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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话本先生的剧本围读(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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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心?”
圣宫那位坐在案前读她刚刚改完的稿子,读到最后索性起身,拿着稿子到屏风后找她。
在她的阁楼里养了一天,他可算把病睡好了,一醒来精神气十足,眼眸清莹得可载星河。
“猜对有奖。”她正准备梳妆。
他停在屏风旁看她解开的松石绿发带,披散的乌丝如瀑垂落在她的双肩,让他想起昨夜,她提灯来见他的模样,清丽柔美得惹人贪著。
“是姑娘乳名?”
她撇撇嘴,从墙角的匣匮上拿起木梳,“你就不会装糊涂?我输得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他笑着上前讨赏,“姑娘要怎么嘉奖我?”
她没急着去整理头发,拿梳子敲着掌心,一副琢磨的样子堪称阴险狡诈,“奖励你一个奖励我的机会,带我去流浪。”
“姑娘想同我夜游?”
“对,你作为舍离城最资深的流浪汉,肯定知道许多我想知道但不知道的地方。”
她越对他冒犯他越对她温柔,“流浪汉刚得归宿非常不愿意往外跑,可姑娘想夜游,我且为姑娘再漂泊一晚。姑娘想知道却不知道的地方是何方?”
她贼兮兮凑到他近前,“哪里有漂亮男人,哪里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我要找的人姿色要有你几分,体态要有你几分,最好是与你一般高一般清瘦,肤色也要像你这般霜白霜白,他要最听自己的,达汗国人优先录用。”
“想找人替代我演川之翎?”
“对。”
“你只愿那人皈依自己,不受教派左右,不受纷争影响,即便是摄政也不便对他滥施生杀大权?”
她折服,“佛爷不愧是一切智人。”
他已胸有成竹,“姑娘运气不错,全舍离国,真只有我能替你找到这样的人。”
“佛爷愿意帮我?
他只笑着轻唤一声,“心心。”
她正忙着梳理马尾辫子,听得呼唤便侧头看他。
听那一声像回到了家,他又赢得几分好感,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和他多亲近些。
何况,他本来就有一种迷人的亲切。
“我爸最爱这么喊我。”
他把手稿压到枕头底下,上前夺走了她的发带和木梳,“姑娘随我流浪,我为姑娘梳妆。”
太叔可没有在阁楼里为她添置妆奁,只备了一面极简的铜镜。就马尾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妆发,配镜子都嫌浪费,所以那面铜镜被她晾在了案上,充当水果盘子用了。
她随顺就床沿落座,以便圣宫那位拨弄青丝。
他隔梳抚摸她的长发,动作轻轻缓缓柔柔慢慢,像可以这样为她梳一夜的发。
“心心。”他又作是念,“让我想起达摩祖师的《血脉论》,动不离心,心不离动。动无心离,心无动离,动是心用,用是心动。动即心用,用即心动。不动不用,用体本空。空本无动,动用同心,心本无动。故经云:动而无所动,终日去来而未曾去,终日见而未曾见,终日哮而未曾哮,终日闻而未曾闻,终日知而未曾知,终日喜而未曾喜,终日行而未曾行,终日住而未曾住。”
她一下就听进去了,思忖着应和:“心心念念,念念不住,非住非往,性寂是佛。”
“姑娘读过?达摩祖师留下的经籍,在舍离国流通不广。”
“那只是我的一些思考,你下回把经书带来,我要在话本里转经,愿人人幸得祖师智慧。”
“好。”
她的发如他手中线,与他丝丝缠绵,她的心仿佛就住在他的心上,字字句句与他意合。
同悲对川之翎是怜悯,她对他亦然,可他与川之翎感同身受,能够这样就心满意足。
他用发带为她束发,将指尖温柔悄悄藏进她的华发。
在舍离国,出家人身旁走着个女子,那是相当引人注目的。为与她同行,他只得戴上假髻,可即便是穿着最寻常不过的百姓服,他依旧难掩久居尊位的显贵,加之身长额宽,丰神秀逸,拢在眉间的愁绪在病愈后淡去许多,今夜他格外容光焕发,踱步是威仪棣棣,驻足是典则俊雅。
于是便惹她愁上心头,真能找到一个法王的代餐?
她默默打定主意,只要对方是个达汗国的年轻人就行,颜值上可弹性要求。
鲍子巷离传喜园稍远,离宵禁区却很近。一到夜里,这里便有种收敛的安静,路上行人每一步都迈着屏住呼吸的小心,生怕扰了权贵清净而招来横祸。
而隔壁宵禁区,不知哪个府上酒池肉林,声色张扬,能把上弦晃成下弦月,特别不符合禁地氛围。
张行愿停在路旁细听,“谁在大事张扬夜生活?”
圣宫那位不禁莞尔,“达汗国人向来能歌善舞,他们的大君庵答藏难得拜访舍离城,如今正是摄政的座上宾,笙歌舞伎必不可少。”
所以呀,禁令在特权面前不过是废纸一张。
再说回这鲍子巷,住的都是布衣百姓,有志之士若一日谋得个好前程,便迅速离开如避火宅,姑娘家若寻得个好归宿,也一去无回如出虎穴。
这是个得了苦难就来,离了苦难就忘的地方,故而四处没什么店铺,谁稀罕与贫穷作买卖。
说来也怪,这舍离城至贫之人,却与舍离城至富之族为邻。
全赖法王从中作梗。
早些年舍离国闹过瘟疫,那时正赶上严冬,天寒和天灾一起惩罚了这片国土,那年横尸压草,留下许多孤儿寡老。
疫情过去后,年仅十六的法王为解救难民,在此建造檀那(nuó)大院,让孤苦无依的幼儿和老者从此有了依靠和温饱。
至于为什么非得依着富人区建养孤大院,谁也没张行愿知道得清楚,法王本尊亲自向她坦露心迹,“贵族脱离穷苦大众太久,给他们留着些穷邻居,方便他们舍财布施,积攒功德。贫富不偏帮,缺衣我送衣,缺德我培德。”
张行愿惊叹,这法王也算是少年英雄,是知道怎么治人的,不过她有一点想不通,“莲镶则怎么会顺着你?让你在贵族家门口给穷人割地,这不有损贵族集团的利益?”
“那时情况太遭,他是贪权好势之人,并非昏庸无能之辈,亦知民危当以解,民怨当以慰,民愤当以平,那是他第一次站在我这边,也是我们第一次不谋而合。或许,因你助缘,会出现第二次。”
她正想追问,可他朝她使了个眼色,便径直到茶摊坐下了,旁边就是檀那大院。
茶摊掌柜是个约莫十七八的少年郎,年纪轻轻就当家,便惹她多看了几眼,尽管,他对二十有三的张行愿而言未免太嫩了点。
但她也不是很在意老牛吃嫩草。
那少年郎身高与皎双接近,脸上有种超乎年龄的持重和沉稳,重活粗活干多了,他的身板自然比养尊处优的法王大大更加硬朗。
许是夜色太浓,晦暗不明的巷口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落下时隐时现的冷厉,他犹如一头躲进羊群里的野兽,只等目标出现,就刚猛无俦,一击毙命。
张行愿把他代入到川之翎身上,川之翎该有的忧郁消沉他是半点没有,川之翎没有的阴鸷冷酷他倒是满满当当,就差把“我想杀人”凿上额门。
哎,摄政动不动就杀人了这么多年,也养不出他这一身苦大仇深。他不过就是个卖茶郎,却成日一副谁欠他一条命的样子。
不过颜值为王,适配为妆,他足够好看,她就可以为他忽略那些本来重要的细节,不像可以装可以妆,不适可以调可以教,最重要是皮相过关。
她端详得过于露骨,以至于少年郎忍无可忍回敬了她一个想杀人的眼神,紧接着便向她走了过来,不屑多看她一眼,只冷声冷气问皎双,“客官要甜茶还是咸茶?”
张行愿乘机又直勾勾盯着人看,“甜茶,有什么茶点吗?”
当家少年郎朝摊上一指,“自己去看。”
张行愿不悦地转头向皎双投诉,“好凶,来喝茶跟欠他钱一样。”
皎双嗤笑一声,随后吩咐,“一壶甜茶,两个红豆饼和米糕。”
张行愿可不情愿热脸蛋贴冷屁股,便只盯着亲切的那位说:“甜茶换咸茶,不然全是甜的,搭配起来太腻。”
皎双温和颔首,“都依你,换咸茶。”
少年郎转身去了,不一会儿端着指定茶点过来,几乎是摔到张行愿面前的。
罢了罢了,就是个路边摊,不指望什么技高一筹的服务水平。
她等少年郎走开,才一边斟茶一边压低声音向圣宫那位说:“他一点也不像我迷人又亲切的川之翎。”
圣宫那位薄唇一抿,便在光影里勾勒出邪媚兼具的诱笑来,“我像?”
她猛点头:“你是天选川之翎。说来也巧,川之翎法号紫华藏,而你独占紫袍。”
他拿起一块米糕给她,“尝尝,掌柜自己做的。”
她不抱希望地尝了一口,反而得到了意外之喜,“他做饭比我强,可是服务意识太弱,戏角是要为角色和观众服务的,但他好像在等谁为他服务的样子,我估计我调教不了他。你别看我天不怕地不怕,我的张狂也就只能欺负一下温柔的人。”
皎双禁不住开怀一笑,伸出宽厚的玉掌摸了摸她灵光的脑袋,“别顾虑太多,只要姑娘下定决心,我自当鼎力相助。”
她眨巴眼,转而端详起眼前人,“怎么,你的温柔能兜住我,也能兜住他?”
“我愿为你一试。”某君端起茶杯吃了口咸茶,特别高深莫测说:“普天之下,再无别个他比我更合适了。”
他那一副暗藏妙机的样子,完全吊起了她的好奇心,“怎么说?”
圣宫那位放轻了声音,“谁也不会动他,摄政不敢,庵答藏不舍。”
如此听来,那少年郎大有来头。
张行愿并非全为《空花万行》,多少掺杂了点私有的八卦之心。她脑袋一偏就把自己送到法王近前,拉住他的衣袖鬼鬼祟祟说:“你不知道密码要直接说吗?我急得不想猜。”
她这般俏皮模样,惹得圣宫那位印上指尖往她唇瓣一抹,便算是在暗夜茶香里亲吻过她了。
他的眼里有她错过的宠溺和欢喜,低沉的声音透着不容忽视的郑重,“他是庵答藏的私生子。”
张行愿目瞪口呆,半晌才回神,警惕环顾静谧四周。
茶摊简陋,无人在意,遥月疏照,长夜扶风。
这等惊天秘密,就这样说出来了?
她觉得他对秘闻的揭露缺少了那种机深的隆重。
可又忍不住进一步追问:“达汗国大君的私生子,怎会与舍离国的法王君在茶摊结识?不对,我应该这样问,你和他是什么奇妙的缘分?”
今晚真是有趣急了。
一个是一国之君,一个是一国之君的私生子。
一个流浪街头吃茶,一个流落街头卖茶。
法王君是懂幽默的,轻描淡写说:“没娘管的人,都容易对街头上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