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信局》季秋末

21、冰薄荷糖

　　一

　　九月的桂香漫过礼堂窗棂时，苏挽星正用铅笔在琴谱边沿画第五个五线谱符号。教导主任刻意压低的声音从幕布后传来：“这是从临江转学来的林知夏同学，挽星你带她熟悉环境......”

　　话音未落，薄荷混着柑橘的清香突然撞进鼻腔。苏挽星抬头，看见少女制服第二颗纽扣松开着，领结歪斜地挂在锁骨下方。她下意识伸手去整理，指尖触到温热的皮肤时，对方突然退后两步，礼堂顶灯的光斑在她睫毛上碎成星子。

　　“我叫林知夏。”

　　少女把书包甩在肩上，露出的手腕缠着医用胶布，“听说你是钢琴特长生？”她说话时总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阳光穿透教学楼后的香樟叶，在水泥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蝉鸣声突然汹涌。

　　艺术楼三层的钢琴房总在雨天渗水。苏挽星第十三次推开掉漆的绿门时，林知夏正蜷在窗台上吃薄荷糖。雨水顺着她晃动的脚尖滴落，在深褐色地板上晕开潮湿的圆斑。

　　“你总在琴键上画星星。”
　　林知夏突然开口，糖纸在她指间折射出细碎银光，“上周三弹《月光》第三乐章时错了两个升降号，昨天下午的练习曲......”

　　苏挽星的耳尖开始发烫。她慌忙合上琴盖，却碰倒了谱架上的素描本。纸张纷飞间，林知夏接住其中一页——
　　画中人倚着窗框，发丝被风吹起，腕间的医用胶布变成缠绕的藤蔓。

　　雨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

　　运动会当天，林知夏在借物赛跑的纸条上写下"苏挽星"。她们穿过沸腾的加油声跑向终点，交握的掌心沁出细汗，在十月的风里融成温热的琥珀。主席台广播突然卡顿，混着电流声的《致爱丽丝》响彻操场时，林知夏贴着苏挽星的耳垂说：

　　“你闻起来像晒过的棉絮。”

　　梧桐叶落满后山台阶那天，林知夏消失了三天。苏挽星在医务室找到她时，少女颈侧的新伤叠着旧痕，像是被揉皱的考卷。夜风掀起窗帘，月光淌过她颤抖的脊背：

　　“我妈的现任丈夫觉得les该被电击治疗。”

　　十二月的初雪落在她们相扣的指缝间。林知夏把薄荷糖纸折成纸鹤放进苏挽星的琴谱，冰凉的唇瓣擦过她发烫的眼睑：“等毕业我们就逃去有极光的地方。”

　　那时她们都不知道，教导处电脑里正躺着林知夏生父寄来的监护权变更文件。

　　二

　　医务室消毒水的气味粘在舌根，苏挽星握紧林知夏的手腕，医用胶布边缘翘起的部分蹭得掌心发痒。月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少女青紫的伤痕上切出银色光栅。

　　“他烧了我的素描本。”

　　林知夏突然笑起来，薄荷气息混着血腥味，“说那些画是畸形的证明。”

　　她腕骨内侧残留着烟头烫伤的痕迹，像枚被雨淋湿的月亮。

　　苏挽星从琴包夹层摸出颗玻璃纸包裹的薄荷糖，糖纸在黑暗里发出细碎声响。这是她们心照不宣的暗号——
　　每当林知夏继父的黑色轿车出现在校门口，艺术楼顶层的储物柜就会多出三颗这样的糖果。

　　梅雨季来临时，储物柜里的薄荷糖开始发粘。苏挽星在琴房等到第七天，终于在图书馆地下室找到缩在古籍书架后的林知夏。樟脑丸的刺鼻气味中，少女耳后的薄荷香像条透明的丝线，缠绕着苏挽星颤抖的指尖。

　　“他在我房间装了摄像头。”林知夏的指甲陷进苏挽星手腕，旧伤疤在潮湿空气里泛红，“但不知道通风管道通向后巷。”

　　她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凝在苏挽星颈侧，化作带着铁锈味的白雾。

　　暴雨倾盆的深夜，苏挽星在电话亭拨通第十三次空号后，终于听见管道传来的敲击声。林知夏浑身浸透雨水，制服衬衫下露出缠着保鲜膜的伤口，医用酒精的气味被雨水冲刷成淡蓝色阴影。

　　“要闻着这个才能睡着。”

　　她把沾着血渍的校服外套塞给苏挽星，衣领处残留的薄荷香混着碘伏，在狭小空间酿成酸涩的酒。排水管道的铁锈味、潮湿的混凝土气息、还有林知夏发梢的橙花香味，在苏挽星记忆里腌渍成标本。

　　教导主任办公室飘出龙井茶香那天，林知夏的座位空了。苏挽星在琴谱里发现被血渍晕染的纸条，铅笔字迹被汗水模糊成灰雾：

　　“他在找加拿大寄来的监护权文件”

　　窗台残留的半颗薄荷糖正在融化，糖霜沿着墙缝画出蜿蜒的银河。

　　旧校舍拆迁前夜，苏挽星在残破的储物柜深处摸到生锈的铁盒。褪色的糖纸包裹着干枯的桂花，下面压着半张烧焦的画稿——

　　林知夏用铅笔在乐谱背面画的侧脸，她的睫毛上停着那年礼堂坠落的星芒。

　　……

　　十年后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再次漫过鼻腔时，苏挽星正给昏迷的少女调整呼吸面罩。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中，她忽然闻到熟悉的薄荷香。病床上的女人腕骨内侧纹着极光图案，医用胶布边缘露出半枚烟烫的月牙。

　　“苏医生。”

　　护士递来病历本，“患者林知夏说需要冰薄荷糖镇痛。”

　　晨光漫过窗台，苏挽星看着那人睫毛上晃动的光斑，突然想起储物柜里融化的糖霜，正如此刻顺着眼角滑落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