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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奔 ...

  •   沈渌掀了帷幕,桃红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安的停了下来,踢踏着蹄子。

      他一手拍了拍马身:“乖,往前走。”

      随着深入城中,沈渌心底的疑虑便越发明显,以往繁华的城池,如今竟连人声都几不可闻。

      他顺着街边紧闭的店铺一路走,远处或有人声。道边树木多半被撕扯的破了皮,树枝散落了一地。

      走过的地方,似乎有人在窗后悄悄打开一丝缝隙,打量这个外来客,但又不敢出门与他说话。

      沈渌依着记忆找到故友旧居,酒肆紧闭。他不死心的下马叩门,酒肆内方才传来一声动静,紧接着门开了一条缝:“谁啊。”

      来人正是酒肆主人,昆冈。

      男人的身形消瘦,懒懒推开了门刚想打发了又一个来客,谁知竟是沈渌。他沉默了一会,侧身让开路:“进来吧。”

      沈渌也不多言语,来路所见情景,此处必有蹊跷。

      昆冈重新坐回了酒肆内,倒了壶桂花酒,推到桌边:“你也见到了,这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你一个外乡人趁着还能走,就赶紧走吧。”

      酒肆内空旷寥落,稍远处的桌椅上落了灰,像是许久没有客人了。沈渌收回目光,也坐在了桌边:“说说吧,怎么了?”

      昆冈苦笑一声,道:“苍天已死。”

      沈渌眉头一跳,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

      “百川,你也看到了,莞城门户紧闭。”

      “闭门不出是莞城人自缚,他们以为只要等,就能等到圣恩垂怜,等到那些走狗良心发现——”昆冈狠狠咬了牙。

      他想起冯太守开城门救外来客,难民涌入的多一人,太守脸色就苍白一分。莞城救济如割肉放血,生生榨干了他——冬夜森寒,霜打冻死骨,哀嚎和哭泣绕在每一个人梦里身外。

      “莞城已成弃子。三月大旱,豫州城民不聊生,唯独莞城城中物资尚有储蓄,撑了一时。太守开城门救济,可难民多如蝗灾。眼见天灾肆虐,豫州十三郡上递的奏折雪花一般,可真正传到圣上眼里的不过些牛毛!蒙蔽视听,自砍手足,上面坐的那一位还以为自己当真开了个盛世!”

      男人越说越激动,消瘦的面颊上几乎泛上红晕。他撕心裂肺的咳嗽着,几欲咳出血来。乱发枯槁中唯一双眼雪亮慑人。

      “豫州一圈……都是虎狼窝。走出半步都能掉进百丈深渊。没人敢送信,没人能送信。熬不过去,就折在这,熬过去,也得脱一层皮。”

      朔风穿堂,将没闭紧的木门狠狠撞在一边。大门洞开,吹得人眼花。风里那幽远的哀哭声似乎从整座城传来。

      “为什么要等死?”
      “闭门不出不过让路边寒骨多了一具又一具——当真以为一觉睡醒就能继续锦绣繁华了?”

      沈渌冷冷道,字字如刀锋一般。

      莞城是有名的商贾之地,货运中枢。南来北往的行商在这里驻足,再将最新鲜新奇的货物运向各地——莞城人享受着最优质的东西,在金钱堆里躺得高枕无忧。

      停战三年以来,大梁商业越发昌盛,莞城作为其中获利者,骨头在温柔乡里泡了三年。天灾降下,收回梦一般的荣华。

      昆冈不发一语。

      “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

      “那些个尸位素餐的蛀虫,必得千夫指。”他没喝那碗桂花酒,俯身握住昆冈的肩,“好好活着。”

      沈渌留下了他此行所有的干粮,杯水车薪。但他只能希望哪怕有一个人,能多一丝一毫的希望。

      他翻身上马,桃红嘶鸣一声,像是知晓主人心意,飞驰穿过空无一人的长街。沈渌要直奔而去并州牧。豫州被堵塞视听,那就换并州,若四方皆闭目塞听……

      那他就违了圣意,闯去建宁!

      而此时,并州,秦宅。

      “走水了——”

      扑天的火焰飞窜,浓烟滚滚直入云霄。昔日辉煌的门匾哐然落地,腾起一片火星。

      寒风呼啸,将火扭曲成了妖魔。黑烟模糊了高悬的月,徒留火光照亮土地。轰隆一声,房梁沉沉砸下来,秦宅外所有人都听见一声凄厉近于非人的惨叫,然后,里面再没有传出人声。

      灭火的年轻壮士们肩挑水桶奔来,却无济于事。风旺火,火顺风。黑烟直上,如宕开的一笔,撕破了天际。

      正是“半浸沉沙半入云”!

      寒月高悬,明光皎皎,落在人世间。树林中一片静谧,只留下一串踩碎落叶声。光亮照不进林间,落下一片斑驳。

      月亮可曾知晓人间事?明月可曾照亮今世人?

      秦皎收回目光,慢慢地向前走去。

      他也不知该去哪里,今夜与父亲大吵一架,起因居然是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想,也许是下午自己的“镇北侯论”惹恼了父亲,才寻了个由头训斥自己一番。

      他高声说自己也可以如小镇北侯一般少年英才,随军出征。少年意气最是凌云,可父亲将自己困于诗书,不准他出秦庄,这与他而言难道不是身入囹圄?

      秦时海难得见了儿子与他对峙,心头涌起火来。

      末了,他满是失望道:“朽木不可雕。”

      马蹄声渐响,他惊诧的抬头,眼前马驹飒爽矫健,高抬前蹄刹住了脚步,悠悠转了一圈。坐在上面的,居然是百川先生。

      沈渌也没料到半夜三更,居然在城郊遇见这么个小崽子。他皱眉道:“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

      秦皎一怔,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圆过去:“我……赏月。”

      三更半夜,不在他家那上好的黄花木雕椅上品茗赏月,倒有闲情逸致来这荒郊野岭扯谎。

      沈渌轻嗤一声,一眼看透了秦皎拙劣的掩饰。俯身,伸出一只手:“上来,送你回去。”

      他倾身的动作遮盖了大半月光,秦皎的眼睛在阴影下闪烁着。

      百川先生,不是书生吗?为何他掣马如风,只一手就能把自己提起。

      桃红载了两人,不满的哼了两声。沈渌一抖缰绳,轻喝一声:“去!”

      二人行动极快,不过片刻便临近了秦庄。沈渌还要去他处,本只是经过此地,顺便捎带这离家出走的小孩一程。谁知抬眼望去,秦庄整个竟像是被笼罩在火中,影影绰绰的火光明灭,像是吞噬了万物。

      沈渌心知不对,正要说什么。秦皎已眼尖的辨认出着火的正是自家宅邸,失声道:“起……起火了!”

      他霎时间头脑一片空白,疯了似的要翻下马,被沈渌一把拽住,“别冲动!”

      秦皎挣扎不脱,肩膀被牢牢扣住,整个人动弹不得,只能狠狠咬上那只环住他的手。

      他下了死劲,齿关合得极用力。他呼吸有些颤抖,希望那人能疼了痛了就把自己丢出去。哪怕滚下马,他也要爬回去。

      直到口中尝出一点咸腥滋味,他才恍惚间松了口,无力的趴在那只手上,小声道:“你怎么不把我扔了?”

      沈渌没松手,也没理秦皎的发疯,虎口出了血也全然不在意。桃红畏火,全凭他一手拽着缰绳。终于,在秦宅面前,桃红哀鸣一声,停下了脚步。

      “别冲动。”沈渌没什么表情,但松了松手,任凭秦皎在他怀里发抖。面前气派的宅邸不过半日之隔,便成了灰。

      他们来晚了,火光憧憧,高梁瓦砾在火焰后斑驳陆离,像是颠倒了人间。

      眼前的宅邸内,已完全没有了人气。那样的大火下,没有人能逃出来。

      沈渌下了马,俯身查看周围。秦庄街坊众人挑着水桶匆匆来返数十趟,才将将扑灭。

      四周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窸窸窣窣的人声渐起,人们惋惜高楼落成数十载,倾覆不过一朝一夕。也有人只是摇头叹惋,闷声收拾着残骸,时不时地往里面望一眼——但里面一片死寂,火灭了大半,若是还有生机,也不会一声不响。

      “那样骇人的一声吼……秦老爷,怕是……”
      “火这么大,莫非是有人引了火浇了油?”
      “其他暂且不论,秦老爷今夜还在门前备了粥饭,那样好心的人,可惜了……”

      秦皎站在空地上,眼睛被灰尘熏得发红。方才恸哭出声,此时不知为什么,竟是一声也不出不了声。他看着所有人,有人假惺惺的抹泪,有人拐着弯聊到了秦家的财富,有人哭到失力跪坐在地……所有人的情绪都如一丛一丛的火,浓烈得他睁不开眼,出不了声。他像是隔绝在众人之外。

      沈渌带着秦皎停在了人群之外,一片混乱中,他们二人并不显眼。沈渌的手还扣着秦皎的手,他很怕这个执拗的孩子会做出什么,只能一步不离的看着。

      秦皎茫然的看着沈渌的背影,他挡在自己身前,沈先生的身影清瘦,却不知为何,足以容纳下他。

      沈渌侧了侧身,看向秦皎。他沉默了许久,忽然松了手,说:“别担心,有先生在呢。”

      秦皎却用力抓住了沈渌的衣角,攥住的布料越团越多,把沈渌衣袍一角都捏得皱皱巴巴。他不敢,不敢去确认废墟里是否有一具尸骸——

      沈渌望着废墟,心里飞快的盘算着。

      秦时海不该死。

      三年坐居家主,两年开办学堂,每月粥济,秦时海的存在将本就辉煌的秦家再次推向高处——有权有势尚且局限,得民心者方成大业。

      先帝时,谋士秦冀巧言令色,自三千门客中一步步成为了圣上眼前身后的幕僚。秦家凭他一张巧嘴而崛起,又或者说,没有他,“秦”永被压在百家之后。

      秦冀将“佞臣”这一事业贯彻终生,步步圆滑,将贪赃枉法做了个遍,偏生他的后代却一个比一个安分——甚至老实。到了秦时海这里,已然成为民心所向的大善人。

      沈渌俯身看着秦皎,“你父亲……”

      秦皎眼底发红,固执的摇摇头:“……我不信。”

      沈渌没言语,这场火灾来的突然。冬春多旱,更易走水。秦时海深知这点,家中鲜少堆积干柴稻草,更是细细的备了水源。千防万防却沦为火海一捧残灰,命运弄人。

      他发愁的看着小秦皎,这个孩子如此年幼就失去了父亲。那样受爱戴的人,该会是孩子心里奉为神明一般的存在吧。秦家树大招风,辉煌了多年,一朝折陨,唯独留下个未及弱冠的孩子。

      附近的守卫受到通报,也在陆续赶来。再不做决定,就——

      沈渌很想一走了之。秦家的孩子,就算邻里一人一口饭也能养大他,也必然不会随意遗弃施虐。然,秦时海积攒多年的人情不过一时,过了最初的感伤时间,谁还记得过去的恩义?不过一人一脚的踢皮球,秦皎只是活着便对的起恩人了,自家有难,也顾不上恩不恩情不情的了。

      耳边风声尖啸着卷过,沈渌垂眼看着秦皎,忽然想起那年自己被捆了手脚,周围亲兵拦着他,他只能一声又一声的喊,“父亲!父亲……沈将军!别回建宁,或者,带上我!”

      漠北风急,声音一出便消散了。他只能声嘶力竭的一遍遍重复,声声泣血,喉咙撕裂一般的疼,而前面的人不曾回头。

      那个沈将军毫不留念的翻身上马。马蹄扬起,黄沙迷蒙了他的眼,再一睁眼,父亲就再也没回来了。

      他体验过孤独的滋味,体会过手如棉花般无力的绝望。

      沈渌张开口,话却变成了:“……你要不要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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