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冬天》忆楠栀

17、第十七章

　　高三下学期的开学，仿佛一场无声的战役提前拉开了序幕。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变成了醒目的三位数，却以一种令人心惊的速度每日递减。
　　教室里的空气总是凝重的，混合着油墨、咖啡因和一种无声的焦虑。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座位上，构筑着通往未来的堡垒，沉默而坚定。
　　易雪已经习惯了这种高压下的节奏。
　　她像一枚精准的齿轮，嵌在高三这台庞大的机器里，规律地运转着。
　　与岑晏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稳定而温暖的平衡。他们依旧是最了解彼此心事的同桌，是题海战术里最可靠的战友，是疲惫时一个眼神便能传递慰藉的存在。
　　那种悸动与不安，渐渐沉淀为一种深植于心的信任与依赖。
　　易雪觉得，这样很好。
　　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害怕失去或担忧未来，只是珍惜着当下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与默契。

　　然而，生活总是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插曲。

　　开学一周后的一天早自习，班主任带着一个陌生的女生走进了教室。
　　原本埋头于书本间的脑袋，纷纷抬了起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在新学期伊始才出现的转学生。
　　“同学们，安静一下。这位是从梨市转学来的新同学，谢清清。希望大家能帮助她尽快适应我们班的学习和生活。”班主任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易雪也抬起了头。
　　站在讲台上的女孩，穿着干净的校服，扎着利落的马尾，眉眼清秀，右眼角有颗泪痣，嘴角似乎天生带着一点上扬的弧度，给人一种阳光随和的感觉。
　　但易雪却敏锐地捕捉到，在那双看似明亮的眼睛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那是一种与周遭蓬勃朝气格格不入的、淡淡的怅惘，像晴朗天空边缘一抹若有若无的阴云。
　　“大家好，我叫谢清清。很高兴能加入高三（1）班这个大家庭，希望接下来的日子，能和大家成为好朋友。”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的活力，笑容也恰到好处。
　　但易雪却觉得，那笑容背后，似乎用力维持着某种东西。
　　班主任将谢清清的座位安排在了易雪的斜后方。
　　下课铃一响，热情开朗的闻逢伊第一个凑了过去，像只欢快的小鸟，开始介绍班级情况。
　　很快，谢清清的座位旁就围拢了几个同学。
　　她应对得体，言谈间能看出是个性格不错的女孩。
　　易雪不是会主动凑热闹的人，她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整理着上节课的笔记。
　　但她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会瞥向那个新来的身影。
　　那种莫名的忧郁感，让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好奇。
　　这个女孩，似乎背负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真正让易雪对谢清清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几天后的一次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
　　几个女生围坐在操场边的树荫下聊天，话题不知怎的，就绕到了“喜欢的人”这个青春永恒的主题上。
　　大家嘻嘻哈哈，半真半假地分享着或甜蜜或心酸的小秘密。
　　谢清清也坐在其中，她一直微笑着倾听，很少插话。直到有人开玩笑地问她：“清清，你在梨市的时候，有没有喜欢的人啊？长得帅不帅？”
　　谢清清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随即化开一抹淡淡的、带着苦涩的弧度。
　　她低下头，用手指无意识地划着地上的草叶，声音轻了下来，带着一种遥远的怀念和失落：
　　“有啊。”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蓄勇气，“我在梨市时……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大家都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带着真诚伤感的语气所吸引。
　　易雪原本望向远处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收了回来，落在了谢清清的身上。
　　“可是……”谢清清的声音更低了，像是一声轻轻的叹息，“他好像……只把我当朋友。”
　　这句话里包含的委屈、无奈和一丝不甘，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中了易雪心中某个熟悉的角落。
　　她想起了高一时的自己，那种小心翼翼、不敢言说、只能远远观望的心情。
　　谢清清似乎打开了话匣子，或许是积压的情绪需要倾诉，又或许是这群尚且陌生的同学让她有了一丝安全感，她继续轻声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寻求某种答案：
　　“他看起来是个冷冰冰的人，对谁都不太热情，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她的眼神飘向远方，仿佛透过榆市的天空，看到了梨市的某个人，“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有点傲娇，不懂得表达，或者说，不愿意表达。”
　　易雪的心，微微一动。
　　这种描述，何其熟悉。曾经的岑晏，在很多人眼中，不也是热烈跳脱、与“冷冰冰”毫不沾边吗？
　　但易雪知道，每个人或许都有不为人知的、更复杂的内里。
　　而这个叫谢清清的女生，她话语里那种深入的了解和不自觉的维护，让易雪感觉到，那份喜欢，并非肤浅的一时冲动。
　　最让易雪心头一颤的，是谢清清接下来的话。她的语气里带上了更深的困惑和一点点自嘲：
　　“我喜欢他这件事，明明好像……谁都能看出来。我的朋友打趣我，连他的朋友有时候都会用那种‘我懂了’的眼神看我们……可是，为什么偏偏他看不出来呢？还是说……他看出来了，只是假装不知道？”
　　为什么他看不出来呢？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易雪原本平静的心湖，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曾几何时，她也曾在无数个深夜里，反复叩问过自己类似的问题。
　　只不过，她的对象，是那个如今就坐在她身边、给予她无限温暖的岑晏。
　　而那个时候，她的胆怯和退缩，与此刻谢清清的迷茫，何其相似。

　　易雪怔怔地看着谢清清。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谢清清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的阴影，那抹清晰的忧郁，在此刻变得无比浓重。易雪忽然意识到，这个看似阳光随性的转学生，内心正经历着一场怎样的兵荒马乱。
　　她离开熟悉的梨市，离开那个她深深喜欢着的男孩，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至少在她看来是独自承受着这份无疾而终的暗恋所带来的酸涩。
　　一种强烈的共情，在易雪心中油然而生。
　　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里的自己，如果当初没有岑晏那样锲而不舍的、带着“骑士”般光芒的靠近和守护，自己会不会也像谢清清一样，将那份感情深深埋藏，带着遗憾和伤感，默默远离？
　　她看着谢清清，不再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过来人”的理解和疼惜。
　　那个梨市的男孩，他知不知道，有一个女孩，因为他那份“冷冰冰”和“傲娇”，正在遥远的榆市，承受着思念的煎熬和得不到回应的失落？
　　周围的同学还在七嘴八舌地给出建议，或是安慰，或是鼓励她勇敢表白。
　　谢清清只是摇摇头，苦笑着说：“不了……有些话说破了，可能连朋友都没得做了。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这句“也挺好的”，听起来是那样的言不由衷，充满了自我安慰的无力感。

　　易雪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她的内心却无法再恢复平静。
　　谢清清的出现，和她那段来自梨市的、带着忧伤底色的暗恋故事，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易雪曾经有过的脆弱和不安。
　　同时，也让她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多么的幸运。
　　她转过头，视线不经意地落在旁边正和前排男生讨论问题的岑晏身上。
　　他眉飞色舞地比划着，眼神专注而明亮。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洋溢着少年特有的朝气与活力。
　　易雪的心里，缓缓流淌过一股温热的暖流。
　　是的，她是幸运的。
　　她的“岑晏”，看懂了她的沉默，包容了她的慢热，用他的方式，一步步坚定地走向她，最终让那颗包裹在冰层下的心，得以温暖地跳动。
　　而谢清清的“他”，却似乎还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未曾察觉，或者不愿回应那份真挚的情感。
　　这一刻，易雪对谢清清，产生了一种超越普通同学的好奇与关切。
　　她想知道更多关于那个梨市男孩的故事，想知道谢清清的忧郁背后，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细节。
　　这种关切，并非窥探，而是源于一种深切的、基于自身经历的理解与同情。
　　她第一次，对一个不算熟悉的新同学，产生了想要靠近、想要了解，甚至……或许在未来，能够给予一丝微弱安慰的念头。
　　高三的征程依然紧张而枯燥，但易雪的生活里，因为谢清清的出现，悄然多了一抹复杂的色彩。
　　这色彩，关乎过去，关乎另一种可能性的映照，也关乎两个女孩之间，一场尚未正式开始、却已悄然萌芽的、基于共同情感经历的微妙连接。
　　易雪知道，这个春天，除了备战高考的紧张，似乎还有一些别样的情绪，正在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