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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世若兮豌荚之道 独自求真(亘古长存) ...

  •     王守成拖曳尸体蹒跚踱步,脚下突然被什么绊倒,拽着尸体的手不由得松开。待他站稳脚跟俯身寻找,浊眼朦胧间瞥见个白色身影倒在一旁。

      他伸手触摸,似乎是一个人,浑身隐散酒气,手腕消瘦冰凉,应是刚过世不久。

      他提起对方的手腕正想一并拖走,却忽然感觉到手中一动,那人‘啊’的一声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赶忙抽回手,歉然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个……我还活着。”

      王守成也是一惊楞,两个灰白的眼瞳直直瞪着对方:“没死?来这里做什么。”

      “这个这个……”秦潇然目眺四周,提了提倒在身旁的酒壶,歉笑道:“昨夜不小心喝多了,倒在此地,打饶了。”

      王守成没有继续理会对方,自顾自俯下身继续摸寻之前掉落的尸体。

      秦潇然见状赶忙抬起那尸体的手臂递向王守成,王守成虽然眼疾却还是睨了他一眼,接过尸体手臂徐徐拖着往前走,嘴里边吭声道:“快走吧,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秦潇然点点头,踉跄地爬起身。此处乱葬岗虽枯木朽草、坟包遍地,却未见一处堆积弃尸,想来必是有好心人经常打理,他看向王守成离去的背影,朗声道:“打扰了,您是这里的守墓人吧?”

      只听王守成远远冷哼一声,“乱葬岗哪有什么墓,都是随意埋的些孤魂野鬼罢了。”

      秦潇然静驻久看了王守成一阵,细想对方皮肤粗糙、面部黑中透红,掌间十指均有厚茧,墓地阴冷轻事断不可能这般,此前许是附近的渔民;再看其衣衫破旧,缝的补丁针脚极度混乱,只能算是勉强挂在破洞上,想是因为对方眼睛不便自己缝补的缘故。

      想到这,秦潇然柔声道:“啊,那您是住在这里吗,怎么不回家看看,您的衣服可都快破完了。”

      王守成忽地停下脚步,浅薄破烂的衣摆也跟着滞空晃荡,佝偻的背影在良久的沉默中藏存难以言说的纠结与犹豫。这时秦潇然小心翼翼地探头道:“需要我帮忙吗,我是个算卦的。”

      “算卦的,算卦的能帮我什么……”王守成安静地伫立在原地很久,阴恻恻的凉风不断席卷两人,过了半晌,他才转身面朝秦潇然的方向说道:“我可没有能给你的卦钱。”

      秦潇然站直身子,微微一笑道:“在下只当结个善缘,若有朝一日同样陷入窘迫困境,乞望老天爷能少降些折磨。”

      王守成一怔,心中突然涌起丝希望。他一句话敏觉到对方曾经应该也是个苦命人,一个苦命人对另一个苦命人似乎总是下意识的抱有极诚的信任。

      原地等了会儿,秦潇然不知从何处抱来张废弃的裹尸席,两人无言将尸体放在席上,一左一右地拖着走回王守成在乱葬岗内的住处。

      这是一栋四面漏风的屋宅,映入眼帘的是堂中央摆放着的几具尸体——皆如两人此刻手中拖着的一般,浑身皮肤坑坑洼洼、崎岖嶙峋,似是曾经内里长过东西被后挖走般,更有甚者因此血肉模糊,道句惨绝人寰也不足为过。

      秦潇然的反应倒让王守成有些意外,没有恐慌地疑惑,他凝眉凑到尸体边观察,淡道:“您认识他们吗?”

      “认识,他们每个人我都认识。”王守成神情沧桑,说话间推开一旁的窗户。秦潇然回首望去,就见窗外满山隆起的坟包。

      岗丘啸,鼹穴骷,弃履谁家残骨……

      秦潇然直起身子,呆愣盯着那些坟包片刻,失神道:“他们都是这样死的?”

      王守成嗯了声,“我差点也死得这般难看。”

      他从破烂的衣兜中摸索出随身而带的一颗样式极其金贵的珍珠,递与秦潇然道:“并非我不想回去,实是他们狡猾得很,官商勾结、人微言轻,偌大天地竟无人能够鉴察……”

      秦潇然缄默无言,再次抬眼却似川泽般坚毅善柔:“既如此,不妨交由我试试?”

      王守成闻言对方如此,不免身躯一怔,或许真的还有机会?但随即他就为此想法自嘲道:“你,凭什么?”

      “凭我能算到。”秦潇然施然一笑:“师出有名,比之大人,无往不利,贞吉。”

      他将王守成认识的每具骸骨生前的姓名写在一本薄簿上。临别之际,王守成喃喃道:“我还想再见到我的家人……我的孩子该有六、七岁了吧,那样大的孩子该有多高呢……”

      翌日,秦潇然站在贾府门前,平心归寂,随即叩响宅门。

      …………(详见前章)

      府中经历诸多事宜,验明完贾家母子尸身,秦潇然见吴小白神情困惑,微微一笑道:“凶手之事尚不能以偏概全,但其必然与贾府有着某种关联,吴公子不妨再仔细排查府内众人?”

      吴小白闻言觉得有理,不由转念思索。这时秦潇然缓身走向窖门,告辞道:“在下忽然想起还有些事情尚未处理,暂且离开一下。”

      言罢,秦潇然则已快步离开贾府,待吴小白回过神来,早不见此人踪迹。

      而后吴小白出窖挟拐贾叁,排查府内人员及寝宅上下,除了意外在侍女房间搜出几封情书外,却无发现任何线索。耗费整日光景,吴小白一时心中茫措,取墨写了封信飞鸽传回江天楼,便寻了个借口出府去找秦潇然。

      坊间沿海皆是无踪,路遇几位阿婆问及此人却都是防备。吴小白大为惊奇,最后寻了半天竟不觉中走到村郊外的乱葬岗,想回撤时,恰巧瞥见两道人影并排坐在隆满坟包的半山坡上,各自手中拿着木板刀锯不知在忙碌些什么。

      王守成凭借残存的视力割锯木板。秦潇然则拿刻刀在锯好的木碑上雕刻姓名,并取毛笔蘸墨水涂染。

      两人似乎心情都很不错,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秦潇然提笔蔼笑道:“嫂夫人生的那小女儿,当真顽皮的不得了,却也亲人的很,大概有您膝盖这般高了。”

      王守成慰藉一笑,忽然愣了片刻,停下手中器具,叹息道:“唉,难为她独自操劳这些年,怎得也不知改嫁,守着我这不知死活的人干甚……”

      秦潇然轻微摇首,语气柔缓:“礼雁之贵,夫复何弃——王兄与嫂夫人的爱情真是令世人艳羡。当时嫂夫人知道您还活着,高兴得可与在下说了许多关于您的事,特别是那一支金簪的故事,可谓流传坊间甚广。”

      “哎呀,她竟然连那事也说,惭愧惭愧。”王守成笑着局促地挠了挠脑袋。

      秦潇然望向山霭处仅剩的熔金余晖,眸光骤和:“当时一位年轻女子的金簪被海浪卷进深海数尺,因为寓意特殊是女子逝母所赠,女子生水却下意识要扑进海内。幸得恰逢一位江湖侠士游历至此,见状当即拦住女子,替她下海捞寻金簪。只是那深海数尺常人远不可及,女子见时间太长久不见人影,怕对方也跟着遇难,孤立无援之际急得蹲在原地埋头哭泣。后来感觉衣袖扯动,她抬头一看,正见那人半身浮出水面,单手举着金簪,冲她局措一笑。女子却后怕得继续淌泪,对方赶忙又拿出颗白洁珍珠,本是顺手而摘想上岸送给女子,此时却狼狈地在水中只为博佳人辞泪一笑。”

      秦潇然此时停笔看向王守成,侃笑道:“传闻就到这,至于后来佳人笑没笑,王兄你可还记得?”

      “哈,饶是说不记得,让你嫂子听见可就要我跪捣衣锤了。”王守成哈哈大笑。许是扯动的嘴角过于僵硬,他刹那间有些恍神,呆愣地侧过脸却望不真切身旁的素衣男子。

      都说神仙慈悲怜蔼,王守成忽然觉得,自己身旁莫不是坐着一位神仙陪他在这枯骨荒坟的乱葬岗中谈笑。

      没有虫鸣鸟叫的坟岗内甚是寂静,吴小白蹲守在草丛听了半天,将王守成和鱼篓村的情况听了个大概——言语间,似乎这王守成年轻时也是位憎恶丑行、乐于助人的江湖侠士。

      待到王守成下山取物,吴小白便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将剑鞘搭在秦潇然颈旁问道:“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秦潇然慢了半拍方才浑身一僵,停笔笑得无奈:“刻木碑。吴公子要一起吗?”

      吴小白不为所动,“谁的木碑?”

      秦潇然道:“自然是逝者的。”

      吴小白皱眉啧了声,收回剑鞘,拍拍衣尘在对方身旁坐下:“本少爷找凶手找的要成‘大头鬼’,你竟还在这里如此悠闲,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秦潇然却是摇头:“并不知。”

      吴小白刚坐下闻言又惊措地重新站起身,看着对方‘你’了半天,忽地明白了什么,不免有些怨愤道:“你知道,你聪明的很,但你不信任我,什么都不肯跟我说——”

      虽自幼被兄长万般庇护,却仍是不可避免地在往来府中波诡云谲的官贵权臣之间目染,吴小白如今虽探案的本事不怎么样,但认真想要揣摩一个人的心思却是不难。

      秦潇然仰首注视他,眸光柔邃:“吴公子,你的衣袖坏了。”

      吴小白侧目瞥了眼右侧的臂袖,上面赫然泛起几道划痕,他却不以为意地继续盯着秦潇然:“别扯开话题,为什么不相信我?”

      秦潇然一声叹气:“误会啊,我并非不信任吴公子。”

      吴小白也跟着冷笑:“是吗?可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放心,我虽算不得仁善,却也并非冥顽不灵。天胄权贵又如何,岂非皆是凌弱役贫比周;登胔见龙,何销与憓同人?”

      两人相看对峙着,残阳在这片枯败的荒坟中柔慈地照拂他们。和风吹扬起发梢,吴小白的长发马尾轻轻摇曳着,他注视对方的眼神真诚且坚定。

      秦潇然蓦地一笑,远扬的风不懂,他却懂了此刻这个少年的心。

      “罢了,既然你不愿说,本少爷自会查清楚——哼,我这就去绑了贾万珍。”吴小白大袖一挥,转身就走。

      “吴公子,且慢。”秦潇然起身挽留,姿态和缓。

      接着两人坐下来娴静地书刻了大半的木碑,秦潇然将此案的细枝末节及凶手猜测叙了一遍。吴小白抖掉身上的木屑,再次跳起来激动道:“还剩几日,本少爷这就去清州找宋纭均!”

      秦潇然拽住对方袖摆,本欲劝慰:“如若那不是宋大人该如何?”

      “岂不更简单,直接把贾万珍那老小子绑了就行。”吴小白辗转手中佩剑,嘿笑一声:“前日我已传信给江天楼,介时只需等人驰援即可。”

      秦潇然看着他一瞬愣神,忽觉前句话有些熟悉。

      吴小白兴冲冲地离开就要去清州,发现乘船远比骑马快的多。秦潇然继续刻完余下的木碑,望着原本漫山孤野的坟包遗骸,如今都已在前立下名卒木碑,他躬身作揖后默默离开了此地。

      第七日傍晚,贾万珍寝宅前依旧被护卫围的水泄不通。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尴尬的声响,紧接着接二连三,多名护卫捂着肚子急匆匆地离开,唯独留下两人不知所云继续把守原地。

      “啊,失误失误,这两人竟没吃饭吗……”府墙后站着位头戴薄纱斗笠的素衣男子,他从袖中取出装泻药的纸包,笑声却是柔和。

      他掐算准时间,随即只见月光下一袭白影如陨纱般从那两人之间掠过,动作轻盈飘逸好似弱水浮花,两人只觉面庞被斗笠薄纱拂过,刹那就被拍昏在地。

      男子推开寝门,抬手间将屋内烛火全数熄灭。贾万珍如临大敌,看着面前缓步走来的人,赶忙躲在内宅剩余几名的护卫身后,全身哆嗦地吱哇乱喊,“来人!快来人……”

      “嘘,安静。”男子声音轻柔却透着冷漠,在这不大的空间内回荡。他驻足原地,忽地侧身一转,有道黑影凌空破门携掌而入。

      黑影目标明确,直奔贾万珍面门。却不曾想对方的护卫是重金聘得、训练有素,稍显混乱后统一举起刀刃丝毫不退。

      男子稳定身形,掀起的笠纱重新落下,一闪而过的清俊容貌原是秦潇然。

      他纵身在那些护卫动手前拽住黑影臂膀,后撤带至一旁。对方此时愤然开口道:“为何拦我?”

      “沈姑娘,你打不过他们。”秦潇然话语直白。

      “我只杀他一人便可。”黑影正是沈月华。她甩出银针蓄掌挥武,惊诧发现对方虽内力孱弱,身法却如云造极,自己的每招每式皆被看破,竟连对方衣角都不曾沾得。

      突然,她感觉前肩一僵,上半身再无法动弹。原是秦潇然趁她破绽点其中府穴位,而贾万珍早已趁两人打斗间隙跑出府外。此刻护卫见状纷纷提刀欲斩此女,秦潇然不动声色反手飞出几粒石子,‘当啷’打断众人刀剑并扑至面门,屋内顿时哀嚎连天鲜血不住。

      “各位怕是平常杀人习惯了。”笠纱后传出的声音依旧淡漠,没有人看清秦潇然的容貌,他的衣摆在过堂风中翩绰飘渺,众人浑身寒颤只觉是哪路贬谪杀仙。

      秦潇然往前走上一步,众人皆惊恐地后退一步。眨眼间,徒留白衣虚影,众人未来得及反应就皆被打晕在地。

      “你应是懂我,竟这般便宜他们。”沈月华声音颤抖却丝毫不惧,她方才明白对方竟然认识自己,也必然知晓贾府杀人取珠一事,“现在贾万珍跑了,你又让我如何甘心?”

      秦潇然走到门口,言语尽量温柔:“沈姑娘,按律法这里的涉案者皆可问斩或徭役,姑娘此时收手还可减轻惩处。”

      “律法?呵,我今日既来便是报着必死决心,但你……”沈月华依旧话有不甘,秦潇然自是知晓其中缘由。

      “在下保证,今晚此案必然了结。”秦潇然的身影随即消失在门外。他点穴的力道并不重,一炷香的时间便可自行恢复,且没有封住对方全身,遇到危险仍能逃脱。

      贾万珍拐着贾叁一路慌逃至海边,他自知躲不过沈月华的追杀,所以在这有他提前备好的船舫。待划离沿岸,他心中已然盘算着绕道逃至县府,再花钱贿赌带些官兵重返,介时纵使绝顶厉害的高手也必然插翅难逃,他定要将那个女人沉海捞回些损失……

      此时贾万珍见头戴纱笠的秦潇然隔岸面朝他这边,应是不能过来,正心中一阵窃喜。突地船身一颠簸,他踹了贾叁一脚,怒斥怎么划的船。对方却哆嗦地指着前方:“老…老爷…那船……好像是要往我们这边撞……”

      只见两人正对面,一艘官舫急驶而来,船头上赫然站着的是宋纭均与吴小白,凛冽海风顺势隐约将他们的对话传至岸边。吴小白此前就应是对宋纭均添油加醋地告状了不少贾万珍的罪证,这时不知在旁又火上浇油地说了些什么,便听宋纭均对着贾万珍的船舫冷喝道:“拿下!”

      秦潇然见此付之一笑,将纱笠摘了下来。

      波谲的海面上顿时飘散木板,贾万珍在海水中被呛得颠三倒四、惊惶失措,搭了半条老命才半生不死的被人捞出。

      这时沈月华也已赶到岸边,眼见贾万珍被伏,心中自是大喜。只是丹药噬血,终得偿所愿地遗泪辞世。

      海面依旧波涛汹涌,就似天行亘古不变得运转自己的道理。亡者已矣,活着的人唯剩感慨悲凉。

      婆娑月影笼罩两人,朔风徐徐摆动衣衫,处静而动,宛若世间两粒尘埃。

      秦潇然绰恣挺拔,怳望月光许久:“吴公子即知,天下万剑可分三等,人亦可分二等。”

      吴小白应声疑惑:“上至天子下至庶民,等类之泛,为何你说只有二等?”

      秦潇然任凭风吹乱衣摆,神色淡然:“有人曾经身处巅顶,也曾流浪,发现无论世间权极富贵者,卑庸贫穷者,忠廉良善者,恶贯满盈者,皆可分为二等。”

      吴小白道:“究竟是哪二等?”

      秦潇然道:“豌荚之殻者,荚者。”

      “荚者,殻裹也,压迫其中,尚无天光,亦无善恶之分,冗杂混目,终被食也。殻者,裹也,压迫上下,得天占日,终为人之弃也。然荚无殻无生,殻无荚将绝,秋冬湮灭,春夏又生,恒以阴阳,轮转不息。”

      吴小白若有所思,骤然瞥见对方素衣翩袂的背影,略微一怔,良久才道:“哈,要是让那些好不容易爬上去的得利者听见你将他们比作豌荚,定要气得株你九族。”

      秦潇然也是一笑,侧过脸看向对方道:“那吴公子你会生气吗?”

      “哼,我只觉得这里风大,你再不下来定会被吹死——”吴小白瞪了他一眼,秦潇然的面孔不知为何比先前更加苍白。

      吴小白干脆脱下外袍裹紧对方,蓦地低声道:“我不会生气,但吴公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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