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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这儿恐怕地方不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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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不被伯爵喜欢,青一函从小就在寄宿学校长大。
佣人保姆与其说是保护和服务,不如说是监视。
和薄彦在一起后,甩开这些桎梏,他才真正开始感受和体验生活的乐趣。
虽然刚开始和薄彦同居时,忘记口袋里的纸巾,洗完衣服发现洗衣机里全是纸巾碎屑的事情也频频发生。
当然也有过几次,因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青一函不知道要等油温热了再放菜进去,导致花了很长很长时间做出来一锅面目难辨的“食物”,两人只能在饿肚子和捏着鼻子吃之间二选一的经历。
可就算只是看着薄彦在洗两个人的碗筷,心里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心安和满足。
两个从小在家庭荫蔽下的小少爷,就这么一同摸索着独立生活的方法。
有苦有乐。
“对不起……”
薄彦除此以外,什么都说不出来。
可他没等到青一函的那句“没关系。”
那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青一函说的第一句中文。
八年前,薄彦在异国他乡,作为建筑学生,开启科研生活的第一天,在学校里撞翻了一位金发碧眼学生手里的咖啡。
那时青一函看他是东方面孔,于是试探着,用中文回应了他的道歉,“没关系。”
就此,两人从友谊开始。
“你讲完了的话,请便吧。”青一函不想再纠缠下去,也没管散了一地的文件,闪身走人。
一把拉开了会议室的大门,头也没回。
半地下的会议室,窗外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巴塞罗那的夜生活都在市区,学校所在的郊区入夜后就是一片寂静的光景了。
薄彦拎着公文包,快步追到街上。
青一函一副彻底拒绝沟通的态度,自顾自地走向地铁站。
直到通向地下的下行手扶电梯,一路疾走的薄公子才停下了追随的脚步,目送着他下去。
这边青一函正想着,这次他是来出差,肯定没有地铁卡。
——终于甩掉了。
轻松的心情没有如预想中那样到来。
因为一到地下,看到地铁进口大门紧闭,还贴心地张贴了通知,通篇措辞充满歉意和礼貌,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末了还不忘呼吁大家支持他们的事业,概括而言就是一句话:
地铁罢工。
这也算是老欧洲土特产了。
饶是青一函,面对这样的情况,也是沉重的心情雪上加霜。
黑着脸,又搭上行电梯出来。
看到薄彦在那一支烟还没抽完。
靠在栏杆边上,吞云吐雾,好不潇洒。
青一函暗暗咬牙,刚才他只顾着快步向前,想着怎么甩掉这个烦人的家伙。
其实,地铁站外就立着告示牌。
薄彦刚才远远地就看到了,只懂了一句,也是最关键的一句“下午停运。”
“这牌子上写的不是西班牙语?”
“……”青一函眯了眯眼框,在大街上,实在不好发作。
时间过去太久,他险些忘了眼前这位的嘴有多贱。
但这回真是冤枉,这里本来就是地方方言和西班牙语混用的区域,告示牌上有时只有一种语言,也不奇怪。
薄彦对这两种语言都不熟悉,问这问题是出于自己作为外来者的惯性思维。
当他回过味,理解青一函为什么怒气冲冲地,用红肿的一双眼睛狠狠剜了他一眼,又快步走人的时候,后者已经快消失在街角了。
熄灭了烟,薄彦大步流星地努力捕捉着他的身影。
走过两三个街区,到了青一函的住处。
这里,原本应该装载着他们六年共同回忆的家。
和家里决裂后,哥哥青一云给了他一笔钱。
说起来……
来陪他买房子的,还是那个他厌烦无比的,从自己手里抢走哥哥的男人。
这房子是临街的。
掏出钥匙,正要开门。
青一函余光看到,薄彦出现在了街角。
他已经拼尽全力,甚至最后小跑了一段。
可还是被薄彦一路紧随,追了上来。
“你还想怎么样?”
“沿路看餐馆都打烊了,我蹭个饭就走。”
“刚才你说,说完就放我走。”青一函不会再轻易上当。
也巧,薄彦的肚子适时地发出一声“咕——”。
此处地段不算好,周围是偷盗抢频发的街区,到了晚上商户大门紧闭,四下确实难找到一户开门的餐馆。
“吃完就走?”青一函犹疑着。
“吃完就走!”薄彦斩钉截铁地保证。
季节交替的时间,阴云说来就来。
窗外天彻底黑了下来。
这是一栋比较新的建筑,家里很宽敞,甚至,有一种空旷感。
客卧之间一门隔开,开放式厨房连接着客厅的落地窗,没有专门的餐厅。
青一函以前信誓旦旦地说过,他是绝不会在餐桌以外的地方吃正餐的……
现在也都变了。
“我这里只有速食披萨了。”青一函翻了翻冰箱。
薄彦一阵心酸,那个连超市里的薯片都不吃的小少爷,现在也会买速食吃了。
青一函熟练地拉开烤箱,取出烤盘。
快速铺好锡纸,放好披萨,还手动多加了一份芝士进去。
薄彦的目光扫过整间房子。
客厅里只有一对单人沙发,一灰一白,薄彦坐在灰色的那个上面,看着白色的沙发上散乱地堆着几件换下来的衣服。
青一函从一堆衣服里清出来一小块,“披萨10分钟就好。”
“好。”
然后是两厢沉默。
落地窗外,巴塞罗那到了春雨季节,开始洋洋洒洒的一场大雨,拉着夏季,缓步走进城市。
就这么各自静默着,看着窗外。
似乎都有什么想说,可却都不知该如何说起。
薄彦想问,这些年,青一函是怎么生活的。
可是他不敢。
他没勇气去听,青一函一点点把过去的自己用刀剔除,像处理煲汤用的死鱼鱼鳞一样,然后露出的细嫩鱼皮,又经历时间风干,又变成坚硬外壳的。
不难想见,字字泣血。
十分钟的时间,不够细想这些,可薄彦还是觉得这份寂静格外漫长。
直到,烤箱“叮——”的一声。
端出来的,是青一函在厨房里切好后的两盘。
稍加犹豫,薄彦还是问了一句,“我在哪里洗个手?”
青一函嗤笑他现在倒是变得爱干净了,“厨房就可以。”
窗外雨越下越大。
平日这时,也只有夜线巴士了。
今日恐怕连夜班巴士都没有。
几块披萨虽不顶饱,可总归抚慰了薄彦饥饿和悲伤情绪而绞痛的胃部。
“这个时间,恐怕只能请你的秘书来接你了,”青一函拿了一张纸出来,在上面写下中西双语,字迹清秀。“这是地址。”
“青一函。”
“……怎么了?”
“对不起。”薄彦郑重地道歉,不同于刚才,这次语气格外的平淡。
“刚才你说让我听你讲,你想听听我怎么想吗?”
青一函知道他想听自己说“没关系”,于是刻意回避。
茶几上的食物残渣,青一函没急着收拾。起身拿来一罐汤力水,又给薄彦接了杯热水。
“嗯。”
青一函拉开拉环,干脆清爽的一声后,犹豫着,不确定是否词不达意,但还是开了口。
“其实,我也一直在想。或许那个时候,我们确实没有能力支撑起一个小的家庭,好的生活。就像,这六年里,每次遇到什么不顺利的事,我就会想,都是因为你不在。”
原本在家族里,他还有同样受到排斥的哥哥可以依靠。
几年前哥哥结婚,同样选择逃离家族的影响后,他只能紧紧抓住薄彦,当作自己漂浮生活里的情感锚点。
薄彦静静聆听,等待着他继续讲。
青一函感受着口腔中汤力水气泡的运动。
细小的声音,和窗外的雨声似乎有了一些同频。
隔了一会儿,他才开口继续道。
“假如你在,我或许就会把生活不顺利,归因成,为了和你在一起,才会这样。可实际上,离开家族是为了追求我的自由,和你无关。更不必因为这个,跟我道歉。”
薄彦全然理解了他想表达的,并讶异于他的豁达,也欣喜于他的宽容。
“不过,我也在想,当时对你的喜欢,不如说是因为想逃离家庭而产生的依赖。”青一函突然话锋一转,“你是一个异乡人,不了解我的身份,所以我接近你,跟你相处,更容易和轻松。”
言下之意,就是否认他们之前那份感情被视作“爱情”的真实性了。
“可是我是真的……”薄彦听出了他的这层意味,赶忙开口,想要反驳。
“请你听我说完,”青一函举起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我们三十岁了,很多事不能再用……情感,来决定,之前的那段时间,你照顾我,我很感谢。”
“我……”
“幸运的是,我们现在都确认过了,彼此过得很好,我心满意足,也希望之后的工作合作愉快,但工作以外,我们就不要有更多……”青一函琢磨了一下,确认无误后才说出这个词,“节外生枝。”
薄彦看出他客气的微笑中,坚毅的拒绝。
知道当下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夜已深了,再晚,特助恐怕也要休息,于是,到了分别的时间。
“记得拿好你的包。”青一函善意地提醒。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走到门口,薄彦顿住脚步,回头问道。
“作为工作伙伴的话,当然可以。”语气友善却疏离。
毕业后,青一函在工作中,把中文磨砺到了熟练运用“打官腔”的水平。
在中国长大的母亲教他用中文生活,薄彦教他用中文表达爱和情感。
薄彦走后,他学会用中文伪装和掩藏真实的自己。
门外是电梯间,尽头的窗开着,风卷细雨,打湿了窗台,潮湿,把窗台上边缘染成比原本更深的土黄色。
许是气候的原因,也或许是,薄彦站在冷风瑟瑟的电梯间里的原因。
拥抱冰凉而黏腻。
时间太久,以至于电梯已经到了,青一函不得不轻拍他的背。
薄彦不舍地松开了双臂。
拿起地上的公文包,转身进了电梯,“Adios.(再见)”
“再见。”青一函目送到电梯门彻底关上。
转身回了家。
茶几上躺着空了的盘子,还有薄彦没喝完,已经冷却的半杯水。
旁边,有几粒掉落的残渣。
刚才只开了厨房的灯,房间里昏暗而沉闷。
湿气透过窗缝钻进来,黏浊着每一次呼吸。
青一函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沉默着,一下一下地,刷干净了盘子,放回了沥水架。
水滴从盘子上滑落到水池里。
和他脸上无声的泪水一样,只留下一条清晰的痕迹。
抬手关掉厨房里这一点光亮,二层的楼高,树刚好遮住了路灯,整个房子陷入彻底的黯淡。
整个人瘫软在了沙发上。
此刻的伤心是如暮色中的海一般死寂的。
灰色的沙发上,若有似无地,残存着一点薄彦的温度。
爱人重逢,即便不能再续前缘,见到彼此当下都过着还算不错的生活。
——起码表面上来看还算不错。
应当知足。
积压多年的情绪在今晚倾泻而出。
没有预料中的坦然,反而一种巨大的空虚涌来。
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心乱如麻。
薄彦问过他,“为什么西班牙没有苦情歌?”
他答,“得不到就换一个,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为什么非得是某一个?”
的确,并非必须是某一个。
但告别了的某一个,就会变成“那一个”,被永远记住。
薄彦,就是他这六年来,日思夜想的那一个。
他手肘撑在沙发沿上,正胡思乱想的时候。
惊闻楼下一声有人用中文大喊,“别跑!”
随后又是同一个声音,用英语叫了两声,似乎是跑远了,声音越来越小。
是薄彦!
青一函赶忙快步走到窗边,开窗向外看去,可楼下的行道树挡了个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
不得已,他抓起丢在白色沙发上的外套,也顾不上堆放已久导致上面全是褶皱。
随便从门口的杂物框里捡了把伞,也等不及电梯了,从消防通道一路冲下了楼。
一出门,就看到薄彦在雨中。
两手空空。
在这里,被抢劫大多是追不回来的。
本地盘根错节的黑市、非法移民和组织。
会快速把赃物分散出去,警察也无能为力。
所以,在这里被抢劫的人,不得不“好心态。”
笑出强大,“哈哈,这也算是本地特色吧,太久没回来,我都快忘记这里还有抢劫的这回事了,哈哈哈哈。”
穿得西装革履的薄彦,看起来又一身贵气,在深夜的路边,遭遇抢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好在包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比较麻烦的是护照、手机都在包里,回去恐怕要补办的材料不少。
青一函看他在雨中的样子实在滑稽,没忍住笑了两声,略显夸张地语调道,“Bienvenido al Barcelona(欢迎来到巴塞罗那),欧洲贼都,”
薄彦跟着笑了两声,从路边走回楼道门口。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欧洲人,他对这一切,有种无奈的习以为常,“恐怕得明天才能报警了,我家最近的警局这个时间已经下班了。”
“我还没来得及给特助发消息,才一下来就被抢了。”薄彦说的是实话,“今晚恐怕得在你这儿借宿了。”
“真是抱歉,我这里恐怕地方不够。”青一函收回了刚才的笑容,重新板起面孔。
“我刚刚都看到了,你家双人床啊。”薄彦身处豆大的雨点中,领带不知是刚才追赶时跑得太急,还是大雨的原因,挂在脖子上,淌着雨水。
看起来落魄潦倒。
语气却云淡风轻,一副听候发落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