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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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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三刻,楚钰撞到不干净的东西了。
他本不该走这条路的。
楚家祖上三代都是画师,专画鬼神像。传到楚钰这一代,他自出生便有一双阴阳眼,能见世间鬼怪,可绘各路鬼神,可偏偏是个怕鬼的主儿。
男儿流血不流泪,楚钰谨记这个道理。哪怕见了那鬼怪身子抖如筛,口角不利索了,你也休想从他嘴中听得一个“怕”字。
今天的夜雾格外浓重,是青灰色,让人看东西都不真切。沿途人家庙宇的烛火早已熄下,空留一截白漆漆的蜡烛芯,杵在铜座里,像是谁插在那的一柱香。
楚钰手上提着笔帘,在湿气弥漫的小径上走着,心中还在想着明日要递交的冥婚画像。
那周家府上给的银子够多,就是要求很古怪,要他照着活人模样画死人。
“活人画死相,也不怕折了寿。”楚钰低声嘀咕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笔帘上的雕纹。那是个驱邪的符文,父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子时的梆子刚过三声,阴风掠过后颈,楚钰不住缩了缩脖子,加快了脚下的速度。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夜的石板路格外阴冷。
转过老柳树时,一撮幽蓝火苗突然窜到脚边,照亮前方血红的碎纸屑。
唢呐声刺破浓雾,楚钰不禁僵在石板路中央。他霎时回头,朦朦胧胧间一顶腥红轿子从迷雾中浮出。前方的八个纸人轿夫,惨白脸颊上的两团胭脂红得好似刚蘸着血画出来的。
肩头压着的轿杆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这声音听着不像是抬花轿,倒像是抬一口沉甸甸的棺材。楚钰的阴阳眼看得分明,那些纸人脚下根本没有影子。
楚钰的身体比他的意识先行一步滚入了芦苇丛。八个纸人脚尖不沾地,飘也似的往前挪步,面颊上的胭脂晕染成诡异的笑靥,尖细的唱喏声悠悠唱来。
“新娘子,回门来,
轿里坐着白骨钗——”
楚钰的呼吸一滞,这调子他听过。他遵着周家老爷要求,照着周家大小姐的模样画已逝二小姐的冥婚像时,那一旁的老嬷嬷叠纸钱时,嘴里分明是哼着这首《回门谣》。
可周家小姐已经死了,棺材还在灵堂里,周府不允许任何人进出,那这花轿上的是……
轿帘忽得被阴风掀起半角,楚钰只看清了那轿中新娘的小半幅面庞,一侧的太阳穴处正钉着三根削尖桃木。不对!这相貌怎么和周家大小姐有八分相似?
楚钰强压心头的恐惧,但颤动的指尖还是暴露出他此时的心静。莫非这便是逝去的周二小姐,来索命了?不是,他只是一个靠画遗像度日的小画师啊,就算是枉死也总不能找他索命吧?!
唢呐声陡然拔高声调,若细听去,会发现唢呐声里混着指甲刮擦的尖细声音。而此时,轿帘突然被掀开了。
发丝被凌乱的流苏勾连在盖头上,露出新娘半张青紫色的脸。她的嘴唇张开着,塞着一条死鱼,两边的嘴角被缝上了。
最不忍直视的是那双丹凤眉眼,本是十分端庄贵气,可此时她的眼皮也被粗麻线缝着,下面分明有什么在疯狂鼓动,把浸血的细线撑出一道裂缝。
“楚画师。”一道湿冷的气息突然贴上耳廓,一股河腥味直直灌进他的鼻腔,楚钰听见自己颈后传来稀碎的开裂声。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扭曲变形,而且自己的魂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着要离开身躯。
可那新娘仍端坐在三张外的喜轿中,只是这次,盖头转向了他藏身的方向。
冰冷的手指攀上他的脚踝,那道声音又从脚下响起。楚钰猛地低头,看到了新娘的红盖头飘在积水里,被缝合的嘴角撕裂张开,鱼已经被丢了出去,嘴唇处鲜血淋漓,“你把我画的太丑了。”
楚钰被吓得呆愣在原地,第一反应便是紧紧闭上那圆溜溜的眼睛,口舌都不清了:“小生给你添,添朵牡丹,红配绿,保……保您貌美如花,新婚大喜!”
楚钰简直欲哭无泪,他试着挪动一步,挪不动。脚踝处是湿润的触感,这周小姐怎么还抓着他的脚啊!!
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鬼怪最怕阴气重的东西,便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这是楚钰今日才收的定金,他觉得沾过活人手的铜钱最有阳气了。
可时间不给他机会。“找到你了。”那只手扣住他颈间命搏时,楚钰听见自己白日作画时的嘀咕声在四周回响:“若是添点朱砂……” 无数个自己的声音交叠,楚钰的瞳孔在那一瞬涣散。
铜钱啪嗒掉在地上,滚入了那片水洼。
“嚓——”
千钧一发之际,寒光刺破浓雾,锁魂链擦着楚钰耳际掠过,缠上诡异弯折的手腕,硬生生将她拖离去。链身梵文骤亮,一串冥火顺着锁链腾烧,烧得那新娘厉声尖啸,化作灰烬飘散。
灰烬落地成蝶,竟是无数只血色蝴蝶。
楚钰惊魂未定,下意识抬眼看向救命恩人。
是个带着半张缀金鬼面的……鬼?
那人身着玄色官袍,腰间悬着一块阴司令牌。袍角翻涌,踏月而至,锁魂链在他指尖灵活游走,随着主人收紧的动作发出呲呲声。他未看楚钰一眼,只冷声道:“活人勿近阴事,滚。”
楚钰眨了眨眼未作言语,刚颤巍巍抬出一只脚,准备脚底抹油开溜,新娘却又如鬼魅般出现身侧,腐烂的指尖直刺向他的心口。
楚钰本来没什么感觉。但下一瞬剧痛袭来,他低头看去,胸前已被划开一道血痕,鲜血涌盛却泛着点点金芒。
血滴落在滴,竟将泥土都灼烧腾起青烟。那新娘触到血珠便猛地惨叫,手掌如烈火焚烧,身上本就腐烂得没多少肉,此时都迅速焦黑剥落。
邓闳眸光一凛,收紧手中的锁魂链,收缚鬼娘子,想将她彻底绞碎。可这抬轿的纸人和新娘子只是个分身,飘落的碎片化作血蝶,飞去了。他眉头紧锁,这鬼娘子看来比想象中煞气要重,竟能在他手下逃走。
血蝶飞远,邓闳才侧目看向楚钰,眼底闪过一丝惊疑。“你的血竟能伤阴物?”
楚钰也懵了,他活了十九年,从不知道自己的血还有这等奇效。他只呆呆看看自己染血的指尖:“我……不知道啊。”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被狗咬伤的那次,那狗第二日就暴毙了,他还以为是那凶狗恶有恶报。
锁魂链此刻缠上楚钰手腕,随主人的意识将楚钰拽至身前。冰冷的手指扣上下巴,强制他抬起头来。楚钰这才看清鬼面下的半张脸,剑眉星目,却苍白如纸,左颊处被鬼面挡住,他看不真切,好似是有道疤痕。
邓闳将楚钰细细打量了一番,此人除了长得俏,胆小些也无特殊之处了。
“你究竟是谁?”
楚钰咽了咽口水,干笑道:“小生就一个破画画的。”
邓闳冷笑一声:“不说实话,本官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
是活着见阎王还是用其他方式见阎王,楚钰没敢将这种问题说出口。方才他一眼便看出此阴差非普通阴差,应该是个判官。
见楚钰许久都不吭一声,邓闳挑眉,锁魂链顿时缩紧,缠绕在他的四肢上。那链子冰冷刺骨,楚钰腿一软,差点要栽倒在邓闳身上。
“小生真就是一画遗像的,大,大人饶命……”
楚钰暗骂自己没出息,明明见鬼都见惯了,却还是怕得要命。
他眼睁睁看着那缀金半鬼面几乎要撞上他的鼻尖,似在轻嗅什么。
“不论如何,你身上的血很熟悉,本官会暂时护住你。”
邓闳松开锁魂链,他想知晓这小画师的血还有何用处。
方才楚钰流血,邓闳总觉得那股血气很熟悉,很悲伤。就像在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位公子血撒江畔,让他痛苦。
邓闳默默看了一眼快缩成鹌鹑的楚钰,收回自己的本命长链,将楚钰推远去。眼前的小画师活像个怂包,实在是不像那个人。
他问道:“那新娘的遗像在何处?”
“还在周府放着,明日再过去就画完……”楚钰没忘了自己的承诺,他要给那新娘子添朵小牡丹。
“你是要缩到地里去吗,站直。”邓闳皱眉,看着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楚钰。
“本官问你,画像时可否有什么异样?”
楚钰站直了身,在这位鬼面判官的强压下费劲搜索着记忆,回答道:“好像有一件事。”
“那日手指受了伤,血不小心滴落在画了半幅的遗画上。然后被莫名拽进一个幻象,好像是个壮丁抓着女子,要强塞进棺材。远处还站个老头,嘴里念叨什么知者必死……”
楚钰本来还在滔滔不绝,他突然噤了声,因为他发现判官露出的半张脸神色变了。
邓闳乃阴司第七殿刑察判官,专门缉拿滞留人间,不能被黑白无相引渡的厉鬼。此次被派遣临行,他看了案卷。
楚钰描述的正是那鬼娘子死前的模样,闷死棺中。
以血为引便能窥探亡魂记忆,阴司还从没有发生如此之事。
“今夜过后,那鬼娘子大抵就缠上你了。”
邓闳垂眸瞥过楚钰,却话锋一转:“若你不想夜夜与那鬼娘子作伴,明日一早去逢源栈寻我。”
楚钰对鬼怪志异之事不感兴趣,他不想看到那些吓人的鬼。
楚钰不想惹上这种怪异之事,更不想和这位危险的判官扯上关系。大不了周家的银子他不要了,他今晚就要带上包裹出城!
可事实很快打了楚钰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