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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飘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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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越来越大,仿佛要吞噬整个世界。整个长安城盖上一层白布,将一个月前被血染红的每一寸土地掩埋在了地下。
今天是除夕。往年的除夕夜,普天同庆,整个长安城会张灯结彩,游人如织,然而今夜,整个长安城一片死寂,每一户都大门紧闭。街道上只有来回巡逻的军队。
三个月前,先皇在立政殿暴崩,太子李景炎用了两个月时间剿灭诸王叛乱,却在登基前夜被叛军杀死,此后,原属于太子一党的鄂王李景明入主长安,登基为帝。
萧慕晴站在麟德殿门前,直直地盯着前方的大门,眼前的雪帘让视线模糊,一阵风吹来,雪摇摆着落到了她的衣裙上。
“皇后娘娘,殿外灯笼里的烛火都点燃了,红彤彤的看起来真是喜庆!”侍女从雪中跑过来,拍了拍身上的积雪,看见萧慕晴脸上的神情,立马住了嘴。
此时,楚禾拿着一件氅衣从殿内走了出来,给侍女使了一个先退下的眼神,走上前将氅衣披到了萧慕晴肩上。
“娘娘,外面风大,先进去吧,别着凉了。”
“不碍事,阿雀和阿云睡着了吗?”萧慕晴低了低疲惫的眼眸,转身问道。
“公主和皇子刚才先吃了点,现下已经哄睡了。娘娘,你也进去吃点吧。陛下今夜要在前朝宴请百官,一时半会来不了的。”玉荷说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娘娘,现在亥时了。”
原来已经这么晚了,萧慕晴揉揉紧皱的眉,入夜以来,她的眉心就开始一抽一抽地跳个不停。
到底会发生什么?此时她的心绪不宁到了极点。
短短三个月,自己身边发生了太多事,一件一件就像乌云压在萧慕晴心上。她不敢细想太子东宫是如何一夜之间被叛军血洗,而自己的夫君李景明是如何在兵变前两天便未雨绸缪,早早集结了军队于兵变当晚冲入皇宫,如此轻易夺得了皇位。那一晚,他打着平叛的名义将太子旧军一扫而尽。
自己的丈夫是个怎样的人?
五年前的中秋,萧慕晴作为太子太傅家眷,受邀到东宫赴宴,那时候,萧慕晴被母亲拉着,站立在嘈杂的人群中,正是不耐烦的时刻,抬头却远远望见湖对岸的柳树上坐着一个男子,手中拿着一壶酒,靠在树枝上赏月。她挣脱母亲的手,悄悄溜出人群,走到柳树下。
当时风很静,池水微皱,对岸的灯火在水中摇摇晃晃,人群的的喧哗声和风声一样变成背景。
“
孤月暂开颜,
出没彩云间。
徘徊金樽里,
邀我云上眠”
男子吟诗的声音从树上传来,听起来有些沙哑,也像有几分醉意。
萧慕晴听得发了神,霁月清风不过如此,她心中想道。
树上的男子坐起身,转头看了下来,此时夜色深沉,没有烛火,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过飘动的柳叶洒下。那树上公子的眉目深沉到与夜色融为一体,萧慕晴怔怔地站在原地。
“萧姑娘?”男子脸上仿佛绽放了一个笑容,额上的鬓发被风吹扬起来,“有失远迎”。
心仿佛停止跳动,萧慕晴一阵慌乱,提起裙子便跑开了。
那是谁?正当萧慕晴后悔自己没有问清楚对方姓名,一个宫女在她要回府时递来一封信。
一路上,坐在马车里的战战兢兢,一到府中就躲到闺房中开了信。
“今夜醉酒,举止无状,无意冒犯姑娘,特此书信一封,谨表歉意,望长庚未废姑娘中秋之雅兴。”
长庚,是鄂王李景明的字。
那便是萧慕晴记忆中与李景明的初遇。
李景炎是皇后宫中一名婢女所生的皇子,出生卑微,不受皇帝待见,封地远在江汉,被封为鄂王,那一年,他突然被皇帝召回。
萧慕晴早便听闻过这位鄂王的故事,他虽处低处,却待人和善,不为流言所困,一派朗月清风,作得一手好诗。京城中时常流传他作的诗句,他的诗飘然世外,淡泊自然,有东晋陶潜之风。
那年萧慕晴十五岁,看了许多才子佳人的市井话本,发誓要寻一个才子夫君与自己相配,每次读鄂王所作之诗,便想透过纸背会一会此人,中秋赴宴,本就是听说鄂王在内,萧慕晴才答应母亲前去,或许就是缘分,自己果真和李景明相遇。最终两人相遇相知,结为夫妇。
少女情开之时,总以为第一个叩问自己心扉的便是命定之人。那时候,萧慕晴觉得她与李景明两情相悦,就是那话本里的佳人才子,他们有了一儿一女,她成为了一个贤惠的妻子,温柔的母亲。岁月是如此静谧美好,她的儿子会成为无双的公子,女儿会成为娉婷的小姐,她与自己所爱之人会长相厮守,共同看着这一双儿女长大成人。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这是萧慕晴所钟爱的陶翁诗句。在她五岁时,一场高烧让她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父亲母亲时常争吵,本来举案齐眉的夫妻几乎变作怨偶,直到八岁时弟弟萧子玉的出生,才打破家中冰冷的关系。
那些年的萧慕晴变得极端自闭和冷漠,要说给她唯一的慰藉的,便是私塾先生送的一本《陶渊明集》,里面的诗句平淡自然,超然尘世的诗句时常让她忘记现世的烦恼。
所以在十三岁第一次读到李景明的诗句时,她才有那样的相见恨晚,那样的期待。
萧慕晴无奈地笑笑,或许从最开始就看错了。直到十五日前李景明带领军队占领整个长安城,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丈夫并不是原先那个甘于末流的七皇子,他有野心有实力。他像变了个人,或许说,他根本不是最开始见他时那样飘然洒脱。
登上皇位十五日,他并没有下诏立自己为皇后,尽管他让自己住进了这皇后寝宫麟德殿,给了她足够的皇后仪制。可这十五日,李景炎以时局未定之由,让她不能出这麟德殿。
今日除夕,难道他也不来看看她和两个孩子吗?
这些日子萧慕晴噩梦不断,想来或许是这皇宫亡魂太多。
萧慕晴很想念昔日在鄂王府的日子。
距离上一次见到李景明有多久了,萧慕晴算了算,足足有半个月。
“怀玉已经去了半个时辰,怎么还没回来。”今晚百官入朝,父母也在其中,按理来说皇后也应该同往,可这麟德殿冷清得像冷宫,无一人来贺喜。方才派怀玉去立政殿打听情况,就算今晚李景炎不来,将父母请来一聚也是一件乐事。
“要不奴婢再去看看,娘娘进屋歇会吧。”楚禾说道。
萧慕晴点了点头。
楚禾进屋拿了把伞,快步走过院子,还未打开院门,门就从外面被重重推开,将她撞倒在地,那纸伞飞落,随即一滩红血溅落,染红了伞面。
萧慕晴正要跨入殿门,却被这声音惊得回头。
“楚禾?楚禾?” 重重飞雪,她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见雪中走来几个穿盔戴甲的侍卫,领头的是李景明的贴身侍卫段鸿,每个人的腰间都别着一把大刀。而怀玉正被两个侍卫押住手臂拖着向前,满身血痕,被重重扔在萧慕晴脚边。
萧慕晴被惊倒在地,用手往怀玉鼻尖一探,已经没了气息,冬月的寒冷早已侵透这具身体。
段鸿低身向萧慕晴行了一个礼,说道:“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踏出麟德殿,如有抗旨的,就地正法。”
萧慕晴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的一切,头中一闪而过的念头让她绝望。
“今日除夕,陛下呢?本宫要见陛下。”撑在地上的手攥紧了积雪,那刺骨的寒意从手掌传遍全身。
“娘娘,陛下今晚要忙碌政务,不得抽空到麟德殿来,特意让臣将这诃陵国进贡的椰子花露带来给娘娘和皇子公主尝尝。”
萧慕晴看了看侍卫中间端着菜品的三个婢女,深深低着头,身子不住地颤抖。
萧慕晴冷笑两声,“端进去放着吧。”
“陛下吩咐,一定要看到娘娘和皇子公主亲口品尝,不然臣无法回去复命。”
雪还在簌簌地下,才站立在雪中片刻,每个人都仿佛白了头。
萧慕晴站起了身,厉声斥道:“本宫是皇帝的结发妻子,是中宫皇后,而你们几个谋逆之臣,今晚到底行的谁的命令!段鸿,三年前荆南水患,灾疫横行,是本宫在道上救了你和你的家人,让你进了鄂王府,这才有了机会成为陛下身边的红人,如今你却要忘恩负义吗?”
段鸿听罢,重重跪到了地上,身后的侍卫也应声而跪,发出一阵刀鞘与盔甲的撞击声。
“今日段鸿所为,实乃陛下亲令。娘娘恩情,段鸿今生无以为报!”说罢,段鸿向着萧慕晴拜了三拜。
萧慕晴抬起头,任由飘雪落到自己脸上,自从李景明派兵看守麟德殿,萧慕晴就已经猜到两分,奈何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丫鬟都有去无回。
今日的自己俨然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本宫父亲母亲在何处?”
段鸿犹豫片刻,支吾道:“萧太傅和夫人在立政殿。”
“李景明对他们做了什么?”
一阵沉默。
段鸿不忍说出口,今夜,太子旧党将全部被埋入厚土。
哐当一声,萧慕晴拔出段鸿腰间的佩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快说!”
其他将士应声拔剑而起。
此时,阿雀和阿云两个孩子从殿内冲了出来,抱住了萧慕晴的衣袍。
“你们两个快进去!”萧慕晴吼道。
两个孩子没有听从母亲的命令,他们早已被殿外的说话声吵醒,又看见殿内一众丫鬟瑟瑟发抖地躲在门后,幼年的两人也知道大事不妙。
“喝了那三杯花露,你们就走是吗?”皇子李祐探出头,天真的问道。
“是的,殿下。” 段鸿不敢直视眼前的孩子。
眨眼之间,李祐冲了出来,端起花露就往嘴里送。
萧慕晴惊慌失措,立马扔了手中的剑,跑过去用衣袖将那花露重重拂到地上。
霎时间,刀剑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