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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错爱际(二) ...

  •   “太皇太后请娘娘移驾颐怀亭。”宫女如是禀报。
      谢堪容颔首跟随她绕过正殿行往颐怀亭,行至假山下听见假山之上的颐怀亭传来隐隐约约歌声,凄婉动人,宫女蓦然止步对她道:“娘娘,太皇太后每次听歌都不许宫人近闻歌声,身边只留兰嬷嬷伺候。”
      “恩,知道了,你下去吧!”谢堪容转而独自拾阶而上,绕过几座花园,转过一青苔卧石,便看见道路尽头的颐怀亭,太皇太后倚在亭内的贵妃椅上闭着眼,只是手在案上一下下敲着节拍,台阶下歌姬翘着兰花指悠悠的唱着。
      “十载长烟如梦,一觉不知归路……”
      她走过去,看见立在一旁的兰嬷嬷向她暗示,让她等等。她会意,低眉安静立于一旁,听那歌姬慢慢唱来,“御园几番荣枯,玉人几经辗途,君王侧可许如故……”
      那“君王侧可许如故”唱得似问似诉,欲语还休,谢堪容不禁动容。
      “青山碧海与共,烟涛茫茫成空。穷碧落下黄泉,此去悠悠经年,君王侧可曾戏言……”
      歌声转凄,荒凉彻骨,她莫名就红了眼眶,可那歌姬还在悠悠唱,“褴袖夕斜共舞,浊殇清辉共渡。轻歌半曲绫落,重霄之昂惊破,最是无常君王侧。”
      一曲终于歌毕,太皇太后挥挥手,歌姬服身退下。
      四下静寂,太皇太后依然闭着眼,“兰君,人还没到吗?”
      兰嬷嬷看看阶下的贤妃仍没有动静,只能回道:“回太皇太后,贤妃娘娘已经到了。”
      “哦?”太皇太后睁眼,见谢堪容还静静的立在阶下,开口唤道:“蓉儿,来啦?”
      太皇太后一唤,谢堪容才回过神,慌忙中抬头,让一双红红的眼睛对上太皇太后,又连忙低头,服身道:“儿臣失礼了,请皇祖母恕罪!”
      太皇太后摇摇头,“起来吧!”又向谢堪容伸手,谢堪容立刻会意,到太皇太后身侧握住她的手,任由她拉自己坐在她让出来的贵妃椅一侧,“抬头看着哀家。”
      谢堪容缓缓抬头,太皇太后看她红了眼,温和的笑问:“怎么?被歌惹哭了?”
      谢堪容点点头,“此曲太悲,”说着抬手去拭泪,“太皇太后不宜多听,谨防伤身!”
      太皇太后哑然失笑。“此曲哀家常听,反复不下千遍,这不也还好好的继续在听?”再看她伤心情真,又问,“依你看,这词怎么样?”
      谢堪容思量半响回道:“这词从悠悠回忆,到誓言落空,再到幡然醒悟……恩……控诉,甚是至真至情,至爱至恨,只是……”
      “恩?”
      “稍嫌忤逆犯上,只怕会为那词人招来横祸。”谢堪容说完,小心觑到太皇太后一脸怅然,虽仍是望向她,眼神却好像直直穿过了她,定在某个远方。
      静默半响,“不妨,昔人早已仙去。”又转眼看她道:“若不是诀别词又何能荒凉至此?”
      谢堪容心跳漏一拍,隐约明白太皇太后的真正用意,迟疑道:“此人是谁?”
      “你想知道?”太皇太后直视谢堪容问道,见她慎重地点点头又问道:“你可知道卫皇后?”
      “皇祖母,说的可是太祖废后卫氏?”
      “恩。”
      谢堪容暗暗松一口气,所幸太皇太后指之人不是姐姐,“卫氏……卫皇后因巫蛊案被废赐死,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
      “隐情?卫皇后十五岁情定太祖,以前朝第一贵族之姿下嫁当时出身寒门仅为少将的太祖。你知道在我们这些高门大族眼中有多不屑于寒门,宴不同席,朝不同列,更莫说通婚。卫皇后力排众议,下嫁寒门,要说隐情想必这其中也有隐情!更莫说卫皇后在太祖起兵西南之际,独自周旋于帝都,联盟贵族暗助起义,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又有多少隐情呢?”
      “卫皇后独倾君心,宠冠后宫,却因巫蛊一案,一纸废书,白绫悬梁,赐死于冷宫。这就是你所知道的正史,也许还要加上‘皇后恃宠而骄,卫氏专横,帝念其功多加恩恤,后不敛其行,行巫蛊咒天命,帝乃忍痛割之’,是不?”太皇太后微微一笑,颇具嘲意地问道。
      谢堪容轻轻点头,却见太皇太后又如先前,虽望向她,目光却是飘渺,摇头怅然道:“皇后是我见过最贤德的皇后,自我入宫,皇上独宠皇后,皇后体恤后宫女眷,常请幸于上,真是六宫归心,可见其贤:皇后打理后宫,夙兴夜寐,大公无私,可见其德。这些年我在未央宫中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一夜风云突变,物事全非,不知这其中有怎样的隐情,你可有何见解?”
      谢堪容默然半响,沉声道:“欲令其亡,先令其狂,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最是无常君王侧。”
      太皇太后点点头,“好一个‘欲令其亡,先令其狂’,蓉儿你能想到这一点,哀家甚是欣味。”太皇太后赞许道 ,又转沉声道:“可是如果只是这样,也不足以令哀家执着这些年,你可想听哀家亲眼所见?”
      谢堪容点头,她又继续道:“卫皇后被赐死当晚,当时封为庄妃的我冒死直谏于皇上,为皇后求情,被罚在穹宇殿为皇上掌灯。没想到吧?我也有如此冲动之时。”她自嘲道,“但是,为了皇后值得。我初入宫,和其他封为嫔的贵族少女并无甚不同,只有皇后说我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于是亲教我乐理,要知道那时皇上最爱的就是听皇后唱曲,得皇后亲教何其荣幸,不仅如此皇后还把我荐给皇上,封为庄妃。入宫之前早被教后宫尔虞我诈,切记层层设防,明哲保身的我也不得不对皇后引为知己。所以冒死直谏又何妨,我只恨自己人微言轻不能救皇后。”
      “记得那天白天明明还云淡风轻,晚上却突然风雨大作,我派去冷宫接济皇后的宫人突然扑开殿门,仓皇禀报,皇上刚刚下旨赐死皇后,我当时正准备就寝,闻此消息也顾不得钗环尽取便直奔重霄宫。皇上还在穹宇殿批阅奏章,我不管宫人拦阻便闯了进去,跪在地上也不管皇上允是不允,就为皇后求情,我当时其实脑子一片混乱,但说起皇后的好却是滔滔不绝,掷地有声,说完便叩首不起,久久却等不到皇上的斥责,我才微微抬头,却见御座之上皇上眼神莫测,神情晦涩的看着我,我竟觉得那是皇上第一次认真看我,最后他只罚我在穹宇殿掌灯。然后就是宫人来报废后已谢旨,我在皇上身侧看见他正写的“许”字最后一竖拉了好长,且因落笔无力,使得一竖弯弯曲曲,凌乱收场。但是皇上脸上至始至终神情不变,漠然冷洌。皇上问宫人,废后可有遗言,宫人颤颤巍巍地回,废后谢旨前只唱了一曲歌,皇上让宫人道来,正是那首《君王侧》。皇上便不做声了,空坐良久,突然拿来一空折,提朱砂写到,还是那首《君王侧》,字体苍劲雄绝,狂草恣情,一气呵成便掷在地上,叫拿给废后。宫人仓皇退下,皇上便转头看我,我连忙埋头,假装从没抬头一样,他也没再追究。“说到这里,她突然莞尔一笑,笑容中竟待几分少女的稚气,“可是我看到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她像偷到腥的猫一样笑得好不得意,幼稚却又可爱。
      谢堪容也随她的兴,猜道:“不是《君王侧》吗?”
      “还有,是红梅!”
      “红梅?哪来的红梅?”谢堪容摸不着头脑。
      “是帝王泪染上朱砂,渲染出的红梅。”她笑容一黯,满目神伤,恍惚竟又苍老了一分。“之后就如你所知,皇上喜我歌声,我得以见宠于皇上,问鼎六宫,谢氏也取代了卫氏成为天朝第一权族。可你不知的是,皇上每次听我唱歌都是闭着眼并不看我,眼角湿润隐有泪痕,所以我歌罢他也总是良久才睁眼,让泪痕尽干。这就是帝王,喜怒哀乐永远只能独享,没人能参与。”她笑带着报复得逞的快意,说到后来也只称太祖为“他”,再无半点敬意,“你知道吗?在他弥留之际只让我唱一曲《君王侧》,那是他唯一一次让我唱这首曲子,我唱就像我每次独自练习的时候一样,尽我所能唱得和卫皇后一摸一样,他终于忍不住让泪顺着眼角,沿着皱纹的沟壑湿透了他的花发,哈哈,他一遍一遍叫着‘子颜,子颜’在歌声中去了。‘子颜’这名字你不知道,正史上不会留下后宫女眷的名字,但我知道这是卫皇后的名字,卫子颜,哈哈,我终于知道正史所说也有不假,果然是忍痛割爱啊!”
      她说到最后竟是又哭又笑,泪流不停,谢堪容连忙用绢为她拭泪,她却反握住谢堪容的手道:“蓉儿,这世间如果说还有什么真挚的感情,莫过于竹马绕青梅,患难逢知己。但是帝王不是常人,如你有幸,不足以威胁到他,他可以给你天下的宠爱,如你不幸威胁到他,那他也便是忍痛割爱,赐死便是他唯一爱你的方式,要知道恩情中道绝才是最痛苦,唯有死可以解脱。”她说这话,眼中尽是狠绝令谢堪容心惊。
      沉默半响,她颓然叹息,握着谢堪容的手又恢复了温暖,徐声道:“蓉儿,姑奶奶一生不曾爱,也不为所爱,但并不代表我不相信帝王有爱,只是这帝王的爱向来不纯粹,伴随太多猜忌和危险,你……好自为之吧!”她说,望着谢堪容,依然还是那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只有脸上的泪痕宣示着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你退下吧,哀家想歇歇了。”
      谢堪容沉默,退下阶正想福身退下,却听太皇太后缓声道:“以后没有哀家旨意,你不用再来请安了。”
      谢堪容惊抬头,见太皇太后背对着她,眉目婉转之间也明白太皇太后是为她打算,便拜地叩首道:“是,堪蓉请姑奶奶保重!”
      太皇太后点点头,又挥手,“下去吧!”
      谢堪容再深深望向太皇太后一眼,默然转身离去,只听身后传来幽幽歌声,“十载长烟如梦,一觉不知归路,御园几番荣枯,玉人几经辗途,君王侧可许如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错爱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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