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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等莫辛再度醒来时,她身在风陵渡码头附近的一所客舍内。房内的桌旁坐着一名颀长爽利的年轻女子,腰侧系着一卷长鞭,正对着一大沓文件喃喃自语:
      “……一箱最多装绸布二十匹,绸布记库存三千七百二十二箱,当日入一千三百三十四箱,到货未入库六百五十箱,出五百四十九箱又五匹,查验未被焚毁有八百九十二箱又十三匹……布税三厘未缴,一共多少要造册……怎么感觉都不对呢,嘶~”
      女子焦头烂额,恨不得把自己头发揪光。这时候一个声音出现:
      “你要先把所有的箱换算匹,然后算两个结果:一个是被焚毁的布匹数,但这个还需再减去一个【出货未出库】的数字;另一个就是用未被焚毁的布匹数,来计算要缴的税负。”
      莫辛口随心动,轻而易举地便在一堆乱数中将思路理清。女子双唇微张,不知是惊讶于莫辛的突然醒来,还是困扰自己良久的难题被人随手解决。但她更惊讶的事情还在后头。
      “所以被焚毁的布匹数是七万两千二百八十二匹减去出货未出库之数,而要交的税负则是五十三又半匹,入为五十四匹。”
      这下女子的嘴张得可放下一个鸡蛋。过了许久,她才把自己的下巴捡起来。
      “你,你好厉害!”
      莫辛的魂经过这一小插曲后这才好像完全归来,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
      不等女子反应过来,莫辛忽然不管不顾地发足狂奔出客舍。
      “哎,你去哪!”女子只得丢下手上的工作(倒也没什么不舍得),一路跟着莫辛,直至见到风陵剑派那烧得发白的山门。
      莫辛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甚至屏住呼吸穿行在还冒着热气的断壁残垣中。所有昔日气势俨然或雕龙画壁或花木幽深的景象都已不见了,只剩下一片失去秩序的死寂,一股子恶臭刺激的气味到处弥漫。然后,然后……她开始看到与建筑物残渣不一样的东西。
      那些烧得怪异扭曲,焦炭一般却渗着油的——
      “呕!”莫辛剧烈反胃,腰都直不起来,可已经起码十二个时辰吃过任何东西的她什么都没能吐出来。
      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爹爹,没有了家,也没有了未来,就像这片死地一样。她连流泪都已没有了力气。
      女子在一旁面露不忍之色,扶起她来,放轻声音:“小姑娘,你要千万节哀,得替你的家人好好活着。”眼看莫辛一点反应都没有,女子又觉得自己说得太空泛,连忙补充道,“我四顾门虽新创不久,但一定不会放弃追查,必叫害你们的恶人给风陵剑派的无辜死难者偿命。所以你和卫小姐得好好活下去,好他朝看到他们的下场。”自出道来,她见过太多遭受灾难的人,虽然有些极端,但只有仇恨才能让他们有动力熬过最难的一口气。于是对于眼前这可怜的小姑娘,女子决定故技重施。
      “这位姐姐。”莫辛突然开口,出奇平静的语气让女子愣了一下,“请问尊姓大名?”
      “石,石水,我叫石水。”
      “石水姐姐,您刚才是在清点我们门派的财物货品吗?”
      “没错,不过——”
      “明白了。我想去照看我们家大小姐,可以请您带我去吗?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好。”

      卫滢滢的状况不是太好。她被临时安置在医馆中,被折断的四肢都已接驳上并上了药,但过重的伤势让治疗的目标只能定格为保住其性命,筋骨的疼痛和瘫痪将随之度过终生,一身的武功也没有悬念地付诸东流。
      更糟的是她的精神状态。被拨来临时照顾她的婆子原是医馆里粗使的,手脚没有轻重,更没有料理病患的经验,当莫辛赶到医馆,她正因喝洒了粥而被失去耐心的婆子埋怨。
      “姑娘,你这头劳烦再抬高些,不然叫我怎么喂!真浪费我一碗好粥……”
      卫滢滢身上带着食物残渣,手脚肿胀,头发凌乱,一脸呆滞地被动接受着粗暴喂食。
      莫辛没有说任何话,她只是走过去,从婆子手中接过了那碗粥。不仅如此,自此一连三几日,喂食喂水,换药擦身甚至是处理失禁污物,莫辛都毫无怨言地全部接手,并做得一丝不苟,全不像一个刚满十三的半大丫头。
      但无论莫辛照顾得多么无微不至,卫滢滢都像是一点感知都没有,让她咽饭就咽饭,让她吃药就吃药,弄疼了也不叫,问她话也不答,活生生就是一具还会喘气的尸体。石水偶尔过来看两眼,问莫辛情况如何,然后又继续忙于整理造册中。至于那个救了莫卫两人性命的少年剑客,石水口中所说的“门主”,则自那晚后再也没有出现。
      直到有一天,莫辛捡回了卫滢滢的剑。
      当她随手将这把鎏金嵌玉的宝剑放在墙角,然后准备例行喂药的时候,卫滢滢抬眼看了看她,接着毫无征兆地,便一头撞掉了莫辛手上的药碗,滚烫的药液溅了莫辛一手一身。
      卫滢滢的情绪就如同决堤的黄河,毫无理由地一崩千里,一时叫着“贱丫头,为甚不是你,为甚不是你!”,一时又喊着“我要杀了角丽谯,碎尸万段!”,涕泪横流,浑身挣扎,要把这发生的所有苦难和不公都歇斯底里出来。
      ——终于像是个活人了。
      发泄完这一切后,累极虚脱的卫滢滢终于镇静了下来。她看着莫辛手上的红肿,沙哑问道:“痛不痛?”
      哪有不痛的。但莫辛笑了笑,摇了摇头。
      “……你帮我把他叫来,我有话要说。”
      “谁?”
      “李相夷。”

      莫辛才知道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四顾门门主原来叫李相夷。那些来风陵剑派收拾残局的人们要么日夜忙碌,要么在偶尔提及自己的门派领袖时恭敬又憧憬的尊称一声“门主”,像是称呼一个遥远而神圣的存在。
      在莫辛的那浅薄认知里,天底下所有的掌门都应该像卫灵风一样的,笑眯眯地出现在门派的每一个场合,有温和的一面,也会有叫人忌惮的手段,享受大部分的爱戴和背地里一些小小怨言,还会滋生旁逸斜出的权力,比如卫滢滢那在老资历的长老面前都说一不二的姿态。
      而当这尊冷酷傲然的神像出现在月色笼罩中的医馆前庭时,莫辛也不知被他惊人的气势和美貌(?)所摄,还是预料之外的因她一句请求而来的情景所惊,总之她就直愣愣地定在了原地,不知何所适从。
      她这样的呆萌样,倒让李相夷产生了疑虑。不过他向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点也不多加掩饰,直接问引路的石水:“这就是你说傻了的那个吗?”
      石水&莫辛:......
      好在他自己主动结束了这尴尬的氛围,直接推门入内。医馆里间,卫滢滢早已等着他来。她让莫辛给她收拾齐整,又用布条把她固定在椅子之上,人看起来精神了一些。
      “小女见过李门主。不能亲往叩谢李门主救命大恩,实乃失礼之至,万望恕罪。”
      “卫姑娘言重,何谈大恩。”他看这架势,情知对方必然不止赔礼,于是干脆直入主题,“请问姑娘邀李某前来,所为何事?”
      “听说,四顾门正在清点敝派所剩的财物?”这自然是莫辛说的,只是那时她还以为卫滢滢没听入耳。
      “是。”李相夷爽快承认了,“如今已经清点造册完毕。”
      卫滢滢盯着他半晌,当在场众人都以为她会出言质问是不是对方要趁火打劫时,她说出的话却让所有人惊讶。
      “你们所清点的不过是其中一部分。还有一大部分不在明面之上,我父亲只告知过我一人,账册也只我一人有,只有我知道在何处。”
      “还有我派的独门武功飘萍剑法,心法秘籍如今亦是唯我知晓。”
      卫滢滢此时虽然依然像一个泥塑木雕一般,但隐隐有了宗门大派当家小姐的气势:“这些我尽可全数奉于李门主,奉于四顾门。”
      李相夷听完全部,嘴角微微一弯:“我想卫姑娘应该不是在做慈善吧?还请明言吧。”
      “李门主通透。小女确有一个条件,”卫滢滢眼里出现浓烈的仇恨,“那便是笛飞声、角丽谯的项上人头。”
      “我知道这妖女拥趸众多实难杀灭,笛飞声更有雄踞武林半壁之势,但李门主天纵英才,四顾门囊括四方英豪,总归——”
      “四顾门和我不需要。”少年骄然的声音打断了卫滢滢的话语,“浪费我时间,还以为要说些什么大阴谋……石水,收尾你来处理,我忙的很。”说罢,便如一阵劲风,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间,留下目瞪口呆做不出任何反应的卫莫二人。
      “卫姑娘,莫姑娘,二位怕是有所误会。四顾门此番前来风陵渡,是为阻击金鸳盟迫害武林门派。而财物货品,四顾门只收拢不义之财。只是因为贵派已无人,二位姑娘各有伤病在身,孤苦无依如何能收拾?因此门主吩咐我们一并清点造册,完完整整地交付给二位,才好离开。”
      “至于笛、角二人,他们早上了破刃榜,四顾门与天下正道,必共击之!”石水的语气有隐隐的骄傲,说完略一拱手,也离开了医馆。
      人都走后,卫滢滢再也支撑不住,精气神为之一泄。她颓丧地看向墙角处自己的佩剑,喃喃道:“这就是天下第一的气魄……”
      她转向在旁看着这一切,脸上半是迷茫半是震撼的少女,低头沉吟了一会,然后说道:“莫辛,明日一早,你往雪花山(中条山的主峰之一)去,至半山腰处有一片杨树林,穿林而过你会发现一个山洞,这就是本派的另一仓库。账册也在里面,你去取来,交给四顾门。”
      “可他们不是拒绝了——”
      “你就说,女子破家孤身又有露白之财,属难生存,因此恳请四顾门收留庇护。至于他们收不收下,也并不十分要紧,只需作出姿态即可。”
      “好。”莫辛觉得自己明白了大小姐的用意,爽快应下,却没发现她并没有明确“收留”的是谁。
      交代完这些,卫滢滢叹了一口气,话锋一转:“莫辛,你爹为什么不想你学武?”
      提起死去的父亲,莫辛难免泪意上涌,但还是强压着老实地回答:“他就是觉得,安稳点比什么都好。”
      “那你呢?”
      “我认为,也没说错。”
      卫滢滢惨然地笑了笑:“我父亲倒是希望我能学好武功,出身江湖,终生江湖,惟此方可有立足之地。可是如今我不仅不能如他所愿,还因为一时之气而害了整个门派。”说着说着,潸然泪下,悔恨不已。
      “大小姐,坏人要害人总是会找着理由的。是他们的错,并不是你的。”莫辛却想得清楚,反而宽慰起卫滢滢这个比她大上不少的成年人,“我们得活下去,好好活。”
      卫滢滢闻言眼神飘渺,并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说道:“莫辛,你去取些纸笔来。我说,你写。”
      “天光浮萍,地载流波。身若苇叶,劲走曲阿。涉大川不争势,履浅滩勿滞形,御敌于圆转,破锋在须臾……”
      莫辛越记觉得越不对劲,好歹忍到卫滢滢念完最后一字,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小姐,这是?”
      “飘萍剑法的心法总纲。接下来还有身法和剑招,你都要给我好好记下来,一字不差的。”卫滢滢淡淡道。
      虽心里觉得哪里不对,但莫辛向来听话,还是照做。
      将所有的秘籍内容口述完,卫滢滢更显疲倦,无力之色已满溢于面。
      “听着。我今日将这飘萍剑传给你,不求你能练,只求能叫这剑法有个留存,不至于断于我手。”
      莫辛闻言咬了咬牙,神色变换,终于走到卫滢滢跟前,纳头便拜:“师父——”
      “不可!”卫滢滢喝止了她,“咱们风陵剑派,只有亲手授业者方可为师。”她又放柔语气,“你拜师学武,那就不学。”
      莫辛这才悻悻地站起来。
      做完这一切,卫滢滢最后说一句便再也不言:“行了,我累了,让我一个人休息休息吧。”将莫辛赶出了房间。
      边走边回头的莫辛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的不安如同这夜色越来越深。

      翌日。
      清晨,李相夷和石水已经点检好人员马匹物资,准备撤离风陵渡回扬州。忽然,一个瘦小的身影窜了出来,拦在了大部队前,两人定睛一看,竟是莫辛。小丫头抱着一堆文书册簿,剧烈的奔跑使她气喘吁吁。
      李相夷与石水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正要开口询问,莫辛却普通一下跌跪在他们的马前,并举起手上之物。
      “李门主,石姐姐,此乃风陵剑派全部财产账册与武功心法,请收下。”
      “我不是说过——”
      “小女莫辛,恳请门主收留!”她抬头,脸上满是泪水,浑身颤抖不已。
      “风陵剑派,已只剩我一人了。”
      这个早晨,当她兴高采烈地把找到了卫滢滢所提到的账册并带回医馆之后,等候她的,是已死去多时的卫滢滢。她嘴边因咬舌而流出的鲜血已经凝固,面色平静,躺在了她的宝剑边。
      李相夷从马上下来,走到莫辛跟前。他伸出手,却绕过了莫辛手中之物,将她虚扶了起来。
      “我四顾门从不收无用之人。听说你会管账?”
      “是。我爹生前是账房,常有教授。”
      “好,从今以后,四顾门的账目交给你了。”
      在那样的普遍又明亮的晨光中,两个人都不知道,他们将因此开启怎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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