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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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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天殊晕倒的时候,还在思考该怎么编辑群消息。
五月底的北京,白天日照强烈,气温高,一到晚上又凉了下来。司机师傅把车开到目的地——橡湾小区,却迟迟不见乘客下车。
他转过身,拉高音量朝后座喊:“姑娘,别睡了,到地方了!”
不是许天殊不想动,实在是动不了。
司机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来,模糊不清,渐渐的,四肢像折断的树枝绵软无力,眼前出现闪烁的黑点,不断扩大,直至一片黑暗。
在彻底晕过去之前,她已经想好了群发话术:抱歉各位,关于618电商活动,KOVO受政策管控影响,全网取消ip合作,请暂停制作和上传活动视频(已制作还未发布的作品将打回更改,已发布作品不受影响)。
可惜没来得及发出去。晚一分钟,就多耽误一分钟。
司机给许天殊的紧急联系人挂去电话。
桑奕岩正在望京一家酒馆听朋友的开放麦,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他下意识想按掉,看到号码那一刻停住了。
当年分分合合——删好友、加好友,他记不清在搜索框输入过几回这个号码了。顿时,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他怔了怔,顶着四周的喧闹离开座位,按下接听。
不等他开口,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传来,一口京片子:“您家属晕倒了,在积水潭医院,赶紧过来一趟吧。”
他直觉对面打错了,反问:“您是?”
“出租车司机。这姑娘晕我车上了,我还得跑单,您快点啊。”
晚上九点,晕倒在出租车上?能联系的还是他这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前任,听起来够狼狈的。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真的关心,他决定去一趟。走之前,不忘给在台上讲段子的廖人通留言,夸段子很不错。
*
晚上的急诊留观室,灯光亮如白昼。
许天殊靠在椅背上阖目,身形单薄得很,穿了件略显宽大的灰色外套,袖口微微卷起,露出纤细的手腕,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她五官好看却不抢眼,就连脸上淡淡的黑眼圈,都有种惹人恋爱的疲倦感。
桑奕岩没走近,看着她蜷在冰冷的座椅上,像一张被压皱了的纸,曾经平整顺滑、带着光感的质地,如今却有种说不出的颓样,是被生活反复揉搓过的痕迹。
“血压低,贫血加上过度疲劳”,护士头也不抬地说,“输完这瓶葡萄糖就可以走了,记得去窗口补挂号和缴费。”
桑奕岩的目光从许天殊身上移开,道谢:“麻烦您了”。
许天殊半睡半醒间,捕捉到一个遥远的声音——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她猛地打开眼睛,灯光刺得太阳穴生疼。视线聚焦到来人身上,轮廓逐渐清晰——陌生的气息,熟悉的五官。
整个人震住,她努力回忆着刚才的一切,耳边响起司机师傅离开前说的那句:“您家属马上到,我先撤了”。
呼吸顿了下,她僵直了身子,脱口而问:“怎么是你?”
桑奕岩看着她,略带几分随意地说:“我也想知道”。
旁边挂着输液瓶,透明液体一滴一滴落入管道,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片刻的安静间,许天殊大脑飞速运转,隐隐想到了原因:“对不起,应该是我忘了改紧急联系人,给你添麻烦了”,她说着便一刻都等不及的操作手机。
“没事儿”,桑奕岩面色无波,又不冷不热地问:“什么时候回国的,就混成这样?”
许天殊放下了手机,无视他语气里的嘲讽:“读完硕士就回来了,你呢,现在还好吗?”
桑奕岩反问:“怎么衡量好不好?”
许天殊一时语塞。
“按照你的标准,恐怕算不上好”,他停了一秒,似乎知道这话让人没法接,换了个口吻:“你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许天殊敷衍着。
和所有分手的情侣一样,他们最后闹得并不愉快。
许天殊的手机不断弹出提示,她知道是群消息。可桑奕岩在这,她不好意思埋头看手机,把他晾在一边。毕竟人家是为了自己才来的,于是她拐着弯地说:“今天抱歉,麻烦你跑一趟。我现在没事了,要不你先回去?”
“来都来了,等会吧”,桑奕岩说完就在旁边坐下了。
嗯,来都来了,不容拒绝的理由。
许天殊站起身,用没插针的那只手探到输液架下方,摸索着调速轮,拧了一点点,怕太快,又往回调了一点。
桑奕岩全程看着,也不阻止,最后兀自笑了笑。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他一外人,何必瞎操心。
“估摸着还得等一小时,你不介意我看手机吧?”许天殊征求着他的意见,不知是怕他不耐烦,还是心有愧意,声音柔软,语气讨好,让人心生不忍。
桑奕岩“嗯”了声。
许天殊松了口气,把手机搁在腿上,单手操作着键盘打字,回复群内炸了锅的消息。
她这副分秒必争的样子,倒还和从前一样。
他们多久没见了?差两个月满四年。当年她忽然出国,打乱了他所有规划。是有了更好的追求还是怕他纠缠?桑奕岩懒得多猜,分就分吧,也许果断点对彼此都好。
那时候年轻,不清楚离别的分量。笃信歌词里说的,要体会人生,就要多爱几回。
一次失恋算什么,大不了再找。可后来,他发现自己对恋爱这事兴致缺缺,也许是上了年纪,少了点愣头青时的激情;又或许是被她伤得太深,不愿轻易交出真心……总之,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亲爱的,新的总冠下周二之前确定,这期间所有制作工作暂停哈,新脚本下来,我第一时间同步…”
思绪被许天殊的说话声打断,桑奕岩嗤了声,原以为她有多大的志向和能耐,还不是回来老老实实当社畜。大周五的晚上,别人都在休息,就她折腾进急诊了,输液也不忘抱着个破手机。
许天殊在互联网公司做短视频商业化运营,工作职责是对接mcn机构,扶持创作者在“壹拍”平台进行商业变现。通俗点说,就是和短视频机构一起赚钱,接广子、开直播、卖货…什么能变现,她的工作重点就是什么。
互联网人都是夜猫子,群里的编导、mcn机构的内容运营、达人…看到制作要求又有变动,谁都沉不住气。看似配合地回了收到,仍不忘阴阳两句,表达不满。
最近KOVO出事是上了新闻的,大家能理解,可这一批商单作品已经反复改过一轮,很多视频已经审核完只等发布。现在拍好的内容作废,制作成本翻倍,任谁都有点不乐意。
钱难赚,大便难吃。许天殊也有情绪,自从电商节项目开始启动,采买推广视频的任务落到她头上,每天联络一二十家机构,对接上百个达人,审核视频、核对发布时间……她忙得脚不沾地,一个脑袋两个大。
许天殊对996风气反感至深,偏偏是部门里最身体力行拉满加班时长的那一个。是优绩主义的规训,是对父母“优秀期望”的服从,还是骨子里本来就很卷呢?
她没空停下脚步反思,工作推着人往前走。有时候想想,身体被忙碌占据了也好,至少没时间去内耗焦虑。
今天这事纯粹是个小意外。要是不为了夏天能穿上小裙子,她也不至于不吃晚饭。更也不会闹到医院来,在前男友面前留下处境不堪的惨象。
输完液离开医院时,已接近凌晨。
许天殊在副驾和后座间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出于礼貌,坐进了前座。
“我住清河那边”,她边系安全带边把提前查好的路线导航打开,省去了把地址发给桑奕岩这个环节。
桑奕岩扶着方向盘,把车开上主路,看也没看她:“我知道”。
许天殊一惊,不确定地重复道:“橡湾小区”。
他嗯了一声,补充:“西门”。
许天殊侧过头,疑惑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桑奕岩终于被盯得不自在了,解释道:“你之前打车,我收到了短信。”
“嗯?”许天殊警铃大作,下一秒立刻反应过来,耳根烧得发红:“抱歉,我马上解除绑定”。
桑奕岩安慰:“没事,我报告垃圾信息了。”
“……”
有什么比分手几年后才发现滴滴紧急联系人是前男友且半夜打车行程会自动分享给他这事更可怕?
尽管许天殊极力装作无事,下车慌乱的动作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糗和尴尬。如果不是憋尿+着急逃离,她是不会粗心到把东西落在别人车上的。
“我到家了,今天真心感谢。”
桑奕岩收到短信,没回。看着她刚才坐过的位置,他陷入了片刻的失神。座椅缝隙里,多了一个浅色吊绳挂牌,是许天殊的工牌。
印有单人形象照的PVC硬质卡片,底下的名字、工号、岗位一览无遗。
*
许天殊半夜回来的动静惊动了室友白栎。
她们是大学舍友。许天殊回国找工作那年,白栎正好想换房子,两人需求差不多,便一起整租了这套两居室。
白栎在某门户网站做娱乐编辑,工作节奏松弛,能一线吃瓜,除了每周要值两次夜班,偶尔赶上大事件得加班做专题,没别的缺点。她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从大四实习到现在,已经在这家公司待了五年。
互联网公司人员流动频繁,但白栎所在的部门,却是整个公司最稳定的存在,从组长到编辑,都是一路稳扎稳单的老员工。许天殊很羡慕她的生活状态,不止一次说过“你们部门什么时候招人,一定内推我。”
可惜她们不招人,许天殊也不是真的想去。
嘴上总抱怨工作、嚷嚷着离职的人,往往是最不会离职的那个。因为抱怨只是为了发泄,发泄够了,离职的念头也就打消了。真正要走的,不用多说一句,神不知鬼不觉工位就空了出来。
许天殊也知道自己爱打嘴炮的毛病,但她改不了。
白栎值班回来不久,刚在客厅吃了夜宵。一股用料浓郁的番茄砂锅味,许天殊闻到后,胃部微微有些不适。
她打算热点牛奶,拉开冰箱时,左手一用力,扎针的位置隐隐作痛,一个没注意,打翻了立在柜门的几样调料瓶。
白栎闻言从卧室出来,看到许天殊脸色苍白,紧张道:“天殊,你没事吧?”
许天殊拉开椅子坐下,开口便是一道虚弱的气音:“能帮我热杯牛奶吗?”
“行”,白栎说着就倒了杯牛奶,放进微波炉叮热。
“谢谢小白,有你真好”。
白栎觉得许天殊今天不对劲,她平时可没这么娇气。果然没等她问,许天殊主动把偶遇桑奕岩的糗事讲了出来。
“妈呀,也太抓马了。你怎么连这都忘了改!”
“平时哪想得到啊”,许天殊太累了,没和她多聊。抓紧时间洗漱完,躺到了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