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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空的雾来得漫不经心 ...

  •   第一章

      1

      太阳还未现身,远山黑色的轮廓与赤红的朝霞仍渭泾分明。一抹长长的浅灰色的云盘在山顶的上空,像一条漂浮在水面的丝带,轻柔而温顺。渐渐地,太阳这枚赤红的火球从大地的胸膛上升起来了——这画面不由得让人想起动画片里神兽缓缓吐出它金光闪闪的内丹。很快,太阳的光就点燃了群山和那条“丝带”,它越升越高,越来越亮,明晃晃白茫茫,仿佛一只刚被点亮的灯泡随着时间而慢慢变得耀眼。它继续不知疲倦地往上爬,又仿佛一位披荆斩棘渴望重新攀上龙椅的帝王。毕竟这天空曾经被月亮和群星霸占。它的金光逐渐覆盖了赤红的霞光,汹涌地包裹住了坐在综合楼顶上的这位少女。
      这少女朝着日出的方向笔直地坐着,短发和衣襟时不时地跟着风摇摆,但丝缕包裹之下的瘦小身体却一动不动,仿佛早已成了一尊雕塑。
      不远处洒上第一缕阳光的教学楼走廊里,清早的人群逐渐熙攘起来,但又突然变得躁动。
      有人不经意地朝楼顶看了一眼,然后撕心裂肺地呐喊了一声,所有的人都从教室走了出来。
      若桐穿越人群像一只从高山上俯冲下来的白鹤一样急匆匆地撞开了203办公室的木门。
      一声脆响,墙壁好似被撞开的门猛地扇了一巴掌,“咚!”的回声顺着门飘出去。
      “范老师不好了,小童……小童要跳楼!”
      范老师本来仰起头正要呷一口刚泡好的副校长为了表示犒劳而奖励给他的铁观音,一听若桐这话手一哆嗦半杯茶都扑到了嘴边。范老师一脸痛苦地把茶杯往桌上放,但抽手的时候一不小心又把那杯子往桌子边缘带了一点,茶杯像个醉汉似的在桌子上摇晃。范老师顾不及清理衬衫上留下的茶叶以及脖子上的茶渍,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扇动烫伤的舌头面目狰狞地问道:“人在哪呢?”
      话音刚落,杯子“嘭”地一声粉身碎骨。茶水像杯子的血液一样四处流淌。
      若桐看了一眼地上杯子的碎片说道:“综合楼。”她怕范老师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又补充道:“就是校长办公室那个楼……”
      可若桐后半句话还没说完范老师就已经飞奔出了办公室。
      后来,走廊上的同学们纷纷表示不相信跑在若桐前面的是范老师,因为范老师不可能跑那么快——那速度堪比当年的刘翔后来的苏炳添。
      综合楼下不出所料地聚集了一些学生,其中就有年级主任孙心武。
      孙主任眯着眼睛抬头搜寻,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坐在楼顶的边缘,双腿像做足疗一般悠闲地荡在半空中。
      “孙主任!”老范大喘着气扶着孙主任。
      孙主任:“老范你快瞧瞧那上头是不是你们班的小顽童!?”
      老范遂抬头眯着眼睛观望,只看见一双瘦小的腿挂在楼顶的边缘。
      “哎呀真作孽呀这孩子!”老范说着用双手猛地拍了下双腿。
      “小童啊,可不要做傻事,赶紧下来,有什么事老师给你解决!”范老师攥着双拳撕心裂肺地喊道:“老师解决不了,还有校领导呢……”
      “小童,上面危险,你快下来吧,你不要吓我……”若桐在一边边喊边哭,泪水融入早晨未散尽的雾里随风而去。
      与此同时几个骨瘦如柴白发苍苍的保安兴师动众地赶到了现场。
      “哎你们几个跟我上楼!老范,走!”孙主任下完命令带头走进了综合楼。
      他们刚到门口正好碰到几个穿着脏兮兮的迷彩服的装修工人从里面走出来。工人们一脸疲倦地边走边从兜里掏出烟来互相递着。看见孙主任等人兴师动众地冲进来,忙退到一边,像一堵灰墙立住。
      孙主任率先冲到电梯口,疯狂地按电梯按钮,可那一串矩形灯块儿全是灭的,电梯显然没有通电。
      “这怎么回事!”孙主任扭头问因为好奇而驻足在门口的工人们。
      电钻钻墙体的噪音从遥远的房间传来,在一楼回荡着,好像一缕冤魂的哀嚎。工人们似乎并没有听清孙主任在说什么,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一个叼着烟的老工人想必猜到了孙主任的问题。他朝他走了几步,用食指和中指把嘴上的烟夹在手里朝孙主任喊道:“老师儿,那边儿正装着电线呢!楼里木电,电梯用不了哇。”他说话的时候配上了极夸张的动作,就算孙主任听不见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老范离那个工人最近,在他话没说完就直接冲楼梯跑去了。孙主任明白过来之后,责怪似的叹了口气,也领着几个保安跟了上去。
      当楼下观望的人群像发现糖果的蚁群一样聚集的时候,阳光已经灿烂得令人无法直视了。而少女依旧看着远方,天空下的田野和山丘一览无余,整个世界早已一清二白。而她的眼神却依然空洞而迷茫,仿佛幼儿皱着眉头打量着一幅抽象画。
      老范和几个保安率先爬上了7楼。因为通往楼顶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7楼西走廊尽头的天花板——那儿留了一个洞口,为了维修楼顶所留的天窗。
      众人来到这个天窗下面,往上一看,全都傻了眼。
      这个天窗用铁板封得死死的,而且衔口处又用一把大锁牢牢锁住。最关键的是天花板极高,没有梯子根本上不去。
      孙主任:“她是怎么上去的?”
      “哎?是啊,这板子不是锁得好好的吗?”范老师也百思不得其解。
      范老师:“老孙,这钥匙归谁管?”
      孙主任:“钥匙在一楼的综合办公室主任手里……我现在给他们打电话。”
      孙主任忙掏出手机,但手机的主页面提醒他今天是周六!
      “哎呀今儿周六他们不上班!”孙主任说着用手机拍了一下大腿。
      “那就只能等消防队赶来了。”旁边有个保安操着不大标准的普通话说道。
      孙主任扫了他一眼又满脸愁容地看着老范。
      范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要等他们来到说不定人都……我去找锤!找梯子!”说完向走廊那头疾步走去,没走几步便风风火火地跑起来,皮鞋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响彻整条4月的走廊。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帮忙找!”孙主任对两个保安说。
      两个保安的脚步声立马淹没了范老师的脚步声。
      孙主任在这脚步声中开始冲着头顶那块黑乎乎的铁板大喊:“小童啊!有什么事先下来说!我知道,上周你你你卸班级黑板的事儿我处理地不到位,有些话说得太过分了,你别往心里去!还还还还有还有,上个月你火火火烧食堂的事儿,我现在知道了那是意外失火,跟你没关系!啊那个我代表学校向你道歉!是我们不对!是我们处理问题不严谨,没有考虑你的自尊心,这全是我们的问题,尤其是为了这件事我居然还在升旗仪式上对你进行了半个小时的批评!你说得对!我我我我简直是大错特错!我是无理取闹!我心胸狭隘!你别跟我一般见识哈!有什么委屈你就说,有什么气不过你就发泄出来,千万别想不开啊……”孙主任两腿发软,说到最后像极了影视剧里对绑匪跪地求饶的富二代。
      小童若是周末在学校里出了什么事,他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学校上个月刚收到通告:周末不准上课。
      “你听到了没啊!千万别犯傻事!”孙主任听到楼梯口传来沉闷的动静便开始转变自己的腔调,无论如何,在其他人面前,他不能有失一个教导主任的身份。
      范老师果然抬着梯子上来了!孙主任不禁为老范只身一个人抬着这么大的一个梯子仍能跑得飞快而震惊,他的上半身几乎已经湿透,白色的T恤紧紧贴在肌肤上,满腔的焦虑加上6层楼高的负重飞驰让身体的水分不由自主地往空气里窜。一股咸味漫了开来。
      一个年纪略轻的保安气喘吁吁紧追其后,手里握着一个崭新的消防锤。
      范老师把梯子架在上端的墙角,孙主任抢先一步风风火火地爬了上去。
      “锤给我!”孙主任对着保安大喊一声。
      没拿锤的保安吃了一惊;拿锤的保安忙高举手臂将锤子递给了孙主任。
      “嘭!嘭!嘭!”孙主任每砸一下,那把大锁便跳一下,整块铁板像吓一跳似的上下颤动着,整条走廊雷声阵阵。
      然而孙主任一口气砸了十几下,那锁依旧牢牢咬住铁环。孙主任砸到精疲力尽还在继续,但每砸一下都要调息片刻。
      “我来!”范老师斩钉截铁,“你下来!我来砸!”
      孙主任像滑滑梯的小朋友一样麻利地从梯子上滑了下来,范老师猴子上树一样敏捷地爬到范老师刚才的位置。两个人默契地像是在共同完成一场杂技表演。
      不过他们俩这把岁数了行动竟能这般敏捷也确实和某种表演一样令人人叹为观止。看来人在危急时刻真得可以激发身体的潜能。
      范老师不知砸了多少下,那锁才像砸到牛顿的苹果一样落在地板上,随着范老师推开天窗,一阵钢铁小合页翻转的吱嘎声响起。
      一道天光从天花板射了下来,照在范老师满脸的汗珠上,范老师全身顿时变得亮晶晶的,每一滴汗珠都像鱼鳞一样反射着光芒。
      范老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天台,孙主任紧随其后。
      两个人四目茫然地搜索刚才那个瘦小的背影,但是瞅了半天也没瞅着。
      孙主任:“人呢?”
      孙主任下意识地问完之后一脸惊恐地和老范对视了一眼,而后两个人颤颤巍巍地朝天台的栏杆走去。
      “啊不行!你来看!”孙主任把脖子缩了回来,软弱地看着范老师。
      范老师脸色苍白,一副很虚弱地样子,他把手用力攥在孙主任的手掌上,慢慢把头伸出去,而然看了一眼之后便彻底放松下来。
      “老孙,没事儿了!”
      孙主任忙把脖子伸出去往下看。
      原来楼底下的人群已经散开。紧接着,刚才坐在楼顶的少女从一楼走了出来,她顽皮地走向若桐,十分霸气地搂住了她的肩头悠哉悠哉地往教学楼走,没走几步她竟忽然抬头冲楼顶做了一个鬼脸。
      老范和孙主任再次对视,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惊奇。
      云彩全都散开了,好像一群观众看完表演便哄地一下离场了似的。天空像一个空空如也的舞台,只有太阳这个舞台灯还在那里空空地亮着。

      2

      一转眼便正午。
      “你跑上去干什么!?”
      小童像一个逃犯一样被抓到孙主任办公室,面对指责和质问,一言不发。阳光从绿植遮挡住大半的百叶窗里倒进来,地上像铺了一条荧光地毯。地毯的一头铺在了小童的小腿上。
      孙主任气得抿紧了嘴唇,用颤抖着的食指指着她的鼻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范老师也把头扭向了窗外。
      “好,其他的我先不说,现在就一个问题,你是怎么上去的?”孙主任终于问出了这个憋了半天的疑惑。
      “就那样上去的呗。”小童嘀咕到。
      孙主任:“什么?”
      “我说……我飞上去的。”小童语速极快,她说话的时候嘴唇基本没有张开,只是舌头按部就班地完成着发音的动作。
      “你飞——你咋不上天呢?”孙主任说这话的时候手指突然朝半空戳了一下。在半空盘旋的一只蚊子被他吓了一跳,慌忙躲开。
      “你说吧,这次怎么处理?”孙主任明显在问老范。
      范老师站得稍远,根本没听清小童上一句说的什么,只听到孙主任突然来了一句飞呀飞的。听到孙主任的问题时他还在琢磨小童刚才说的什么话,他反应了一会儿正要说话却被小童抢了先。
      “想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小童一脸不羁。
      “你……老范,你看你教出来的好学生!”孙主任手指颤抖,好像中风了似的。
      老范跟上了谈话节奏,皱起眉头想用眼神制止小童的放肆。
      小童收敛了脸上的态度,身子却晃晃悠悠,一个没站稳倒了下去。
      ……
      “刘医生!刘医生——快快快!我这有学生晕倒了。”范老师飞奔着用脑门把医务室的门顶开,把小童放病床上,然后退到一边。
      刘医生听到动静立马放下手里正在擦桌台的抹布。一看是小童,迟疑了片刻后,说了句:“我来给她看看,你们先出去吧。”
      老范和孙主任茫然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均不知刘医生何出此言。
      “男人需要回避一下。”刘医生背过身边开药箱边说道。
      “哦哦!”两个个大男人忙慌里慌张地带上门出去候着。
      刘医生看了看小童,又朝着紧闭的门浅笑了下,若无其事地拿起抹布继续忙活起来。她擦完桌台和椅子靠背便洗了两遍抹布,洗完抹布又把窗台擦了擦,擦完窗台便放下抹布往床头上一坐,四处打量哪还有没擦到的地方。确认都做了清洁后便站起来走到门口推开门冲着门外的人说:“孙主任范老师你们先回去吧,她还需要在这儿静养一会儿。”
      范老师:“呃……她没事儿吧?
      刘医生:“没事儿,就是贫血。”
      范老师:“那好吧,辛苦你了。”
      刘医生:“应该的。”
      孙主任:“哎那个——”
      刘医生假装没听见,自顾自地门关上。转身又冲了杯蜂蜜菊花茶,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后把杯子放下,缓缓走到窗户前,拉开了浅蓝色的窗帘,一只黄蝴蝶恰巧从窗前翠绿的芭蕉叶间飞过。刘医生迎着玻璃过滤过的水晶般的阳光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说道:“起来吧,他们走了。”
      小童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说吧,这次又犯了什么事儿?”说着,刘医生走到桌子旁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不慌不忙地拿起抹布擦拭桌台上的水渍。
      小童平静的脸庞突然从嘴角处开始起伏,仿佛平静的湖面因为一片飘落的鸟羽而泛起涟漪。紧接着,她的眼皮像弹开的锁舌一般拨了上去,一双眼睛笑盈盈地看着刘医生。
      刘医生也扭头看着小童,眼里带着些许戳穿她诡计的得意。
      “嘻嘻嘻……”小童忍不住笑了出来。
      刘医生故作威严:“笑什么?笑你们主任好骗啊。”
      “难道不是吗?”小童继续呵呵笑。
      刘医生娥眉微蹙,精致的脸上略带些无奈,转过身继续忙活手里的事情。
      刘医生硕士毕业后便考了医师资格证,而后在市医院实习了一年,因为表现突出最后被学校争取到校医院工作。
      折腾了一早上,此刻躺在洁白的床上,小童慵懒地翻个身,惬意地舒展着筋骨。渐渐地,一颗浮躁的心慢慢被这皎帘素壁、窗明几净的房间平息了。
      “你这房间布置得真好,就是缺少点春天的气息……要是摆盆花就更好了。”小童变得心旷神怡,话便又多了起来。
      “那怎么可以呢?有的病人对花粉过敏。”刘医生的语气里透露着些许无奈。
      “哦,那摆盆植物总可以吧。”小童双手撑在床上,歪着头跟照进窗里的阳光直视。
      “那倒是行,就是不知道摆什么……”刘医生捏着自己的下巴作思考状。
      “嗯,有了!”小童突然直起身子,“我刚才去孙主任办公室的时候看到一盆特别漂亮的绿植,好像是——哎呀我也不太认得,就是很高,然后披头散发的样子,还会往墙上爬。”
      “呵呵呵呵呵呵。”听完小童的描述,刘医生忍不住笑了,竖起拇指说:“你这个比喻可真生动,你说的那个呀应该是绿萝!”
      小童:“对对对!好像是!嘿嘿嘿。”
      刘医生:“嗯——绿萝确实是很美观。这样吧,有空我去绿植店里看看吧!挑一盆放在这里。”
      “那说好了到时候叫我一起——”
      一阵开门声打断了小童。
      若桐又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
      刘医生直勾勾地看着若桐。
      不得不说,若桐的相貌是十分惹眼的,尤其是那两只眼睛,鲜嫩地像两颗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荔枝。只是鼻子两侧隐隐能看到一些小雀斑,不过这倒给她增添了几分西方模特样的可爱。她两侧的头发扎成了两个细细的麻花辫,辫子尾巴系着樱花样子的绳结,这便又给她增添了几分烂漫。许是来得太着急,鼻尖上沁出了些许的汗珠,看着好像秋天凝出的露水。
      “若桐?你怎么来了?”小童忙从床上坐起来。
      “你没事儿吧?”她一脸上担忧的神色,看上去又增添了几分成熟。
      小童像一只小兔子活泼地蹦哒到若桐的跟前,她眼睛一亮脸上反而更显朝气。
      若桐立马用一只手攥着她的手,问了句:“听说你又晕倒了,这次是真的还是假的?”若桐说话的时候另一只手从小童的肩头顺着胳膊滑到了手腕。
      刘医生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道:“孙主任都没晕她怎么会晕呢?”
      小童一脸诡笑。
      若桐一巴掌打在小童的屁股上,嗔怒道:“你知不知道我都被你吓死了!幸亏小泥鳅后来跟我说了是怎么回事。要不然我我还真以为你要跳楼呢!你说你看日出非得要爬那么高吗?多危险呐……”
      “哦,我当是犯了什么事儿呢?原来是违法攀登啊。”刘医生打趣道。说完拿着抹布走了出去。
      小童不说话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着。
      若桐:“你还笑。”
      小童立马收起了笑容,然后突然做了一个鬼脸儿。
      若桐打了她一下制止道:“你知不知道我在下面都吓死了!你在学校里就不能老实一点吗?”
      小童虽然脸上没笑,但是眼睛里仍闪烁着愉悦的光。事实上,小童是喜欢被她“训斥”的,就好像是自己的亲姐姐在训斥自己一样。小童是怀念并且依恋这种感觉的。
      “对了,今天晚上的音乐会正常进行吧?”小童猛地想起了这事儿。
      “当然正常啊。”若桐脱口而出,但立马又朝小童的肩上轻轻打了一下,“我跟你说爬楼顶的事儿呢,你倒好,心里就想着玩呢是吧?”
      小童调皮地哈哈笑了起来。
      “你以后不许这样了!”若桐掐着腰命令道。
      “好好好。”小童乖顺地点着头。
      “你看你脸上蹭的灰,赶紧去洗洗!”若桐说着指着小童的酒窝处。
      小童下意识地用手背擦了下脸。
      刘医生刚好走进来,便说道:“别擦了,去洗洗吧。”
      “哦”小童说着起身要往外走。
      “干嘛去?洗脸在那儿洗就行了。”刘医生指了指窗台前的洗漱架子,浅绿色的盆盛了半盆清水。“我刚接的水,还没用呢。”
      小童走到洗漱架子前先是对着镜子照了照,左脸确实有点脏,一定是刚才攀爬的时候手上的蹭到的铁锈又不小心蹭到了脸上。
      小童撸起袖子双手潜到水盆里互相揉搓,紧接着她突然被电了一下似的猛地捞起双手。
      “哎呀!”她大叫道。
      “你怎么了?”若桐看着莫名其妙地小童问道。
      “哎我手链掉了!”小童一脸惊慌失措。她把袖子往上撸了撸,垂下手臂用力抖了抖。
      若桐也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前去。“你今天戴了吗?”
      “我每天都戴。”小童说着愈加着急了。用湿手把裤子的两个兜翻个底朝天。
      “是不是掉床上了”若桐说着回过头在床上展开床单式搜索。
      刘医生看小童那个着急的样子也跟着找。小童把身上翻完也跟着在床上找。可床就巴掌大一点,有没有东西一眼就能看出来。
      床上没有,大家又开始在地上找,三个人弯着腰反反复复在房间里找了好几遍都没找到。
      刘医生叹了口气,打趣道:“该不会是掉楼顶上了吧?”
      小童如梦初醒,呆呆地立了一会儿,闪电一样冲了出去。
      “哎你慢点!”说着,若桐也跟着飞奔了出去。

      3

      学校第②食堂旁边的小卖部里,一只瓢虫从小卖部的后窗钻进来晃晃悠悠地飞到老板眼皮子底下,绕着他的鼻尖上盘旋几周,颇有准备着陆的企图。老板扶了扶眼镜假装不知,右手暗暗抓起账本,抬起手臂朝脸上猛拍了一下,接着,那瓢虫和他那麻将一般厚的镜片一起顺着他粗糙的脸和满是胡茬的下巴滑到了衣领里。他的肚皮给大脑发了一个精准的定位,右手执行命令伸进衣服里去摸镜片。
      “老板,这个怎么卖?”
      “2块5!”老板眯着眼睛有些不耐烦地朝外瞥了一眼,一下子把镜片捉了出来。
      小卖部的冰柜前一个身穿宽大校服,头发爆棚的男生手扶柜沿双眼来回打量冰柜里五花八门的雪糕,他一会儿问一下价格,一会儿问一下口味,问得老板心浮气躁。
      老板瘫坐回去,装上镜片重新戴上眼镜扭头看着他,欲言又止回头四处寻找刚才那只瓢虫,最后皱着眉喊道:“哎我说小伙子,你先把我那柜门关上,选好了再打开好不好?我这‘电’一块钱一度呢!”
      “哦哦!”男生一脸不好意思,忙把冰柜的门关上。
      紧接着他就发现关上了柜门他就没法把雪糕拿出来向老板问价,无奈,他只能报雪糕名字问价:“老板这个……这个‘冰工厂’怎么卖?”
      “3块。”
      “这个……绿豆糕的呢?”
      “夹心的1块5,不夹心的1块。”
      男生爽快地拉开柜门,用手叨了一只绿豆雪糕走向柜台。
      他付了钱撕开包装纸边走边痛快地舔起来。初夏的一抹冰凉顿时在舌尖氤氲开来。这不夹心的也蛮好吃的嘛,他想。其实他之所以吃得这么开心是因为自己省了“一笔钱”。
      “原来你在这儿呢,我正找你呢!”
      男生举着冰棍好像跟它一块冰冻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孙主任正径直朝他走了过来!难道早上帮小童攀登楼顶的事东窗事发了吗!他的脑子飞速旋转,心里那台“借口”打字机开始疯狂运转。
      “又咋着了吗?”男生背后传来一句地道的方言。他扭头一看,一个穿着黑色工装正在用一杆旧称在称一摞废旧纸盒的老男人停下手里的活计,站在原地看向孙主任。原来不是说自己。男生松了一口气,软了的腿渐渐恢复知觉。
      “咋着了?我问你,上次楼顶装修,最后下来的时候那个铁板天窗是不是忘了锁上?”孙主任永远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
      “哪个楼顶啊?”
      孙主任:“博源馆啊,还能是哪个楼……今天有一个学生跑上去了!”
      “不可能哩,我上次亲自锁滴!还使劲儿拽了好几下嘞……”
      孙主任:“你确定?”
      “确定确定!我每次都锁门,咋可能开着嘛!”
      孙主任:“哎?邪了门了……那她怎么上去的?”
      “咦!哪个学生嘛?那么淘神哩!”
      孙主任:“哪个学生?你忘了上次是谁把你们食堂给点了?”
      “咦——,又是那个小丫头片子呀!哎——可真不让人省心哇!”
      男生偷偷一笑,把冰棍儿搁在嘴里踏着小碎步走开了。
      小童转眼已经来到了博源馆楼下,她的速度依然不减,对于足球和武术的喜爱使得她练就了一副好筋骨。你永远不知道她那副瘦小的身体里蕴含着多少能量,除非你看到她凑人的样子,或者你直接被她揍一顿。
      小童抬头看了一眼巍峨的楼顶,从东门飞奔进楼。
      “不能走不能走!正装修哩!从其他门进!”
      不出所料,小童又被工人从东门赶了出来。无奈,只能再次从南门进去。
      小童继续飞奔向南,在博源馆的东南角有一处紫藤萝覆盖的长廊。小童奔跑时卷起的风撩动着硕大的紫藤萝叶,叶子微小的锯齿轻轻锯着长廊斑驳的柱子,好像在给它挠痒痒。还没到正午,阳光仍能照到这条长廊上,紫色的藤萝花在阳光下更加玲珑剔透鲜艳欲滴。在柱子上和石板上洒下影影绰绰的斑驳花影。
      小童在洒满金色阳光的紫藤萝长廊上飞奔,前面本来一片光亮,可是转弯的时候眼前又突然一片漆黑。
      “哎呦!”
      一阵剧痛涌上脑门,紧接着屁股、胳膊也跟着疼起来——小童被什么东西撞到,弹在了长廊的柱子上,然后又因为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哎呦哪个不长眼的啊!敢撞你姑奶奶!”她单腿一发力,整个人又麻利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分明是你不看路好不好!?”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那个在小卖部买雪糕的男生,他本来正要把雪糕往嘴里送,转角处突然扑上来一颗黑乎乎的脑袋,两个人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男生手里的雪糕像一根粗大的楔子一样被小童的脑门夯进了嗓子眼里。
      男生从嘴里拔出雪糕,大张着嘴发出哀嚎。
      “死泥鳅?”小童看清来人后一脸痛苦地揉着额头。
      男生听到声音后定一定目光看了一眼对方,惊讶地叫道:“小顽童!?”
      小童气不打一处来,揉着胳膊骂道:“瞎啊你!会不会走路?哎呦……”
      死泥鳅大名叫段辰湫,任谁也想不到这么一个花花公子的名字居然会像回形针一样别到他的身上,并伴随这个家伙一生一世。段辰湫的外号本叫小泥鳅,起这个外号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班主任老范。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大考,段辰湫考了倒数第十,较上一次考试退步了十几名,老范气得在班上点名批评,还说什么:“在学习上不要像条泥鳅似的打滑,看看人家和尚,上次考了倒数第四,这次一下子进步了五名……”老范的普通话不太好,把何胜硬生生说成和尚。老范也许想不到,他这两句极不普通的普通话竟然直接给两位当事人赐了外号。从那以后,“小泥鳅”和“和尚”被大家叫得朗朗上口。
      小童和大家一样管何胜叫‘和尚’,但却管小泥鳅叫‘死泥鳅’,原因很简单,因为小童的外号叫‘小顽童’,她可不能容忍段辰湫这家伙的外号也以“小”字打头。所以口头改动了一下。而对于这种改动,小泥鳅绝不敢有任何异议。
      “明明是你不看路好不好?干嘛跑这么快?”小泥鳅满嘴的雪糕渍,看着像涂了一圈绿口红,格外滑稽。
      小童左手揉着右手胳膊肘,右手揉着脑袋,呛道:“要你管!让开!别妨碍我找东西!”她刚才在孙主任办公室里是装晕,但这会儿可能真要晕了。
      “等一下!”小泥鳅掷地有声地命令道。“你要找什么东西??”
      小童:“关你什么事!赶紧滚!”
      “你是不是要找一条手链?”说完,小泥鳅舔了舔嘴角的雪糕水。
      小童被他的话钉住脚,揉着头的手也停下来。回过身来问:“你怎么知道?”
      小泥鳅只是笑,不说话。
      小童:“死泥鳅你要是捡到东西了就赶紧说!别拐弯抹角耽误姑奶奶时间!”
      小泥鳅:“哎呀,你要是不说丢了什么?我怎么知道是你的?”
      “死泥鳅再磨叽打死你!”小童说着把按在头顶的手掌扬了起来。
      小泥鳅:“唉,好好好!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小泥鳅说着把雪糕插进嘴里,从兜里掏出一个银色的手链。那手链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光彩夺目。
      小童一个箭步走到小泥鳅跟前,一把夺回手链。仔细检查了一番后心疼地把手链贴在胸口上。
      喃喃地骂道:“死泥鳅,捡到了还磨磨唧唧的!”
      “喂喂喂!我帮你捡回了手链你就这个态度啊?”小泥鳅拔出雪糕,舔了下嘴唇。
      小童再次自顾自地把手链拿在手里仔细检查哪里有没有受损,好像没听到似的。等她看了好一会才抬头看了一眼小泥鳅,抿抿嘴唇,收敛了大部分不耐烦的表情,说道:“好!谢谢。行了吧?”
      小童的语气虽然没有一点热乎气儿,但是还算中听。小泥鳅第一次听她说客气的话,一脸新奇地看着她。
      “哎……那这个手链掉在哪里了?”小童一下恢复冷冰冰的口吻。
      “问你自己呗,爬楼顶的时候那么拼命,手链掉了都不知道,我回去的时候在地上看到了,觉得眼熟,记得你好像也有一条手链,就捡起来揣兜里了。”
      小童点点头把手链仔细揣进裤兜,淡淡地说了句:“算你聪明。”说完便要扬长而去。
      “哎!”小泥鳅再次叫住了她,“听说你在孙主任办公室里晕倒了,怎么回事啊?”小泥鳅感觉到手心凉冰冰的,低头一看原来雪糕化的水都顺着雪糕棍儿流到手里了,他忙伸出舌头添了一口雪糕水。
      小童刚要说没什么,但是看到他这副德行,白了他一眼道:“多管闲事。”语气比小泥鳅手里的雪糕还凉。
      想必是被领导大骂特骂了一场,没有好脸色也是应该的,小泥鳅这样想着,也没有介意她冷冰冰的态度。快步跟上去说道:“我劝你不要上去,你非要去,好了吧,被训了吧……对了,你你没把我供出来吧?”小泥鳅终于问出了自己想问的话。
      小童斜着眼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他为什么像只跟屁虫一眼跟着自己。小童站定下来认真地说:“没有!”然后立马表现出刚才见到他时那副嫌弃的样子说:“真讨厌啊你……离我远点!”
      “切,人家帮了你,你还这个样子,好心没好报……”小泥鳅放慢了脚步,在她身后嘀咕着。
      小童已经开始在心里暴揍了他一顿。她一直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当初答应了不会出卖他就一定会履行承诺。现在他又多嘴问,说明他不信任小童,这便刺到了小童的自尊心,小童当然要拿话呛他。
      “哎,还有你答应我的事情不要忘记了哦。欠我一张特权卡哦。”小泥鳅站在原地大喊。
      “你烦不烦啊!废话真多……”小童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小童往回走没几步,若桐就追了上来。
      小泥鳅看见若桐也来了,忙把没吃完的冰棍胡乱填进嘴里,整理了下衣服和头发,大踏步往前走,可是若桐她们俩在原地站了会儿立马又往前走,在楼角转向后顷刻不见了人影。
      小泥鳅失落地看着空旷的路口,无精打采地朝停车场走去。

      4

      从滨河一中的南门向东走,到达政通路,顺着大路一路向南,过了一个路口一路向东,便是书香苑。
      照澜院和书香苑只隔了一座高大的信号塔。
      小泥鳅每次在路口眺望,都会把它想象成一艘运载火箭——一团浓浓的白烟升腾起来,信号塔颤抖着冉冉升起,最后出溜一下窜上天去。
      照澜院残破的土楼背后是繁华壮丽的书香苑建筑,仿佛一个全身破烂不堪的乞丐站在衣着华丽的富豪前面。小泥鳅有时候会望着那些高楼大厦里面透出的光亮,还会从窗口看到二楼三楼一些房间里的陈设。凭着从窗台露出的一些风景,他想象着那里宽敞舒服的卧室、优雅敞亮的浴室、还有宽广的没有一丝尘垢的厨房……低矮的房屋近在眼前,而照澜院背后亮闪闪的高楼大厦好像一直在轰隆隆踏着齐步朝这里走来,气势汹汹地仿佛要踏平这一排排陈砖旧瓦堆砌的小屋。
      照澜院的三号巷子口放了一个废弃的儿童三轮车,车厢里放着一个很大的挖掘机。小泥鳅看到挖掘机的机臂折了。两个东西双双被主人抛弃,看起来一副难兄难弟的样子。
      小泥鳅把车靠在墙边,走过去把那可以活动的挖掘机的铲斗取下来放进车篮里。骑上车从巷子口拐进去,顺着长长的巷子一直往里骑。
      巷子两侧都是灰头土脸的屋子,屋子的屋檐极低,仿佛正在亲热的一对恋人的睫毛那样近。透过缝隙看进去,也是凌乱不堪,仿佛刚刚经历地震一样。只有一户人家除外——孙奶奶家。孙奶奶家里有漂亮的壁纸、有时尚的圆顶灯、还有顺着墙挂在墙壁上的彩色的葫芦彩灯、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相框的照片,其中最多的是他穿着学士服的小孙子。孙奶奶在墙上钉了很多木架,木架上放座机、放各种药、放各种零食、放饮水机、放小冰箱、还放奢华的檀香木的柜子。雕花的小柜里面放他的首饰。那锁扣处用一把小锁精致地锁着。
      小泥鳅每次经过都忍不住朝里面打量一眼,仿佛在看一道新鲜的风景。
      孙奶奶家门口用一张席子当做门帘,晚上的时候会掀起一点。因为那只小花猫就坐在门槛上,像一个懵懂的小女孩一样打量着过往的人。
      孙奶奶一定又在炒菜,小泥鳅大老远就听到铲子不停地和铁锅打架,声音好像在打铁似的。小泥鳅瞥到一团黑影,一定又是那个老乞丐缩在孙奶奶家的墙根底下。
      “嘿嘿,闻着味儿也解饿!”那乞丐本来正高扬着下巴“吃”香味儿。在小泥鳅经过时憨厚地扭头冲他一笑。
      孙奶奶视力不好,天还没黑,就需要握着手电筒,走路好像在找东西似的
      孙奶奶:“啊湫啊,回来了啊!”
      小泥鳅被手电筒闪到眼睛,忙把脸别过去说:“回来了!”
      孙奶奶:“你姥姥刚才又做好吃的啦!我在家都闻着味儿了!”
      “嘿嘿,您一会儿也来尝尝!”小泥鳅热气地招呼道。
      孙奶奶热情地笑了笑。“我这也正做着呢!”
      巷子深处矗立着一个放射着橘黄色灯光的路灯,灯光打在一棵粗壮的槐树干上,槐树对面就是小泥鳅的家。
      那棵槐树立在两条巷子的交汇处,它的周围有一片空地,空地上停放着几辆单车和一辆三轮车。小泥鳅把自行车紧挨着其他人的自行车放着,这是外婆教的,也是这里的租户达成的一种默契——这样停车可以尽量节省空间,方便行人过往。
      槐树的腰肢修长,好像受不了下面的环境,要奋力往上逃去,它要在极高的地方开枝散叶,并跨过不堪入目的照澜院把视线甩在优雅靓丽的高楼大厦上。然而走近了看那槐树,不免心头一紧,那树像一位奴仆似的守在那里。树干上钉了很多钉子,有的钉子上挂着一串穿起来的大蒜、有的钉子上挂着购物袋、有的挂着篦子、刷子、筷笼子和炊帚——甚至型号不甚大的折叠行李车也要挂上去。而且随着今年年初一辆电动车的失窃,摄像头也爬上去凑起了热闹。有时候下大雨,大家把挂在上面的东西全都取下,只剩下冷冰冰的钉子插在那里,这棵树干便像《天龙八部》里往自己身上插了一堆刀子的乔峰。
      树的两边都牵着一根晾衣绳,又使它看上去像一个被缰锁囚禁住的犯人似的。小泥鳅每次看都想把那绳子砍断、把所有钉子都摘下来,甚至还想买点药给这树敷一敷。
      槐树底下就是小泥鳅的家了。他家的屋脊上放着一个太阳能热水器,屋后的苦楝树仿佛是怕它在屋顶上太寂寞,遂伸长了枝叶到它滚圆的头顶上,风一吹,树枝便左右摇摆,仿佛是在摸它的头。
      小泥鳅家的门是红漆铁门,红漆已经不红,不过铁门还是铁门。他推开挂着一把小锁的铁门走了进去。小泥鳅家的门平时就用这么一个拇指大小的弹簧锁锁着的。外婆说,家里没什么值钱东西,不怕贼惦记,就是担心要饭花子推门进来偷吃我的酱!没有一个要饭花子敢做溜门撬锁的事儿,要是敢做那也不是真正的叫花子。
      小泥鳅推门进去,左手边就是一副用红砖砌成的灶台,红砖的侧面都被油烟熏黑了,只露出些许黯淡的红,好像一个穿着红衣服从烟囱里爬出来的胖子。石棉瓦已经被油烟熏成了黑炭,屋檐下挂着各种腊肉,好像是某种名贵的产品,自信而招摇地呈现在橱窗里。
      小泥鳅闻到一股比刚才闻到的香味更香的味道。外婆果然正在炒菜。
      “臭小子,回来得正好,把你赵伯伯给的油拎屋里去。”
      “赵伯伯平白无故为啥给咱送油啊?”
      “我给手机充话费送的。”
      小泥鳅迟疑了下,把油拎进屋里。
      院子墙根底下的一棵树也渐渐的枯萎了,好像不忍呆在这样一个一片狼藉的地方,不忍呆在这个恶劣的环境当中。
      “臭小子,车篮子里的东西又忘记拿回来!忘了上次你妈给你买的MP3怎么丢的了吗?”
      小泥鳅不好意思地笑笑,上次MP3就是被他忘在车篮子里,最后不知道被谁给拿跑了。听到外婆的提醒后,他忙朝外走去。
      “给!我给你拿进来了。”说着,外婆把一只用碎瓷片和铁丝做的小羊羔玩偶以及他刚才在巷子口拿的一个挖掘机铲斗递给小泥鳅。
      这只玩偶是他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做好的,反复修正了好多次呢。本来打算今天送给若桐的,结果被小童扰乱了计划。
      小泥鳅心疼地看着手里的玩偶,回想着刚才目送若桐远去的场景,一不小心出了神。
      “臭小子,洗洗手准备吃饭!”
      “哦……”
      这个挖掘机铲斗也许可以做成一个秋千椅子,小泥鳅笑着把它放在了窗台上。

      5

      小童和若桐在书香苑旁边的梧桐苑走着,高大的梧桐像撑起了了一把把巨伞,小雨天走在这里,身上绝不会淋到。走到路口右转就是青云街了,这条街家家窗户外面都装着防盗窗,好像一张张戴着铁面具的武士的脸。从街角眺望这两排高楼,总觉得它们像两排穿着铁甲战衣凛然对峙的骑士。
      “哎呦,我要去个厕所,中午吃那家炒饭吃得我肚子疼。”小童把书包往若桐怀里一塞,飞奔而去。
      前面左拐的巷子里有一间公共场所。
      若桐摇摇头,把小童的书包背在自己肩上。
      路口,两个看上去游手好闲的男生靠在墙上有说有笑。
      若桐顿时一脸严肃,她停住脚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往后走,也许是觉得奇怪,便又折回来低着头往前走。
      “哎同学,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呢?”两个精瘦的男生,一个卷发、一个斜刘海,摇摇晃晃地朝若桐走来。
      若桐没听到似的,保持着速度继续往前走。
      “哎同学!”斜刘海伸手拦住了她。
      若桐立马停住脚往后退了几步说:“你们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觉得你眼熟,想问问你是哪个班的?”其中一个男生说道。
      若桐又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右脚跟一下子踩到了墙跟上,她扭头朝前面的厕所出口看了一眼,扶着墙站着。呼吸一下急促起来,大喊道:
      “小童!”
      小童从里面应道:“哎呦你急什么。”
      “你快出来啊!”若桐大喊道。
      小童:“咋了?”
      若桐:“快出来!”
      “来了。”说着,小童从门里走出来。
      那两个小混混和小童几乎同时看见对方,双方都定在原地。小童认清局势后一脸气愤,而那两个小混混却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你是……小顽童?”
      “是她吗?”
      “你没听见她喊她小童!?”
      两个人站在原地嘀嘀咕咕,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看着小童。
      小童看不见那俩人似的走到若桐身边,接过书包背在肩上,边甩头边轻轻说了一句:“消失。”
      那两个人便麻溜地走开了。
      “走。”小童搭着若桐的肩膀继续往前走。拐到街角时嘴里小声说道:“哼,连这条小小的青塔街都生了虫子。”
      两个人原路走回青云街,身后那个路口的喇叭咳嗽两下,开始放广播:缤纷电台,多听多缤纷,大家好,今天由齐妙来为大家主播……hello大家下午好!我是齐妙……”
      小童走过路口的时候下意识地向左张望着,看着看着叹了口气道:
      “哎呀,那家点心店怎么还不开啊?”
      “听说老板娘回家过月子了。”若桐说着无奈地笑着。
      小童:“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我都馋死啦!”
      若桐调皮地笑道:“馋也没用,听说坐月子得大半年呢。”
      “要那么久吗?”小童一手抓着一只书包肩带,站在原地把腰旋转90度看向那扇紧闭的绿色卷帘门,像只吃不到鱼干的小猫眨着委屈巴巴的眼睛。
      若桐不说话了,把一只耳朵凑近小童的书包,仔细听里面的动静。
      “你手机响了!”若桐扬了扬下巴道:“是不是有人给你打电话。”
      “嗯?我怎么没听到。”小童说着把书包的左肩带卸下来,左手抓住右肩带,右手很默契地拉开拉链,伸进包里掏手机。
      “唉,真是。”小童感觉到手机在手里不停地颤抖,好像拼命挣脱的麻雀。
      若桐:“肯定你是把铃声调小了。”
      看到手机的来电显示,小童本来轻松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一副厌恶的表情看向若桐。
      “又是你姑妈?”若桐知道小童每种表情都是有针对性的。“接吧,万一有事呢!”
      小童撇撇嘴,按了下接听键把手机凑到耳边,说了句:“什么事?”
      “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我给你打了三个电话你都不接!?”
      “没听到。”小童边听电话边往前走,她刻意加快脚步走到了人行道下面的自行车道。
      “你是不是又闯祸啦?你就不能老实点吗?好不容易把你安排进一中……孙主任跟我说——”
      小童皱起眉头:“还有别的事吗?没事儿挂了!”
      “……你下个月的生活费已经给你打——”
      “哔——”小童突然把电话挂断,随手扔进了书包。然后像动作倒放似的拉上拉链穿上书包的左肩带。
      若桐:“哎,我说你怎么每次都这样?”
      “我每次都这样!?明明是她每次都这样!一张嘴就兴师问罪……”小童气得脚步更快了,跟若桐拉开了距离,说话的时候只朝她的方向扭一下头。
      “再怎么样她也是你姑妈啊!”若桐快走几步跟了上来。“她一个人在外地,还要时不时地担心你……”
      “算了懒得说她。”小童不小心踢到路边一只空掉的饮料罐,随后又补了一脚,将那罐子踢到了前面的路口。
      路口散放着一些垃圾,想必是垃圾车半路洒了。小童想一个箭步跳到人行道上去。可刚要抬腿一辆自行车就从背后窜了上来,若非小童身手敏捷,指定被他撞到垃圾桶里。
      “喂喂喂!臭小子!骑车不看路啊!”小童大叫道,她刚好没地方撒气呢。
      骑车的是一个身穿黑色卫衣的人,从宽阔的背影看多半是个男生。他看上去像一个骑士一般高大强壮,骑着一辆很酷的山地车呼啸而去。
      “你没事吧?”若桐忙上前询问。
      “我没事儿!什么人啊这是,骑车不睁眼啊!臭小子……别让姑奶奶抓到你!”小童继续冲着那男生的后脑勺大骂。但那男生什么也听不见似的飞驰而去,一会儿就消失在街角。
      若桐看着小童张牙舞爪的样子,不免发了笑,拉着她的手腕说:“好啦,谁让你不好好走路的,下次走路别不老实了……哎你等下,你自己外套下面开线了你不知道吗?”
      “嗯?”小童抬起手臂朝自己衣服上瞅:“嘿嘿,没注意,可能踢球的时候摔的。”
      “一会儿脱下来我给你补一补。”说着,若桐说着拉着小童走进了一栋陈旧的老楼。
      楼老,可里面的设施却是新装修的——时尚的不锈钢扶手,干干净净的白墙,西式的楼道吊灯……
      到了三楼,若桐拧开一扇贴着多啦爱梦和许多贴画的防盗门,客厅璀璨的灯登时把昏暗的走廊照亮。若桐一进门就按了几下开关把灯光调成了幽暗的粉色。粉色的光掺进橘色的夕阳里,一同洒在沙发上一个红彤彤像只安全帽的书包上。那光像果汁一样顺着书包的轮廓倾泻而下,顺着银色雕花的沙发腿流到印着水仙轮廓的地板上,最后一直流到若桐的脚边,若不是若桐下意识地关上了门,那光准能流出客厅,流到走廊,最后顺着楼梯流到一楼躲在某个角落睡觉的花猫身上。
      “阳阳!?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阳阳!”若桐把书包放下扭头便冲里屋喊。
      “5点放虹猫蓝兔,我一下课就跑回来了。”声音像是从里屋传来。
      若桐扭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绿色圆盘钟表震怒道:“你不是5点放学吗?现在才4点50啊!你是不是又逃课啦?”
      阳阳:“我才没有哩!我们老师家失火喽,所以我们就提前下课了呀。”
      “你在哪呢,快出来!把话说清楚!”若桐又按了两下墙上的开关,灯光被调成了白色。
      “干嘛?”阳阳说着话从浴室出来。
      “哎你!”若桐忙扭过脸,小童倒笑呵呵地看着阳阳。
      阳阳像一颗被剥掉壳的煮鸡蛋似的□□地站在浴室门口。
      “你你你赶紧回去穿衣服!不嫌丢人。”若桐别过头催促道。
      阳阳振振有词:“不是你让人家出来的吗?烦人!”
      “我——”若桐一下子无言以对。“哎呀你赶紧回去穿上衣服!”
      “哼。”阳阳哼完转身蹦跶了两步又翻了一个漂亮的跟头,好似鸡蛋翻滚。
      “他们幼儿园周末也要上课?”小童收起没憋住的笑意眼里闪烁着一个硕大的问号。
      若桐:“不是的,我妈给他报了一个围棋兴趣班,每周六下午去上课。”
      小童:“这么小就学围棋啊?”
      “你没看呢,他班里有一个小孩才到我膝盖那么高就被他爸爸给送过去了……哎呀现在的父母啊,都动不动就说什么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呢……他们班有好几个这样那样的冠军呢!”
      “所以你小时候你妈让你学钢琴?”小童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哎看来我还真是——时代的……呃炮灰,哈哈哈。”若桐打趣着把阳阳的书包拿起来放正。
      “呀冲呀!闪电超人!飞喽!”阳阳又从卧室“飞”了出来,他身体前倾高举右臂咋咋呼呼地在客厅里“飞来飞去”。
      “呵呵呵呵……”小童一看到阳阳这样笑得阳光灿烂。
      阳阳身上披了一个大大的床单,床单的两头被他系在胸前,其余部分都甩在身后。而他全身依旧赤裸,唯有羞羞处穿了一件印着懒羊羊的内裤。
      “你还笑!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若桐皱着眉定定地看着小童,“自从上次你教他把床单披在肩上当战袍之后,他洗完澡就再也不肯穿衣服了,就披这么一个床单。”若桐说完又一脸无可奈何。
      “小童哥哥你要不要陪我一起看《虹猫蓝兔》呀?”阳阳“飞”进了卧室又像个乒乓球似的一蹦一跳地从卧室里弹了出来。
      若桐:“连裤子都不穿!不嫌害臊。”
      “嗯?”阳阳一脸疑惑地看着若桐,他的字典里还没有“害臊”这样的高级词汇呢。
      小童笑笑说:“你姐姐的意思是说让你把裤子穿上!”
      “那你一会儿陪我看虹猫蓝兔!”阳阳激动地跳起来。
      “呃好啊!但是你要先把裤子穿上。”小童噘着嘴重复道。
      “为什么要穿裤子?我已经穿上战袍啦!”阳阳说着用手臂往后使劲拨了一下床单。威风凛凛的样子和懒羊羊内裤搭配在一起让若桐忍俊不禁。
      “嗯……因为你只有在战斗的时候才能穿上战袍,当你看动画片的时候要穿裤子。”小童极有耐心似的掐着腰对阳阳说道。
      “嗯……那好吧!我这就穿。”阳阳说完老鼠回窝一样钻进门里。
      若桐:“没良心的小孩,都不知道邀请天天伺候他的亲姐姐一起看《虹猫蓝兔》。”
      小童不服气地说:“哎哎哎那是谁每次累得半死陪他玩黑猫警长的游戏?哎哎又是谁每次舍了命地陪他坐海盗船和摩天轮?”
      若桐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行行行,我这个姐姐没你这个‘哥哥’重要。”
      “那是,你以为哥哥好当啊。”小童大摇大摆一脸自豪地走进了若桐父母的卧室,全家唯一有电视机的房间。
      电视机播放着习以为常的广告,动画片还没开始,阳阳在自娱自乐。
      “小童哥哥你猜这是什么?”阳阳穿了一件休闲的迷彩裤一脸自豪地站在一堆家具旁边。他很熟练地把电饭锅内胆戴在了头上,又把雨伞当手枪似的端在手里,雨伞的中间还夹了一个夹子供阳阳当瞄准器瞄来瞄去。
      小童忍不住笑,但也习以为常。“猎枪!”小童猜道。
      “yeah,猜对了!小童哥哥你快猜猜这是什么?”阳阳指着一个奇形怪状的拼搭物体一脸神秘地看着小童。
      只见窗前堆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两个凳子堆叠在一起,然后用拖把插在一桌子腿之间的横杆上,椅子上放了一个儿童望远镜。
      小童:“这是……大炮?”
      “猜对喽!”阳阳手舞足蹈起来:“我一发现敌人就朝他们开炮!”
      小童:“怎么开?”
      “像这样……”阳阳欢呼雀跃兴致勃勃地解释起来:“先是把望远镜放在眼睛前随意地看了下,然后扭动上面一个椅子调整“炮管”的方向,扭了两下后嘴里便发出“嘭”地一声,身体假装受到大炮的后坐力而后倾。最后他像孙猴子似的把手掌弯起来放在眉间向远处眺望。
      “哇!打中了耶!”阳阳歪着头自豪地问道:“怎么样?厉不厉害?”
      小童看得目瞪口呆,忙说:“厉害厉害……”
      “小童哥哥,我给你贴一个这个!”阳阳又冲到床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玩意儿。
      小童有一点受宠若惊,装作不知地问:“这又是什么啊?”
      “泡泡糖的贴画,这个可是我最喜欢的一张贴画了,来,我给你贴上……哎呀你把袖子撸起来嘛!”
      “哦哦。”小童利索地把左手袖子撸到胳膊肘那儿。
      “我跟你说哦,你贴上这个贴画,我在用望远镜观察你的时候就能认出你是自己人了。”
      阳阳把贴画贴到小童小臂上又用小手反复地按压了几下,最后把塑料纸揭掉,图案便印了上去。
      小童举起手臂仔细看,那图案是一个穿裙子的少女踮起脚尖去够一弯月亮。
      “兄弟俩”在卧室里看电视,若桐一个人在客厅收拾东西。
      家里每天一过5点就乱得不成样子,因为5点之前阳阳还在学校。
      若桐收好沙发上的杂物试图将沙发推向窗台边,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力气,推了几下沙发还是纹丝不动。
      “小童!过来帮我推一下沙发……童小童!”若桐掐着腰冲着卧室喊。
      若桐:“童——”
      小童并不直接答应,而是从门后面忽然亮出一颗头来,冲着若桐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身体才从门后面滑出来。
      若桐无奈到底撇撇嘴,催促道:“快过来帮忙,时间不早了,大家该来了。”
      若桐说完这话客厅里就回荡着敲门声。
      “他们来啦?”小童看了看若桐。“哎呀,说曹操曹操就到哇!”
      若桐二话不说疾步走过去开门。
      小童看见最先进来的是一个披头散发带着红色帽子女生,她腰上系着一件格子衬衣,腿上裹着一条破洞牛仔裤,最抢眼的是她背上那把玫瑰色的电吉他,莹莹的光泽衬得整个人都容光焕发。
      “哇塞!Lisa你今天这么帅?”若桐激动地上前抱住了她。
      “哈哈当然啦,来见大美女当然得好好捯饬一下啦。”她的声音像动漫里面的人物一样可爱。
      若桐:“Hi,大古!”
      Lisa身后是一个脸蛋肥嘟嘟的卷发男生,他穿着印有多啦爱梦的白色短袖和一条黑色的工装裤,肚子上托着一只箱鼓,一只肥硕的手臂稳稳地扶着箱鼓的一侧,另一只手攥着一节香气扑鼻的烤甘蔗。门上贴的那张多啦爱梦的海报就是他送给若桐的。
      他小心翼翼地从门框里挪进来,见到若桐便一脸痛苦地问道:“厕所有人吗?”
      若桐:“哦没人。”
      大古忙把箱鼓放下,把手里没吃完的甘蔗搁在箱鼓上,转身钻进了厕所。
      看见Lisa穿的这么靓丽而自己自穿了很居家的一套衣服,小童顿时有一点局促。她不自然地挪了几步,随手从沙发上拿起一只放在阳阳书包旁边的□□熊抱在怀里。
      Lisa和若桐小声说了句什么。
      若桐笑着说:“哈哈哈……这种事还是找大古吧。”
      “哎,找我干什么?”
      声音从厕所里传出来。
      “好好拉你的屎,安静一点……”Lisa冲着厕所大叫,转过头便开始拿他逗乐:“这个大古,来的时候非要下车买烧烤甘蔗,结果吃着吃着就闹肚子,嚷嚷了一路要去厕所……”
      “呵呵呵呵……”众人被逗笑。
      大古:“这也不能赖我呀,要是知道吃这玩意闹肚子,打死我都不买。”
      “不让你买,我得被你叨叨死。”Lisa操着一口滑稽的口吻取笑道。
      “哈哈哈……”欢乐的笑容再次在大家的脸上波动起来。
      大古出来看见小童便举起手跟她打招呼:“hello!”
      小童拘谨地举了一下右手说:“hi。”
      “你好我是大——哦我知道你!你是滨河一中的小顽童!”
      “哦?”小童尴尬的眼神中又透露着一丝疑惑。
      “我见过你打架!嗯……两年前吧,我在滨河一中的初中部附近经过,看见你一个人噼里啪啦三拳两脚一下子撂倒了好几个五大三粗的男生……那可真叫一个威风八面啊!堪比那什么……景阳冈上打虎哦不是……孙悟空大闹蟠桃——也不是……堪比那个武松醉打蒋门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嗯……真叫一个痛快啊!哈哈哈……”他说得眉飞色舞,像一个地地道道的说书人。
      小童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看若桐,一脸强颜欢笑。
      “呵呵呵……你们玩摇滚的说话都这么有文采吗?”若桐爽朗地笑着,她故意扯开话题,好像不愿意让他带领大家回首小童的过往。
      “啊也不是。”他说着挠了挠头发,“主要是我爷爷喜欢说相声,我也跟着学了点花里胡哨的词儿。”
      Lisa:“行啊你,下次学校文艺晚会你报两个节目吧,除了唱歌再加个相声。”
      “行啊!我教你说学逗唱,到时候你来给我当捧哏呗。”大古说话的时候浑身上下颠着,脑袋晃来晃去,一看便是一个古灵精怪的人。
      “哎呀你们能不能小点声?我还要看动画片呢!”阳阳从门后露出一颗头大声嚷嚷道。
      “对了,快来阳阳!姐给你带好吃的了。”Lisa说着从背包里倒出了两包薯条,一包辣条,一瓶雪碧以及无数的大白兔。
      “yeah!”阳阳眼冒金光,跑向沙发时使出来了江湖失传已久的凌波微步,“谢谢Lisa姐姐!”阳阳说完用双手像两条龙似的把沙发上的零食围住,堆在胸口上便又火速“回巢”。
      这样的情况已经屡见不鲜了,阳阳总是要找各种借口闹情绪,就是为了讨些零食。当然即使他本本分分的也会有奖励,因为大家不想让若桐的爸妈知道他们在家里举行音乐会的事情,所以得通过零食让阳阳守口如瓶。
      阳阳领了封口费,大家便开始踏踏实实风风火火地操办起来。
      “哎呦我还得去一趟厕所!”
      Lisa:“死胖子,一干活就跑路!”
      挪家具,腾桌椅,调试音箱和话筒……若桐和小童和Lisa三个人合力将放在卧室的电子琴抬了出来。
      小童:“哎呦这琴怎么又变重了啊!”
      若桐笑了笑:“是你又变懒了”
      “哎呦!阿哥来了啊!”Lisa不经意瞥了一眼门口。
      一个背着吉他的白白嫩嫩的男生从门里进来,朗声说道:“你家门怎么不关?”
      五阿哥在门口敲门的声音没被大家注意,他便直接推门走了进来。
      “你们还真来了,我听着声音像你们。”五阿哥站在门口,略显拘束。
      “专门给你留的门嘛!快进来帮忙啊!”Lisa招呼道。
      五阿哥忙把背上的琴放下,跑到小童的一侧把钢琴往上抬。
      随着五阿哥的加入,钢琴的挪动速度顿时加快了起来。三两步就挪到了位置。
      “你刚吃完饭啊……鼻尖上的油还没干呢。”若桐指着五阿哥的鼻尖说道。
      “啊?”五阿哥忙用手背擦了擦鼻尖。
      “谁,五阿哥来了啊?”大古说着从厕所里走了出来。“五阿哥你们家晚上吃的东坡肉啊?”
      “对啊,你这么知道?”五阿哥一脸纳闷。
      大古挠了挠屁股说:“哎呦你们家厨房斜对着若桐家的厕所,你们家厨房烧了什么菜我在厕所里闻得一清二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笑得不亦乐乎。
      五阿哥立在原地,面带窘迫。
      “上次就是这样!”若桐憋口气把笑容散去,说:“五阿哥你们家上周是不是吃酸菜鱼了?”
      五阿哥仰起头作出回首往事的样子。
      若桐:“阳阳上厕所闻到了,非缠着我带他下馆子。”
      五阿哥难为情地笑了笑。
      “哎五阿哥,你今天怎么没带上小燕子一起?”Lisa打趣道。
      五阿哥本命叫郑永琪。只因为琼瑶的剧太火,导致所有叫“永琪”的男人都被封为了“五阿哥”。至于小燕子是谁,下周跟着五阿哥一起去学校就能见到了。
      “行了你们就别拿我开玩笑了,好不容易见一次,都高抬贵手哈。”五阿哥既是对Lisa的回答也是对大古刚才的取笑表示抗议。
      “好了,大家抓紧时间吧,一会儿得开始了。”正在专心调试设备的大古看了一眼手表说道。
      若桐:“我还以为你连今天晚上也不能来了呢?你病好点了吗?”
      五阿哥:“嘿嘿,其实昨天就好多了,只是今天想睡个懒觉就又没去学校。”
      “早知道我也请假了。”小童说着把从厨房端出来的一盘水果放在了茶几上。
      若桐冲五阿哥做了个赞扬表情,听完小童的话便接着说:“你还不知道吧,小童今天又出风头了。”
      五阿哥侧耳听着若桐的叙述,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抽象,小童看到五阿哥这副样子顿时神气地笑了笑。于是众人像看到女侠似的打量着小童。
      不一会儿,楼上的小樱桃、洛洛还有楼下的金玲大妈的孙女也上来了,众人并排坐着,等待音乐会的开始。

      5

      “hello各位晚上好!我们是高材生乐队!”
      “呜吼哦”底下一阵乱叫。
      “我是主唱Lisa。”
      “哦吼……”
      “这是我们的鼓手大古!”
      “yeah迪迦奥特曼!”阳阳在门缝里欢呼,惹得众人都笑场了。
      Lisa清了清嗓音继续介绍:“这是我们的吉他手五阿哥!”
      “哇哦——”
      “还有我们的键盘,若桐!”
      “哦吼!若桐好美!”小童在下面捧场道。
      若桐不好意思地扭过头笑了笑。
      众人在台上站好,等底下安静下来后,大家互相交换了下眼神。
      Lisa:“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太阳就要落山了”Lisa说着看向射进夕阳的窗子,金色的光辉刚好打在她的身上,仿佛舞台上的追光灯。“我相信很多人都跟我一样,希望太阳永垂不落,所以今天的第一首歌就叫《日不落》”
      “哇吼!”
      底下开始欢呼鼓掌。
      “然后——然后中间会穿插一段rap情歌,是由五阿哥写的词。大家鼓掌!”
      底下一片躁动。
      然而Lisa整个人却突然安静下来,她要准备开始拨醒今天晚上的第一串音符。
      像稚嫩的孩童在空旷的楼梯间哼唱、像雨点打在山涧的石头——那声音清脆而动听。屋里顿时荡漾开一种浪漫的氛围。
      紧接着,五阿哥波动了他手里的电吉他,大古开始摇头晃脑地打起来鼓,若桐的手指在键盘上欢快地跳跃起来。
      客厅里顿时充斥着动感的节奏感。
      一段前奏后,Lisa亮丽的嗓音开始回荡在大家耳边。

      天空的雾来得漫不经心
      河水像油画一般安静
      ……
      Lisa唱歌的时候肢体会对旁边乐手演奏的乐器进行回应,整个人显得更加动感热辣;刚才蔫头巴脑的大古一打起鼓来好像吃了兴奋剂一样,在台上摇头晃脑激情澎湃;压根也没有了刚才的幽默谦卑的面貌,此刻判若两人,头发像一棵狂风中的树苗一般疯狂地甩动;若桐更是一扫平时小家碧玉的状态,换了一件牛仔夹克,头发故意扎得高高的,看上去一身的摇滚范儿。
      总之,大家的眼神都像星光一般灿烂着。
      Lisa:“接下来穿插一段由五阿哥自己编写的rap——”
      忽然,音乐的节奏一转,五阿哥开始接过话筒唱歌:
      吼!
      开学那天也不知撞了什么怪
      不是单车爆胎,就是忘了系鞋带
      晚上熬夜想你早上又把温床赖
      本来不想去学校可是班里有你在
      我一路飞奔准时到班作业却忘了带
      Lisa:哎~倒霉
      大古:倒霉啊!
      我在走廊罚站望着你侧脸发呆
      再偷吃一块儿蛋黄派
      Lisa:哦,好你个吃货!
      想骑上哈利波特的扫把把你往月亮载
      第一次给你买糖却被见了外
      你妈说抽烟的男孩子可能有点坏
      可我爸说
      男人不坏没有女人爱
      为了追你我开始钻研函数刻苦一整个礼拜
      老班说青春像黄河之水却不从天上来
      但没事儿可以多背背李太白
      若桐:噫吁嚱,危乎高哉?
      大古把话筒接到手里后激动地在原地一跳,差点把话筒支架给撞倒。
      底下开始哄笑。
      他便临时发挥了两句:
      哎你们不要笑!
      你们笑得有点坏
      哎哎哎!我开始了!
      嗨我邻居家的大叔有点怪
      他总爱坐着轮椅送外卖
      巷子里的花猫也有点坏
      总把我的袜子叼到大门外
      Lisa:呦!呦!呦!
      门外有人卖菜
      你们谁要买菜?
      五阿哥:
      他卖的什么菜?
      大古:
      青豆萝卜大白菜
      你们谁要买菜?
      五阿哥:
      谁爱大白菜?
      你爱大白菜?
      Lisa:
      我从来不吃大白菜!
      我只吃小可爱!
      大古:
      哈哈我滴乖
      你挑食的样子真可爱
      ……
      “嘭!”(大古的脑袋挨了一只大锅盖!)
      “TMD,谁让你乱改的词儿!”Lisa嗔怒道。她很可爱地翻了一个白眼。
      这边,五阿哥一个激灵弹蹦了一根琴弦。
      大古:“嘿嘿嘿,嘴瓢了,呵呵嘿,嘴瓢了嘴瓢了……重来!?”
      五阿哥也开始freestyle:
      “青春哪里能重来!”
      “你怎么唱歌也这么菜!?”
      大古:“可能平时吃多了外卖。”
      (底下再次哄笑)
      Lisa阻止道:“不行不行不行,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开始freestyle了?”
      “哈哈哈……”底下一个个笑得前仰后翻。
      小童看着看着心里莫名闪过一丝苍凉。
      凉风从窗户偷袭过来,小童搓了一下手臂,瞥了一眼窗外,见天气阴沉,心里颇为纳闷,怎么刚才还夕阳无限好,此刻便又有大雨倾盆之势。阴翳的天空更令她觉得冰凉,遂情不自禁地起身去关窗。
      小童刚把窗户关上雨点便射了过来,透过透明的窗户玻璃可以看见外面顿时一片迷蒙。雨水敲打窗台的声音随着凉气一起透过玻璃传进来。
      舞台那边整首歌刚好唱完,乐手们共同演奏完歌曲最后的伴奏。
      小童站在窗边不禁打了个冷战。这个冷战一不小心成了整首歌的最后一个音符。
      众人齐刷刷看向小童。
      “我去,下雨了啊?”五阿哥个儿最高,他一下子就看到了窗户外面的世界。
      “这鬼天气,说变就变。”大古说着拍了一下屁股底下的箱鼓。
      大家忘记了继续演出,呆呆地望着窗外。客厅里安静了片刻,而这安静的氛围不久又葬送在了一阵阴森古怪的敲门声里。
      “小童,去开下门。”若桐唤道。
      小童迟疑了一下说:“该不会是你爸妈回来了吧?”
      若桐笑笑说:“不会的,他们现在应该刚到杭州。”
      “哦,那是谁啊?”小童说着走到门后把门打开。
      只见一个浑身水淋淋的高个子少年目光灼灼地站在门口,他的头发也是湿的,前面的刘海被手指拨弄到头顶,几根合并成一束,并且一束束全都往后背着,在门口灯光的晕染下显得格外朝气蓬勃。没有刘海的遮盖,他的眉毛便格外惹眼,虽比不上剑眉那般霸气,但也像极了影视剧里法场行刑用的大刀。与“刀眉”浑然一体的的是那双看起来有一点风轻云淡甚至不屑的眼睛。
      也许是自己莫名其妙地打量他太久,让他不耐烦了。意识到这点,小童调整了下目光挪开双脚站到一边,让他进来。
      “你怎么搞的?第一次来就迟到啊?太不给面子了吧。”大古忙走上前打算半开玩笑地兴师问罪,但看到他一身湿漉漉的便住了嘴,转而问道:“我嘞个去,你怎么淋成这样?”
      他借着灯光打量了下自己的上衣,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尽管那笑只是嘴角肌肉轻微而短暂地上扬。
      “不好意思。”他的眉毛上也蓄了雨水,说话的时候肌肉震颤,雨水像泪滴一般滑过光滑的侧脸,从棱角分明的下巴滴落。
      “肯定是这地方不好找吧。”若桐边说边走了过来。
      “哎我忘了你刚来滨河,人生地不熟……对不住了兄弟!这事儿怪我怪我。”五阿哥一脸抱歉地走上来。
      “赶紧擦一擦吧,我去拿吹风机。”若桐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一条粉色毛巾,她说话间便把毛巾递给了男生。
      许是意识到是若桐自己的毛巾,他便犹豫了一下,缩回伸出的右手用一种低沉的嗓音说:“我就直接用吹风机吹吹吧,谢谢。”
      若桐:“那好吧,我去拿。”
      若桐做的本是主人翁理所当然做的事情,但小童还是觉得她夹带了私人感情。于是在心里暗暗责怪了一句:“没出息的,看到帅哥就献殷勤。”
      意识到训练的时间不多了,大家又重新继续演出。
      “好!我给大家隆重地介绍一下,”Lisa说话的时候眼里满是骄傲,“这是我们乐队的新成员,吉他手急生男。”
      “噗嗤哈哈哈……”小童破口大笑,怕被大家发现随即用手捂住了嘴巴,心想:急生男,着急出生的男人……哈哈哈……
      若桐一脸严肃地制止了她。
      “你先直接来一段吧。”Lisa一脸期待地小声对他说。
      那男生像刚才一样又以一种很难察觉的幅度轻点了下头,然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吉他,仿佛接过一个新生的婴儿。他接过吉他后便稳稳地坐下,并不再挪动分毫,好像一件榫精准地嵌进桙里。而那把日落颜色的吉他像一只硕大的宠物乖乖地躺在他的怀里。
      只见他左手按了一个和弦,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了一只银色的拨片静静地搭在弦上。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宽大,看上去就觉得有一种无声的力量在积蓄,只是让人不解的是寒冬腊月早已过去,他的右手上居然还戴着一只黑色手套,而这手套也令人奇怪,它只包裹住了手背的部分,而五根手指全部露在外面,好像迈克尔杰克逊登台演出时喜欢戴的露指手套一样。莫非他喜欢迈克尔杰克逊?
      若桐把灯光调成了黯淡的青色。
      客厅里安静极了,只有雨点击打玻璃的声音。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而他则安静地注视着手指按住的琴弦。他那原来湿漉漉的头发用吹风机吹完之后,显得没有那么狼狈了,咋一看反而增添了几分潇洒,尤其是那张朝气蓬勃的脸庞因为被聚光灯照耀而更加帅气逼人。
      小童比刚才更凑近舞台一点了,她倒想看看这家伙到底有什么本事。
      突然,这个男生的右手像划火柴一般猛地扫了一下琴弦,紧接着他便像火柴点燃柴房一样用音符点燃了客厅。
      听着听着,大家的肢体情不自禁地跟着吉他动了起来……渐渐地,客厅里的气氛像浪花一样澎湃。比刚才Lisa的演唱更令人心花荡漾。
      若桐不经意地看向窗外,这热烈的旋律竟然巧合地给窗外的雨配上了背景音乐。此刻那一扇窗户倒成了一个电视屏幕,里面的画面虽然昏沉单调,但配上这音乐却显得跌宕起伏、荡气回肠。若桐听得入神,看得出神,心里欣喜若狂。她一向是最羡慕那些吉他高手的!
      小童还是第一次看到居然有人可以把吉他弹到这个份上,真是令人敬佩。想到这里,她不禁再次打量起来他的脸。被吹风机吹去雨水的脸上的英气仿佛反射了光芒,让人看久了就觉得似梦似幻,很不真实。
      音乐渐渐变得低缓了,有经验的听众已经明白演奏即将结束。
      伴随着一阵欢呼声,男生绅士地朝着所有人鞠躬然后又像放婴儿那般小心翼翼地把吉他放在刚才坐的凳子上。
      紧接着,便是经久不衰的掌声。
      Lisa继续她的演唱,她用她的唱功成功宣示了谁才是这个舞台的主角。
      只是再一首歌唱完,这个迟到的男生现在好像又要早退了。
      “你等会儿再走吧,现在雨下得太大了……”若桐担忧地劝阻道。
      “不行,9点之前我必须回去,要不然我爸妈会起疑心的。”那男生的语气比风雨中的路灯还要冷静。
      五阿哥:“你没跟你爸妈说实话?”
      “我跟他们说去逛商场。”他说着低下了头。
      小童想,多大的人了,还要这么怕父母,刚才在心中留下的潇洒形象顿时像掉在地上的花瓶一样支离破碎。
      大古:“哎你怎么来的啊?”
      “骑车来的。”
      小童听到这,想起什么似的大睁着眼睛看他,莫非下午那个骑车不长眼的人是他!衣服、作风都像……怪不得看了半天觉得身形眼熟!
      若桐:“你还记得怎么回去吗?”
      他迟疑了一下,默不作声。
      “这样吧,我和你一起下去,在路边给你指一下路。”若桐说着,从门后面拿出一把黑色的雨伞——那是家里最大的一把伞。
      “嗯。”他还是那样幅度非常小地点了下头,然后一阵风一样刮了出去。
      雨下得更大了,路灯下的街区雾蒙蒙的,仿佛雨水化作的蒸板。各个商铺的老板无奈只得将卷帘门落下以防树枝碎石什么的被风投掷进来。

      6

      雨中的照澜院,生活便是另一番模样。
      相比于前街的繁华和热闹,这里本就稍显破败,今晚在强风的肆虐下便更显得狼狈不堪。这里是大多数进城打工的老百姓安身之所,他们疲惫了一天,将顶着风雨朝着为他们点着一盏灯的屋子走去。
      在这众多微弱的灯盏里,有一盏灯是小泥鳅为他的外婆点的。
      此刻,小泥鳅已经渐渐进入酣睡。而外婆却刚刚忙活完,她还在为明天的臭豆腐摊做准备。老旧的菜刀在案板上一下一下地轻轻切着,老豆腐需要切成3厘米厚的块儿,如此才能在放入卤水中浸泡时入味。外婆把卤水坛子盖上盖儿厚又从酱桶里倒了满满一罐她自己独门秘制的豆瓣酱。豆瓣酱要放在一个掉了一大块漆的桌子上——这是外婆专门为小泥鳅学习淘到的,她一看到这桌子就怡然自得,仿佛看到外孙手握名校的录取通知书站在她面前似的。
      她小心翼翼地用一个红色脸盆扣在这罐儿酱上,又压了几本小泥鳅的中学课本——她调制的豆瓣酱,在杏仁街可是叫得上名号的,连附近的流浪猫都爱吃。有一次外婆把豆瓣酱放在桌子上忘了盖盖儿,早上出摊儿的时候发现酱罐比用钢丝球刻意刷得还干净透亮。外婆一猜就知道作案者是一只馋嘴猫儿。而且那只猫像是宣战似的在犯罪现场留下一串小脚印。从那以后外婆便和所有的小馋猫打起了酱料保卫战。
      外婆冲着映出雨丝的窗户打了个哈欠,早出晚归的习惯使她本就年迈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囚犯般的疲惫感,本就满是风霜的脸因为困意而又添了几分西山的薄暮。她用皱得像风干的丝瓜的手用力掖了掖钉在窗户上的雨布——这扇窗户的玻璃前几天不知道让哪个倒霉孩子给砸碎了。外婆这几天忙,还没来得及换,今天下雨只能用雨布勉强挡一下冰冷的雨箭。
      刚才,笔者的笔墨在起风之前停留的时间较短。此刻,趁着外婆掖雨布的功夫,我们可以凑着这盏微弱的灯光看一看屋里的陈设。
      最大的家具是靠在小泥鳅床边的衣柜,它大得出奇,好像特意量着若桐家对面的包子铺的卷帘门的尺寸做的。柜子左边的柜门有些破损,原先的黄胶带已经被屋顶漏进来的雨水泡开了胶,上面又用透明胶带贴了一层,墙上很久以前贴的传单的残骸已经失去了原来的颜色,只有紧贴墙面的部分无法脱身。涂了绿油漆的柜门,油漆像薯片一样一块块儿打着卷,并且摇摇欲坠。失去了油漆的遮挡,那些原本被油漆裹着的淡黄的木质便暴露出来,一条条口子好像皮肤皲裂的手背。顺着衣柜再往旁边看,是外婆的小床。尽管小泥鳅多次提出要外婆睡自己那个稍大略新的床,外婆却总是或推辞或开玩笑地说:我睡觉又不像你那么不老实,睡这小床就可以了。屋子的中央是一个袖珍折叠桌,桌子上放着一个热水瓶和两个杯子。桌子下放着两个用松紧带作面儿的小马扎,不用的时候外婆会把它们合起来放在桌子下,以节省屋子的空间。
      外婆确认明天出摊前的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后便拉灭了那团光。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外婆摸索着走上床头正准备进入了属于她的梦乡。然而在屋外传进来的风雨声中,一阵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屋里清晰地回荡起来。
      外婆躺在床上听了好一会儿,最终确认是屋子漏雨。
      她坐起来,摸索着穿上鞋,又摩挲着走过去开灯。然而困意还是让她忘记了屋里座椅的准确位置,“噗通”一声,她的脚踢到一只凳子,而凳子又撞到了桌子。
      外婆透过黑夜朝小泥鳅的床望去。小泥鳅的身影晃动着,外婆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怎么了姥姥?”小泥鳅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朝这边看。睡醒之后的他在黑夜中把外婆的轮廓看得十分清晰。
      “哦,没事儿,不小心踢到凳子了……”外婆迟疑了一下,还是拉了一下灯绳。房间顿时变得亮堂起来。
      外婆露出一副做错事的表情说:“你继续睡吧。”
      小泥鳅眯着眼睛看着外婆,问道:“屋顶又漏雨了吗?”
      “没事儿,漏得不多。”
      小泥鳅揉了揉眼睛,看见一条白线从屋顶垂下来。他忙穿上拖鞋走过去仔细瞧。
      “漏这么多啊?”
      “没事儿,你快去睡吧,我来弄就好了。”外婆用手背抵了下他的肩膀。
      小泥鳅一声不吭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搬了一只铝制的梯子进来。“上次问柳叔借的梯子幸好忘了还。”说着,小泥鳅把梯子撑开,把柜子和墙之间放着的一块木板夹在腋下,顺着梯子爬了上去。
      “慢点我嘞孩儿!”外婆说着用两只树根一样的手紧紧将梯子握住。
      小泥鳅爬到最高一阶,将手里的薄木板塞到了漏雨的那块草席下面,草席被往上顶了一点。瓦片之间的厮磨声音穿透草席传到小泥鳅的耳朵里。于是他就知道瓦片被成功地顶高了。从顶端流经的雨水便会因此绕过这块被顶高的地方,尽管这里依然会漏雨,但是漏的雨少了,在下面放一只盆接着就行了。至于其他的,等天晴再想办法吧。
      小泥鳅检查了一下屋顶的其他地方,上一次塞上去的木板已经落了一层浮灰;上上次塞上去的木板已经结上了纤细的蜘蛛网。
      “还好,其他地方没有漏的。”说着,小泥鳅从梯子上下来,但看见外婆正在用一只手臂擦眼睛。
      小泥鳅:“姥姥你怎么了?”
      “没事儿,灰落进眼睛里了。”
      小泥鳅将梯子收起来放到了门后面,又找来一个空盆,放在地上被雨水打湿的地方。
      外婆站着看着他做这一切,眼里露出前所未有的欣慰。臭小子竟然一下子长这么高,那攀上梯子的身影一下子让她想起来小泥鳅的外公来。再一打量这间屋子,恍然发觉,他们祖孙俩已经在这儿生活了近7年了。臭小子,不知不觉就长成了大人了。想到这里,外婆又偷偷抹了几滴眼泪。
      小泥鳅不经意瞥见了用塑料袋封上的窗户。有风吹进来时,塑料袋便颤抖着发出轻微的声音。他正欲上前检查,外婆拦住了他,说:“好了,赶紧睡吧!我都弄好了。”说完又用手推了下小泥鳅结实的后背。
      小泥鳅:“您也赶紧睡吧。”
      “嗯。”
      “啪哒——啪哒——啪哒——”水滴敲打着盆底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响着。
      小泥鳅抬头看了一眼屋顶,随即把桌子上杯子里剩的水倒进盆里,水滴击打盆底的声音顿时消弭了。
      如果可以,让他们都做上好梦吧!梦里,风吹干了夜空,云朵像毛巾一样擦干屋顶。还有曙星朗月,像风铃一样挂在树上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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