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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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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最沉默的旅人,从不喧哗,却步履不停。高一的下半学期,就在榆市冬去春来、春尽夏至的轮转中,悄无声息地滑过了。
对于易雪而言,那半年时光,像一幅色调逐渐变得柔和的画卷。
校园里的积雪消融,光秃秃的枝桠抽出嫩绿的新芽,继而变得郁郁葱葱。教室窗外的蝉鸣,从若有若无到声势浩大,宣告着盛夏的来临。
她的生活似乎一切如旧。依旧是教室、食堂、家,三点一线。依旧是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成绩单上的名字,依旧稳定地停留在令人安心的位置。她像一颗沿着既定轨道运行的小行星,稳定,却也孤独。
但如果细心观察,或许能发现一些极其微妙的改变。她的沉默里,少了几分刻意营造的疏离,多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安然。
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的嘴角会牵起一丝极淡的、真实的弧度。尤其是在面对那个人的时候。
岑晏。
这个名字,像一枚被悄悄含在舌底的糖,不会时刻品尝,但那若有若无的甜意,却始终弥漫在心间,悄然改变着她感知世界的味觉。
高一下学期,他们依旧同班。那次快递风波及除夕夜简单的祝福,像一道无形的桥梁,在他们之间建立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心照不宣的联结。
易雪依旧不会主动找他说话,依旧在他热情地分享趣事时,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或发出一个单音节回应。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将他所有的靠近都视为需要警惕的入侵。
当他自然地借走橡皮,或者凑过来问她一道数学题时,她虽然依旧会心跳微乱,但不会再像受惊的兔子般立刻竖起全身的刺。她会平静地解答,声音虽轻,却不再带着抗拒的寒意。
她开始能够坦然地接受他偶尔递过来的、小卖部新出的零食,甚至有一次,在他打球受伤后,她默不作声地将自己备用的创可贴推到了他面前。
当岑晏和她说话时,她虽然依旧不会长时间与他对视,但那双总是低垂或飘向远处的眼眸,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会不自觉地延长那么零点几秒。
她开始能更清晰地分辨他笑容里的不同意味——是纯粹的开怀,是带着恶作剧的狡黠,还是……偶尔看向她时,那种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放缓了节奏的温和。
当他递过来一块巧克力,或者说“这道题我会,我给你讲”的时候,她虽然依旧会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但那句“不用了”在喉咙里盘旋的时间,变得更长了些。
有时,在她自己反应过来之前,手已经先于意志,接过了那块甜腻的糖果,或者,轻轻点了点头,默许了他凑过来讲解时,身上那股淡淡的、像是阳光和洗衣粉混合的清爽气息的靠近。
她甚至开始会在岑晏打球受伤,龇牙咧嘴地回到座位时,虽然表面上依旧目不斜视地看着书本,但眼角的余光,会不受控制地瞥向他贴着创可贴的膝盖或手肘。
心里会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试图否认的揪紧。
然后,下一次他再跑去球场前,她会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飞快地说一句:“小心点。”
这句话轻得像一阵风,连她自己都怀疑岑晏是否听见了。
但他每次都会回过头,给她一个格外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知道啦!”
这种互动,细微得如同蝴蝶扇动翅膀,却真实地存在着。
易雪依旧是她,那个用沉默和距离保护自己的易雪。但面对岑晏,她那层坚硬的冰壳,似乎从内部开始,被一种恒定的、不灼人的温暖,慢慢地、耐心地烘烤出了细微的裂隙。
冰,并未崩塌,却的确在融化,化作一股股小心翼翼的、温润的细流,悄无声息地改变着她内心的地貌。
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春风化雨,无声无息。
岑晏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依旧阳光开朗,依旧是她世界里最活跃、最耀眼的存在,但他靠近的方式,变得更加……有分寸感。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点莽撞的好奇心试图强行撬开她的壳,而是像一位极有耐心的访客,只是安静地待在她的“领地”边缘,用他自身的温度和光亮,一点点地温暖、软化着那层冰壳。
他会在她值日时,默不作声地帮她擦掉高处的黑板;会在她偶尔忘记带复习资料时,“恰好”多带了一份;会在小组活动时,自然而然地和她组成一队,然后包揽下大部分需要对外交流的活儿,留给她安静完成的部分。
他的好,是润物细无声的,是建立在尊重她习性的基础上的。这种体贴入微的守护,比任何轰轰烈烈的告白,都更能触动易雪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开始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她安静世界里,有他带来的那一片阳光的温度和声响。
她甚至开始,在闻逢伊叽叽喳喳地谈论起岑晏又如何在球场上大放异彩、或者如何幽默地化解了课堂尴尬时,不再像以前那样立刻转移话题或沉默以对,而是会静静地听着,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笑意。
那个关于“骑士”的比喻,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渐渐褪去了童话的色彩,变得具体而真实起来。
他或许没有骑着白马,但他确实在用他的方式,守护着她这片安静的“领地”。
一学期的时间,就在这种微妙而平稳的节奏中度过。期末考试,暑假。
暑假两个月,易雪几乎没有出门。
她把自己关在家里,看书,做题,偶尔和闻逢伊通个电话,听她兴奋地讲述旅行的见闻。
她刻意不去想学校的事,不去想那个名字。
但岑晏的身影,却总会在她发呆的间隙,不经意地闯入脑海,带着他标志性的笑容,和那句回荡在心底的“我知道你,我信你”。
高二开学,总带着一种微妙的仪式感。新的班级,新的同学,意味着一段全新旅程的开始。
易雪和林芷一起到学校公告栏前查看分班名单。公告栏前人头攒动,空气里混杂着青春的气息和夏末的燥热。
易雪的心,带着一丝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紧张,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搜寻着。终于,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高二(三)班,理科班。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在同一列名字中继续向下滑动。
然后,她的心跳,在某个瞬间,漏跳了一拍。
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岑晏。
就在她的名字下面不远的位置。
他们,真的,又在一个班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安心和隐秘喜悦的情绪,像温泉水般,从心底汩汩涌出,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已经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浅的弧度。
“雪雪!我们终于分到一个班了!太好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像快乐的小鸟一样扑了过来,兴奋地抓住了她的胳膊,是闻逢伊。
她也看到了名单,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
易雪看着闻逢伊开心的样子,心里那份隐秘的喜悦也仿佛被放大了。
能和闻逢伊在一个班,真是太好了。
这意味着在这个新环境里,她不是孤身一人。
然而,闻逢伊的兴奋显然不止于此。
她凑近易雪,压低声音,挤眉弄眼,脸上带着促狭而了然的笑容:“而且……你家骑士大人,也在这个班哦!我都看到名单了!这下近水楼台先得月啦!”
“骑士大人”这个称呼,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易雪内心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角落。
她的脸颊“唰”地一下,不受控制地染上了绯红,一直红到了耳根。
一种被看穿心事的羞窘让她慌乱起来,连忙伸手去捂闻逢伊的嘴,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急切和嗔怪:“你小声点!别胡说!”
什么近水楼台……
什么骑士大人……
闻逢伊这张嘴,真是……
闻逢伊笑嘻嘻地灵活躲开,正要再继续打趣这个脸皮薄的易雪几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轻松的笑意,恰到好处地插了进来,打破了易雪的窘迫,也让她本就慌乱的心跳得更快了。
“哟,逢伊,又来视察情况了?”
易雪抬起头,看到岑晏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们旁边。
他穿着干净的夏季校服,双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身姿挺拔,脸上是那抹她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带着点戏谑的灿烂笑容。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咋咋呼呼的闻逢伊身上,然后,极其自然地、仿佛排练过无数次般,转向了她。
四目相对。
空气似乎有瞬间的凝滞。
周围所有的喧闹声、蝉鸣声,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易雪清晰地看到,岑晏那双总是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映着她自己有些无措的身影。
那笑意依旧清晰,但比起高一时纯粹的阳光跳脱,似乎沉淀了一些东西,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的温和。
仿佛在说:看,我们又在一个班了,真好。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种无需言说的确认。
易雪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撞击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这过于直接和深邃的目光,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用垂下的眼睫筑起防线。
但这一次,一股莫名的力量,或许是分到同班的喜悦,或许是积攒了一学期的细微改变,让她强迫自己在那片温和的笑意里,停留了短暂的一秒。
仅仅一秒,却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更烫了。
“是啊,来看看我家雪雪有没有被你们欺负。”闻逢伊叉着腰,故意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眼睛却在易雪和岑晏之间来回逡巡,闪着八卦的光芒。
岑晏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清朗悦耳。他的目光依旧坦然地落在易雪微微泛红的脸上,语气轻松,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的维护:
“哪能啊?”他顿了顿,看着易雪,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有我在呢。”
有我在呢。
简单的四个字,被他用再自然不过的口吻说出,没有刻意的深情,没有夸张的承诺,就像在陈述一个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平常的事实。
可就是这平淡的四个字,却像一阵恰到好处的春风,温柔而坚定地拂过易雪那片正在悄然融化的心田。
冰层之下,暖流涌动。她甚至能听到内心深处,冰块碎裂时发出的、细微而清脆的声响。
她慌忙低下头,再也无法承受他那样直接的目光和话语。
但这一次,低下的头,不是因为疏离和逃避,而是因为满溢的、无法控制的羞怯和……一丝丝甜美的慌乱。
新的班级,新的学期。似乎一切都充满了未知。
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比如,她依旧安静,但那份安静里,似乎开始有了温度。
比如,她依旧习惯与人保持距离,但对那个名叫岑晏的少年,那道无形的边界,正在以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速度,悄然消融。
高二的生活,就在闻逢伊叽叽喳喳的背景音里,在岑晏那句“有我在呢”的余音中,缓缓拉开了帷幕。而易雪那颗曾经冰封的心,也在这个夏末秋初的季节里,真正地、不可逆转地,开始了它的苏醒之旅。
前方的路或许依旧会有风雨,但此刻,她的心中,却因为身边这些温暖的存在,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和一丝隐秘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