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关灯以后（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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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暗而生，暗中至暗，污浊残秽，尽数祓除……”
魏尔伦呆呆地听着男人口中念念有词的呢喃，顺手把镜片往上推了推。他还是不太习惯隔着一层玻璃看东西。事实上，这层玻璃后的世界倒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光怪陆离，大概因为咒灵也不会蠢到自投罗网。唯一让他感到新奇的只有随着雨果的咒语，自空中一点倾泻而下的沥青状紫黑粘稠液体。它们厚重地汇聚在医院正上方，随即像烟雾一样轻盈地四散开，呈半球状覆盖在整座医院之上，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般的帷幔，将天空从深蓝推向纯黑。
这就是“帐”，为防止非术师窥见祓除诅咒时的异象而设下的结界。至少对他们这些正经工作的术师来说是这样。
魏尔伦下了车，打量起眼前这座建筑。它比起任何一所现代化医院都更像上上世纪古典主义席卷法国时的产物，笔直的廊柱、交叉分布的拱形与矩形玻璃窗、繁杂的人物浮雕，看得出它的第一任主人有着相当可观的财富。然而现任主人却不见得，大概。仔细一看就能发现，墙体不久前刚被一层薄薄的白石灰粉刷过，拙劣的翻新非但没有顾及不同墙体的色差，甚至没能掩盖裂缝与墙皮脱落后的凹陷，可能仅意在让它看起来不那么充满陈旧腐败的气息。
但魏尔伦觉得适得其反，这样一座宏伟而惨白的建筑在树林的掩映下显得森冷，像一块巨大的墓碑。走近一看，大门却是一扇带塑料把手的双开门，和房子整体的气质极为不符。他感到有些好笑，看来医院的经营者的确捉襟见肘。愣神间雨果已经锁好车，从旁经过，先一步进了门，手上提着一个植鞣革的浅褐色小挎包，很小，在他随意的动作下晃来晃去。
那包真的很小，小到他觉得只能装的下一包烟或者一串钥匙。不大可能是武器之类。
“喂，那里面装的什么？”
“秘密。”雨果神神秘秘地吐出两个字，语气正经起来。“希望这次不会用到它们。”
医院内部很暗，光源只有大厅顶端高悬的一座吊灯，四周都暗沉沉的。魏尔伦环顾一圈，墙面上有好几块颜色更新的地方，天花板上有几块凹陷，墙角和柱子上的雕像非常斑驳——它本来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建筑而非医院，如果它某任主人没有把油画、壁画以及雕像上的金漆卖掉的话。
医院的院长走出来接待了他们。这是一个矮胖的男人，身高五英尺半，半长不短的头发向后梳以遮挡住秃顶，40岁上下，作为院长有些太年轻。他穿着一件洗得褪色的淡蓝色衬衫和深绿色卡其裤，为了显得正式还打着领带，没有穿医生的白大褂，即使这样也热得不时掏出一块手帕在脸上抹一把。
“上帝啊，我真高兴你们能来。”男人仔细检查了雨果出示的警官证——当然是伪造的——随即长舒一口气，然后郑重地握住他们的手，好像那是救命稻草。
“霍华德·厄尔曼，”厄尔曼恋恋不舍一般地放开他们，“再次感谢，先生们。再没有人能来调查清楚，我们就要倒闭了。老天，我敢保证发生那些可怕的事绝对不是我们医院的问题……”
“那当然了，我相信您把医院选址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一定有您的苦衷。”魏尔伦语气带着几分讥讽打断他，换来雨果责备的一瞥。
“您带我们到处逛逛，再讲讲失踪案的细节，怎么样？”
“当然，当然，这边请。”
厄尔曼带着他们穿过大厅，大厅中央有一个简陋的服务台，周围是几排座椅，角落里一间药房，除此以外就没了，偌大的房间显得非常空旷，一切无不彰显着主人的拮据。
“这个医院的前身是19世纪建成的一座疗养院——面向普通民众的。不过更早的时候是兰切斯特家族的私产，他们打猎时休憩的庄园，后来就捐给了教会，再后来……”
走在最前面的男人还在喋喋不休，他们正穿越大厅走向电梯。没错，电梯，显然是上任或是上上任主人的遗物。不过厄尔曼没有带他们走进电梯，而是拐进几步之外的楼梯间。
“噢！电梯……你们最好别用电梯，倒不是什么安全问题……哈哈，但是最好别用，好久没人用了……”厄尔曼突然叫了一声，然后开始打哈哈。他又掏出手帕揩了揩额头。
听上去就像他把钱拿去请市政府的电梯督查吃了几顿豪华大餐，好让维修工人远离那台年久失修的麻烦东西一样。说到底这家医院是怎么通过卫生局审批的？魏尔伦心里犯嘀咕。他努力想让自己代入“警官”或者“调查员”的身份，但此时他的内心又开始变得烦躁不堪，像被一团乱麻缠住了心脏，并且有一种被窥视的错觉，这让他很不舒服。刚刚在大厅的角落里，他的确看见了几只怪物，或者说咒灵吧，在一排排座椅间躲躲藏藏。不过它们体型很小，只有拳头那么大，样子算不上恐怖，只能说滑稽，顶着快要爆炸一样的金鱼眼，身体也像炸鳞的金鱼，但是长着四肢和一身的脓疱。
他忍不住去想兰波现在会是什么模样。会只有他手掌大小吗？会长着尾巴或者翅膀吗？以前听兰波说过咒灵的体型和外观千奇百怪，他现在才有实感。但很快他又想到自己到现在也没能见到兰波，而普鲁斯特和雨果对此的反应却并不大，他们只说“束缚”生效初期可能不太稳定，由于“天与咒缚”的拥有者对诅咒存在一定抗性，所以他们之间的这层束缚就像一串漏洞百出但有自动修复程序的代码。不过因为已经“运行”过一次，证明这串代码确实是存在且可行的。
但说真的，魏尔伦完全不明白那次车祸时他是怎么“召唤”出兰波的，归根结底所谓“召唤”又是什么意思？只要他有“想见到兰波”这个意愿，还是需要他们两个都想见到对方？他觉得没有人能解释这个微妙的问题。他突然又想起雨果在车上说的话。
“要么是他自己不想出来，要么是你内心深处其实根本没准备好面对他。”
是他没有准备好吗？还是兰波不想见他呢？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下这个束缚。魏尔伦感到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了。
“疗养院虽然在20世纪初倒闭了，但曾经很辉煌过一段日子，我的曾祖父是它的最后一位经营者，”厄尔曼声音里出现了骄傲的感情，“我从小就是听它的故事长大的，它曾经收治过很多有疑难杂症的病人，比如……”
“感人的情怀，院长。”雨果开口打断他，“但还是讲讲近况，怎么样？比如上个月的四起失踪案。”
“啊，当然，当然，我只是想补充一些背景内容……”
楼梯间没有灯，漆黑一片。魏尔伦正专心思考着那个束缚，上最后一级台阶时突然感觉被人绊了一下，差点一个踉跄向后摔去，不过他很快就在黑暗中稳住身形，抓住松垮垮的铁栏杆，金属震动发出巨响。
“喔喔喔，当心，警官，”厄尔曼的惊呼在黑暗中响起，随即带上了些不好意思，“楼道里还没有装灯——呃，不过我们很快会装的。您可以数着台阶上楼，每层是13级。”
“……”这个小插曲打断了他的思绪，魏尔伦不满地用手肘撞了撞右边的雨果：“你绊我干什么？”
“什……我没有啊？”
魏尔伦无声地翻了翻眼皮，不打算再和雨果计较。他们走出楼梯间，厄尔曼快步走到墙角，打开了二楼的灯。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顿时消失了。魏尔伦忍不住回头看去，灯光照亮了楼梯入口处那一小块地方和最上面几级台阶，那里什么都没有。
“从上个月中旬起，就陆续有值夜班的医生护士失踪。”厄尔曼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再次拿出那张已经变得粘腻的手帕，在额头和脖子上抹来抹去。
“具体是哪天开始的我也说不上来。第一个是位年轻的护士小姐。起初人们根本没有发现，只以为她是受不了医院的条件才不告而别。直到后来更多的人失踪，并且现场凌乱，还有血迹。上帝啊，我们这才意识到他们是被哪个罪犯绑架或者……”像是不忍心直说那个词，他直接跳过，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
“我们一共失去了两位女护士，和一男一女两位医生。上帝保佑，希望他们还活着。”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小十字一个大十字，“警察局的人来过一次，但很快走了，接着你们两个就来了。谢天谢地这个地方还没有被上帝抛弃。最近很多人都想辞职，病人全部转移到其它地方，医院股东们已经开始减少资金支持了……要是没有你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挽救这家医院。”
“我深表同情，院长。”
“我有一个问题。”魏尔伦突然开口，他记得兰波曾经提到过，医院这种地方滋生的咒灵多，却也稳定，一般不会发生大规模伤亡。
“据我所知，你们医院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营业，为什么上个月中旬才开始失踪案件？”
“啊？ ……这……或许上月中旬那个凶犯才盯上我们医院？”厄尔曼不明所以，难道绑架犯绑人还要挑开业的日子吗？
“啊——我想他的意思是，上个月有发生什么事或者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吗？”雨果善解人意地翻译道。
“啊……这个……”厄尔曼整个脖子以上开始变红，他不知道第多少次地拿出那条手帕在脸上、脖子上揩汗。他嗫嚅了一会儿后开口。
“因为资金紧张，我们很多设备不是全新的。供电系统老化严重，再加上夏天温度比较高，要保证通风系统运行、一些放了贵重仪器的房间要在20度以下恒温……用电量剧增……所以为了防止跳闸……我们通常在晚上10点后会断掉一部分照明用电……”
魏尔伦和雨果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们了解了，厄尔曼先生。”雨果绅士地握住厄尔曼的手，“您可以先行离开了，还有什么要叮嘱我们的吗？”
厄尔曼受宠若惊地回握住他的手。“没有了，没有了，再次感谢您，警官们。喔，对了！还有一点……医院地下室里放着以前疗养院的一些档案，很珍贵，没有备份，还有顶楼是住院部和影像科，有很多贵重仪器，还有一些闲置的空病床……地下室是常年落锁的，顶层有很多监控……如果可以的话，您尽量不要去这两层好吗？需要监控录像的话我们完全……”
“好的，没有问题。”雨果笑着打断他，大大咧开嘴的公关式笑容，“完全合理的要求。”
他们把霍华德·厄尔曼送到医院外他自己的车上。矮胖的男人最后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这栋房子，恋恋不舍地上车。他们转身回到医院，听见汽车扬长而去的引擎声。
走进大厅，此时服务台周围已经聚集了一小群咒灵，目测十二三个，样子挺瘆人，像浑身长满眼睛的腐烂紫色香蕉，剥了一半皮的那种。
“记住，”雨果拍了拍魏尔伦的肩膀，“咒灵这种东西，越弱才越喜欢聚集在一起。”
“人类也一样吧。”魏尔伦把游云握在手里，暗红色金属在黑暗中闪着光。“解决完这些，我去顶楼，你去地下室？”
雨果后退几步，给他留出空间。
“挺上道嘛。”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关灯以后（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