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万年(三) ...
-
23-1
地层庇护舱· Eos-13号避难所
众人发现旧管道的几天后。
沉重的舱门将废墟与尘烟阻挡在外,庇护所中依旧维持着勉强的微光。失去与地表的联系之后,人们重新学会了使用最原始的手段记录与管理。
“这里的物资储备,只够维持大约两年的生存。”?站在临时搭起的物资堆前,周妍一边翻阅手中的笔记本,一边轻声道。她的眉头微微蹙起,那是承担教职养成的温和而专注的神情。笔记本是仿制旧式的牛皮纸装订,字迹娟秀而密实——在云端同步早已失效的当下,这份纸质记录,竟成了最可靠的信息载体。
她的身边,几位自发加入“统计小组”的志愿者正围着一排旧式储物柜紧张忙碌。有人用撬杆撬开生锈的金属门锁,有人蹲在地上清点箱中物资,有人则低头记录数字,彼此间偶尔交换眼神、点头确认。
“这批水处理药片保质期还有十一个月,”一名穿着半旧志愿者制服的男青年举起手中包装袋,“但至少还能用。”
“氧气罐编号AO-7至AO-12未发现破损,可投入备用,”另一名头戴防尘帽的女孩干脆利落地汇报。
周妍将信息逐一写入笔记:“我们需要另建一份物资优先级分配表,分开短期使用与长期储备。”
“明白。”志愿者们不约而同地应了一声。语气虽疲惫,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
在这样一个世界陷落之后的孤岛里,写字、标记、记录……这些微小的动作,仿佛成了对抗无序的最后防线。
周妍的视线落在了角落里一个被物资堆遮住的老式仪器——地层震荡反应探测仪。她认出了它。可这台仪器被历史尘封了数十年,早已没有了运行的痕迹。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与尘土的味道,但他们的神情比最初更为沉静。不是因为情况变得更好了,而是因为有了事情做——而有事做,便意味着希望尚未熄灭。
另一边,在那位来自物理工程系的青年提议下,巴洛带着几名年轻力壮的幸存者找来了备用材料与应急工具,围绕那条未被封死的旧维护管道,搭建起一个临时的简易隔离间——
这个隔离间位于管道口与避难所主体之间,由金属支架、塑料密封帘与残余的负压风扇构成,设有双重封闭门与简易喷淋清洗设备,用于执行必要的辐射阻隔与气体过滤。
“我们不能确保这隔离间能达到科研基地那种标准。”?那位青年一边操作手动风阀,一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但起码——它能有效阻止大部分微粒性辐射扩散进来,足够做探索前后短时使用。”
“通风测试稳定。”他朝巴洛点头确认,语气不无欣慰,“我们可以试运行了。”
巴洛没有说话,只是亲自走进那狭窄空间,完成一次模拟进出与全身喷淋流程,最终点头确认:“可以用。”
这一举动被越来越多的人看在眼里。不多时,便有一批幸存者自发聚集在巴洛周围。
其中,就包括了之前曾情绪失控、试图冲击避难所大门的马特。
他低着头走来,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站在巴洛身后。
还有几个青年男女——他们也未必真理解隔离间的原理,但当目光落在那扇通向未知的管道口时,几乎每个人心中都燃起同样的冲动:
“或许外面还有希望。”
“或许我该亲眼确认家人的命运。”
“或许只要跟着这个人,就能看见真正的天空。”
他们的眼神不再茫然,而是变得迫切——那种在末世里极为危险的渴望。
巴洛看了一眼这些人,神情依旧冷静。他不是救世主,也不认为自己可以带回什么美好的答案。
但他明白,这些人需要出口——哪怕那出口之后,是更深的黑暗。
23-2
就在巴洛那一边忙着调试隔离间时,钟馆长带着几名较年长的幸存者和几个年纪尚小却机灵的孩子,一同在避难所的深处找到了一个被尘封的储物间。
那是旧时代民防时期留下的备用安全物资舱,封条已破,内部灰尘厚重,货架上层层叠叠地堆放着早已泛黄的包装箱。
“这不是当年核战演习时的……”有人低声喃喃。
钟馆长没有作答,只是小心地撕开其中一个密封包裹。
——里面躺着的是防核辐射专用的老式防护服,颜色已经略显发黄,涂层边缘也略有脱落,但仍然完整。
“……五件。”老馆长低声道,目光沉静如山,“只有五件还在可用状态。”
此外,还有一个看上去像是从博物馆仓库里搬来的老式手持辐射检测仪,屏幕部分轻微老化,通电后依旧能运作,发出规律的蜂鸣声。
“它还能工作。”身旁一位青少年抬头说,脸上带着久违的惊讶与一丝不敢置信的喜悦,“它真的还能工作!”
在这一刻,这些早已被时代淘汰的“老物件”,却成了众人眼中最珍贵的希望。
很快,防护装备被带回了管道口。
巴洛默默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马特,对方已经脱下了那件褶皱的外衣,站姿沉稳而紧绷。
“你确定?”巴洛问。
马特点头,声音低哑:“我想亲眼去看看。”
巴洛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其中一件防护服递给他。
分配好的小队中,最终确定的成员为:巴洛、马特、物理系青年、一位急救志愿者男性、以及一位神情沉静、话不多的年轻女性。
五人,四男一女,穿戴好防护装备,在临时搭建的隔离间内一一完成净化与测试流程。
老旧的防护服在金属灯光下闪着灰白的光,像是一层沉重却无可替代的壳。队员们彼此无言,只有装备之间的摩擦声与呼吸器内部的回音。
在钟馆长的注视下,巴洛最后一次检查了辐射检测仪,确认数值稳定后点了点头。
“准备开门。”
五人合力扳动早已生锈的手动开锁装置,接着用撬棍与电动工具一点一点撬开那扇老旧管道口——
一道幽深的金属通道,终于露出了它那沉睡已久的入口。
没有任何告别仪式,没有鼓励,也没有煽情的话语。
只有人群背后,隔离间紧闭的大门后,那些尚未崩溃的眼神与短暂凝望。
当那五人走进管道时,他们的背影在白炽灯光中显得格外沉默。
没有人知道,他们会不会回来。?但所有人都知道,这趟旅程——
必须有人去走。?
23-3
漆黑如墨的管道内,唯有防护服头盔上的探照灯在缓缓扫动,光束如同利刃,艰难切开沉睡已久的黑暗。?老式手持辐射检测仪被巴洛握在手中,不规则地发出断断续续的蜂鸣声,在密闭的空间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们胸前的环境高差监测仪不断跳动着数值,指示着小队正逐步逼近地表。?而越是靠近那终点,那台老旧设备的警报声便越加急促,频率之高仿佛正试图拼命阻止他们继续前行。
同样急促的,还有五人心中那份愈发沉重的预感——?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一个“未知是否还存在”的地表世界。
这条废弃管道出奇地坚固,哪怕在几日前的灭世打击中也未曾彻底崩塌。它如同一根沉默的肋骨,顽强地横亘在地壳的岩层缝隙中。?直到尽头,才出现了些许被灼烧后重新凝固的碎石残渣,如同废墟的伤痕。
“我们到了。”?巴洛在前方止步,举起手势,示意队员原地准备。?辐射检测仪的警报声此刻已近乎尖啸,仿佛这片空间本身都在呐喊。
他转头望向那位物理工程出身的青年,语气简洁: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青年紧盯仪器,一边咬牙试图忽略头盔内的汗水,一边低声回道:
“最多一小时。”?“按照当前推测的外界辐射等级……再久,防护服将失效。”
巴洛点了点头,目光一一扫过身后的队员。
“准备好了吗?”
回应他的,是四个坚定的眼神和微不可察的点头。
没有人说话。语言此刻已显多余。
埋藏在地层之下多年的管道出口门,终于在沉重的金属摩擦声中缓缓开启——
隔绝他们与世界的最后一道封锁,就此让位。
迎接他们的,是现实。也是未知。?五人无声踏出,脚下,是被终焉洗礼过的大地。
23-4
五人小队踏出管道的那一刻,世界仿佛凝固了。
迎接他们的不是光明——而是黑暗。彻骨的黑暗。
明明在时间上,应该是阳光明媚的秋日清晨。可如今,天空被难以驱散的黑云死死遮蔽,毫无一丝日光穿透。厚重如铅的云层低垂得近乎压在头顶,令人产生窒息错觉。空气中飘浮着密密麻麻的白色颗粒,看似雪,却并非雪。那是高温冷却后的浮尘、灰烬凝结后形成的放射性微粒。
这些“雪”,缓缓落在焦黑的地表,覆盖住残骸,覆盖住曾经的道路,也覆盖住人类曾引以为傲的一切文明痕迹。
他们的探照灯努力照亮眼前,却只能勉强映出十米内的景象。
焦土龟裂,地面如被烈焰灼穿般支离破碎。?那些曾屹立的建筑、那些标志性的科研塔楼、甚至曾经航研中心的外框——?都不复存在了。仿佛被从地表上抹去一般,只留下一片平坦且空旷的黑色遗址。
“这里……”青年喃喃着,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他试图在探测器上寻找某一处已知地标,却连基准点都无迹可寻。
什么都没有了。被歼星炮波及的地方,连废墟都没有留下。
五人就这么走着,背后是封闭的地底,眼前是静默如墓的荒原。?耳边只有防护服内呼吸器的规律声响,以及偶尔传来的探照灯马达轻响。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开口。
每一个人心中都清楚,他们看见的,不只是“灭亡”的痕迹,而是对过去的一场彻底否定。
那不只是毁灭——那是对人类文明存在本身的彻底抹去。
马特望向远方,那里曾是他与弟弟约定“毕业后要一起参观”的城市边缘,如今只剩一片被灰雪覆盖的碎石丘。
志愿者女孩轻轻伸手触碰一块烧焦的金属残片,却在下一秒像被烫伤一样迅速收回。不是因为疼痛,而是那残片上——竟隐约还带着被烧蚀的儿童涂鸦颜料。
那是一块幼儿园门口的标志牌碎片。
她退后一步,不敢再看。
他们继续向前走,步伐机械,灯光微弱,雪落无声。
这不是探索。?这是一场迟到的送葬。
23-5
地层庇护舱· Eos-13号避难所
探索小队自地表归来,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起初,人们焦急等待着那扇舱门再次开启,等待着奇迹,等待着“也许还有希望”的一句话。?可当那五道身影在黑暗中沉默归来时,所有的等待,都化为一场无声的坍塌。
他们没带回任何影像资料,没找到幸存的通讯塔,甚至连一块具象的地标残骸都没能带回——因为什么都没有了。?连毁灭的“证据”都太过干净,仿佛文明被连根拔除,仅剩下焦土之上的风声与尘雪。
希望最终转化为沉默,沉默滋生出怨气,而怨气终归也被时间所消解。
如今,避难所中的人们在经历了惊恐、哀恸、燃起希望又被现实击碎之后,大多数人似乎已经默默接受了那个残酷的事实:
地球文明已然终结,而他们——只是被延缓执行的死刑犯。
两年的生存期,不过是比那数十亿被歼星炮吞噬的生命,多出了一段注定归零的倒计时。
有的人陷入彻底的麻木,眼神空洞,每天重复行走与吃饭。?也有人索性选择遗忘,苦中作乐地制造些许“生活感”的幻象。
这天,周妍路过走廊时,正好看见马特和几位幸存者围坐一处,用废纸裁剪成扑克牌的形状,在昏暗灯光下小声说笑着。
她微微停下脚步,望了片刻。?那一幕看起来几乎像是旧日残影——如果忽略每个人眼下的黑眼圈、紧绷的肩膀,以及动作间不经意流露出的迟钝。
她仍记得半个月前的那一天。?那是探索小队归来的时刻。
巴洛领着其余四人走出隔离间,身上的防护服满是灰尘与裂纹,面罩背后,是一种难以掩饰的茫然与疲惫。
原本围在门口满怀期待的人群,在一开始还蜂拥而上,想要询问、想要聆听。
可他们很快就看懂了——那种“归来者无言”的沉默,远比任何回答都更具毁灭力。
沉默蔓延,期待崩解,接着,是低声的质疑、拦不住的情绪。
“你们白跑一趟?还占用了五套防护服?”?“我们都在省水省电,他们倒是潇洒。”?“早知如此,真不如留着资源囤点药。”
周妍几乎是下意识就想上前争辩,哪怕吵起来也好,至少不能让这些人被伤害。
可她才刚迈出一步,手腕便被人稳稳拉住。
是钟馆长。
那位银发老人的目光依旧沉静,他没有说教,也没有斥责,只低声一句:
“现在不是讲对错的时候。”
他转头看向巴洛他们:“去了解清楚情报,才是首要任务。”
周妍咬着牙点头,退了回来。
她明白。馆长说的是对的。那五位顶着高强辐射、冒着生命危险踏上废墟之地的人——
不论有没有结果,他们都是值得尊敬的英雄,是这场沉默末世中唯一敢于前往地表的人。
哪怕归来时什么都没能带回。
“滴滴——滴滴——”
清脆的电子提示音在避难所的各处扬声器中回荡,成为这片黑暗地下世界里为数不多的节奏感来源。
在这个被彻底封闭、与地表失联的庇护舱中,阳光已不再存在,昼夜的概念也逐渐模糊。人们在无窗的空间里生活太久,时间感会慢慢崩解,生物钟也随之紊乱。
为了防止心理与生理双重失调,陈巴洛提议,由物理系青年与AI应急系统协作,通过避难所中残存的时间标定装置与监测日志,尽可能还原“真实时间”。之后,他们设立了统一的报时系统,强制为避难所制定作息节律。
而现在——?是人们该休息的时间了。
马特和那几个刚刚还在打牌的幸存者站起身来,向休眠舱室走去。
周妍则为孩子们讲完了睡前故事。迷迷糊糊睡去的阿景下意识地伸手,搭在自己胸口别着的那枚土星徽章上,仿佛它仍能为他带来梦中的庇佑。
她轻轻笑了笑,眼神里却藏着一丝复杂的心疼。随后悄悄起身,走向角落里那张由老旧零件拼凑而成的简易工作台。挽起棕色长发,她动作娴熟地拿起螺丝刀与小扳手,继续调试那台锈迹斑斑、型号早已过时的地层震荡反应探测仪——一种设计用于极端磁扰环境下,仍可被动接收地层回响与高空微粒扰动数据的老式装置。
这是唯一可能在离子扰乱中定位深层地下水源,延长两年生存期的方式。
她神情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两道身影已经悄悄走近。
“还不打算睡?”?钟馆长的声音在静谧中响起,沉稳而温和。周妍神色一颤,手上的动作却未停。
银发老人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缓缓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正在调试的仪器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意味深长:
“你对这东西的了解,和那几个搞工程的年轻人一样熟练。”?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早就留心:“真看不出来,你只是个幼儿园老师。”
周妍手中的动作微微一滞,片刻后才低声笑道:“时代变了嘛,老师也得多才多艺。”
“那是。”钟馆长点头,语气仍旧温和,眼中却有光,仿佛看穿了一层不说破的伪装。“有些事,不急于一时。但这里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若有些缘由……也许,是时候说说了。”
他说这话时,目光却落在了不远处默不作声、正靠着墙站立的陈巴洛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