信,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

      从小生长在亲中家庭的关系,他四岁开始习汉字,背诗文,临摹字帖,对邻邦的历史年表大事件如数家珍,即使外公和母亲没有特殊要求,家中随处可见的字画和汉语言读物,也让这个从未踏足的国度,在他生命中占据了不可轻视的权重。

      双亲政见不同,会默契规避相关话题,但芥川纮不同,家庭的背书,使得他在同龄人中的处境略显尴尬。

      早年在东京念小学,汉文课上提及唐诗,同学推举他诵读,他娴熟的中文发音,无疑博得老师赞赏,但课后,这就成了笑话,班里的伙伴相继模仿、哄笑,令他无法自处;中学时代,他常盯着历史课本分神,他知悉另一种版本,另一个故事,所以书里的阐述就成为他少年时代难解的症结。

      逃避可耻但有用。

      面临大学的选择,他果断逃离父母所在的东京,逃离都市,逃离高密度的人群,逃离相互糅杂却也充满纷争的文化。

      经年累月的拉锯,非此即彼的桎梏,终结在他进入北海道大学那天。

      大雪让一切简单了。

      在札幌的四年,他得到了宝贵的孤独和宁静,除去跟东京旧友、大学同学偶尔联络,他几乎独来独往。

      认识程放是读研之后,开学在即,他被前辈拉入同个导师的消息小组。

      芥川纮简略扫了眼组员名字,有熟悉的,有眼生的,程放是唯一的中国人,非必要的讨论,大家都不太爱说话,更多时候只在slack里回应教授或同僚。

      收到程放求助是一个午后,通常静默的组群叫起来,接连好多句:help!help!help!

      没什么人搭理他,好心的女同学回话,日文询问发生了什么。
      程放往群里发了张汇款截图,告诉她,他已经付过敷金(预付定金),中介却失联了。

      典型的骗局。

      最可笑的是,当那个女生关心更多,程放抛出所有聊天记录,双方都用中文沟通。

      女生抱歉地说,她不会中文。

      而芥川纮能读懂全部。彼时他在大通公园的咖啡馆学习,后一秒,他关上聊天界面,多管闲事绝非他风格,在更早的两年,他就清楚知晓,课题分离的必要。

      但他没想到,天黑前离开咖啡馆时,他收到这位新同学的私聊。
      他的日文一看就是翻译器转换过来,问他:芥川同学,你知道学校附近有什么便宜的旅馆吗?

      芥川纮停足,思考许久,才回复他:我没有住过。

      他没有撒谎,决定来北海道念书前,祖父就预先在北大周围给他物色住所。
      后来,他有了自己的科研收入。

      大四的夏天,他搬入现在的两居室,一间用来睡觉,另一间专门放书。母亲醉心学术,鲜少挂心他起居学习,一年到头打不到十通电话。

      回到家,他抽出笔记本电脑,瞄了眼私聊。

      那名中国男生只是感激,不再咨询更多,他猜他多半已经找到留宿的地方,然而,迟疑少晌,他还是翻了翻谷歌地图,将几间或许符合他条件的旅社分享过去。

      不料对方分秒间回复:谢谢谢谢!!!

      中文的感谢。

      大概是下意识的反应,芥川纮切身体会过文化亲疏带来的窘境,这一刻,他共情他,也用汉语回复:不用谢。

      他得到好几个抱大腿的面条宽泪哭泣表情包。

      程放说:啊啊啊啊啊啊你会中文啊?
      芥川纮突然感到麻烦:只会一点。

      时间临靠夜晚九点,手机再次弹出程放的求援:有两家关门了,还有一家住满了,我哭,说好的北海道淡季呢。

      要么置之不理,要么送佛到西,奇怪的责任心督促芥川开车出去接他,收留程放的第一秒,他后悔了。

      他日文不好,但话半点不少,一路竭尽全力开着翻译器跟他沟通,倾诉悲惨遭遇,芥川有些头大。

      转译过来的日语驴头不对马嘴,他还不如直接用中文跟他对话。

      一生要体面的日本人;
      和一生要唠嗑的中国人。

      就这样回到同一间屋子里,程放帮助他收拾空置的阅读间时,他中文不错的事情彻底瞒不住了,男生在他身边惊声阵阵:

      “你还看四大名著?!”
      “跟我初中看的版本一模一样!”
      “兄弟——你还有《三体》——?”
      “……”

      芥川纮将沙发床腾给他,程放也奢华地贡献出行李箱里的唯一海底捞鲜浓番茄汤料,他自来熟地在电磁炉前舞刀弄铲,挥洒自如,最后端上热气蒸腾的火锅。

      “这卡式炉看起来不错啊,”中国人琢磨起砂锅底部的品牌,看起来俨然把自己当家人:“国内能买到吗?”
      芥川纮坐在他对面,一声不吭地搅拌酱汁。

      他不理他,他也能自说自话,不让气氛冷下去,刚要下筷,程放猛一击掌:“哎唷,我差点忘了!”

      男生掏出手机,询问他WiFi密码:“我给我朋友回个视频。”
      芥川纮也搁下筷子,报给他。

      发展出乎意料,一人食变二人餐,现在又成为三个人聚会,有一个远程参与,手机被磁吸支架斜抵着,背对芥川纮,传出女生的声音。

      “留日乞丐,你怎么都吃上了?”

      程放假哭:“我被好心的日本人收留了。”

      “谁啊?”

      “我同学。你敢信,我被中国人骗,却被日本人救了。”

      “谁让你老是死到临头才知道急,你妈让你提前半个月就去日本,”女生的责备混在番茄汤咕嘟嘟的冒泡声里:“你非要捱到最后自己来。”

      “我哪知道会被骗,不是说中国人不骗中国人吗,不过还好啦,”程放心态良好:“别担心了,我吉人自有天相。”

      “我担心?”女生嘴硬地说:“我是怕你死在日本都没人给你收尸。”

      “你能不能说点好话。”

      “好话。”

      程放对着手机,竖了个中指。

      莫名幽默的废话,芥川纮几不可见地勾唇,开始夹不再有血色的牛肋肉——这是他放在冰箱用于自煮寿喜锅的,却被今天的不速之客据为己用,但番茄汤底别有滋味,入口酸甜,他不觉得吃亏。

      “你在吃什么?”

      “我救命恩人的肉。”

      芥川纮险些咳出来,这个表达是否欠妥。果然,女生也指出来:“你说的你的恩人像唐僧一样。”

      这时,程放隔着烟雾看过来:“还真有点,细皮嫩肉的,给你看看。”

      芥川纮婉拒了。
      他不想掺和外国人的社交,就像他也不想过多加入本国人的联谊,深度交往伴随着不可避免的暴露,无论是露怯,还是落落大方,他都不想再框进别人的眼光。

      他们继续旁若无人地隔空对话:

      “我换了个枕头,感觉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我今天睡沙发床。”

      “有地方睡已经是老天对你的优待了好吗,北海道好看吗?”

      “还没下雪呢。”

      “也是,秋天都还没到,没下雪的北海道好看吗?能不能帮我带瓶护手霜?”

      “你能不能别这么急,我这两天都在找房子,哪有空看北海道好不好看?等定下来再说吧,”前路未卜,今夜是有地方睡觉了,明天没准还要流离失所,程放不由叹气:“留学好像没我想的那么好,很热血地过来,这会儿都有点灰心丧气了。”

      “你以为上班就有我想的那么好啊,今天还被领导骂了,明明是组长的锅,结果让我来顶,又不好说什么,只能道歉,”女生在那边劝慰,转移话题:“你在吃什么啊?”

      “我给恩人煮的海底捞!!我就带了一包底料过来!够诚意吧!日本海关好严格,这个不让带,那个不让带。”

      “海底捞!”她惊呼。

      “怎么了,羡慕?”程放得意洋洋。

      “等会儿,我去拿个东西,”芥川纮听见里面椅子脚拖动的声音,又一阵叮铃哐啷。

      “简雪临,你没事儿吧?”

      “没事——我绊到数据线,”女生很元气地大声回答,声音远了又走近:“我回来了。”

      程放顿时眉开眼笑:“这什么啊?”

      “我做的,海底捞同款灯牌,好看吗?”

      “搞这玩意儿干嘛?”

      “你别急,”女生好像打开了音响,国际生日歌,餐桌变得更加热闹,她的歌声清脆地滑出来:“祝你开学快乐,祝你开学快乐,祝你开学快乐——祝你开学快乐——对所有的烦恼说bye bye,对所有的快乐说hi hi,亲爱的亲爱的程放留学快乐,每一天都精彩,看幸福的花儿为你盛开,听美妙的音乐为你喝彩——”

      程放咬着筷子嘎嘎乐。

      原来,幸福和快乐真的会传染。

      那个瞬间,私生活被过度介入的烦躁消失殆尽,鲜活的吵闹让他感受到一股久违的暖意。

      芥川纮后悔了,为什么要拒绝在镜头里露面,他想看看视频里女生的样子,非常想。

      “我要哭了,简雪临。”程放双眼通红。

      “别太感动了。”

      “被难听哭了。”

      “……你死吧。”

      “你需要生鸡蛋吗?”芥川纮低声打断他们的互掐,借由去厨房取东西,绕过餐桌,从高处看清了那个女孩的长相,戴眼镜,束着丸子头,刘海散在鬓颊,乱糟糟的女孩子,可一旦笑起来,视频的像素忽然变高了。第二次再经过,他放慢速度,她拆了支雪糕,冲着镜头耀武扬威:

      “日本有小布丁吗?”

      芥川纮蹙蹙眉,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不觉得她全然陌生。

      “你认真的吗?跟明治发源地的我炫耀小布丁?”

      中国男生舀汤,伸手问他要不要来点。他摇摇头,心不在焉地回顾,片刻,福至心灵,芥川纮翻出与妈妈的信箱。

      往上滑动,母子俩交流不多,都是寥寥几语的简单问候。

      他停在去年差不多的季节。当时芥川澄江受邀去上海复旦大学参加东亚服饰文化研讨会,她难得同儿子分享工作日常,那天却破天荒发来一张合照,告诉他这次文化沙龙体验很好,遇见了一个可爱的中国女孩,为她做导览,穿着很精致,英文也非常熟练。

      她还说:【漢服ですね。きれいでしょ?(是汉服呢,很漂亮吧?)】

      那天他草草掠过那张合影,优雅含笑的母亲和一个戴眼镜却身穿鹅黄色传统服饰的女生,好不容易夹缝出逃的芥川纮并不买账,回给妈妈一张相册里的野猪脏器取样图:

      【かわいいでしょ?(很可爱吧?)】

      妈妈无奈地回个笑。

      他放大右侧的面孔,细想视频里的所见,许多念头叮叮齐响,好像神社里高挂的铃铛被风吹到了一样,结缘的红绳在树梢里相互勾连,它们驱使他——尽可能不经意地问出:

      “她是你女朋友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放晴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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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尽量每天傍晚更,19点前未更说明当日无更; 相关设定已在文案提前标注,感谢阅读。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