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缰》周绥

8、Chapter 08

　　余数对于陈斐那句“当然是朋友”很是在意。他回到酒店后，便倒在床上对着手机里自己给陈斐拍的照片翻来覆去地想。
　　在海边的餐馆里，陈斐说过余数——“那‘有那个意思’就‘有那个意思’吧”，后来又说——“当然是朋友”。那么这样看来他对自己也应该是有好感的。余数心里想着，面色红润，甚是自信。
　　晚一点，陈欣发来微信问余数索要陈斐的照片。余数把照片发过去后，就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和陈欣说了，但陈欣什么也没回应，只回了句语音：“呵呵，祝君好运。”
　　余数把陈欣这句话权当成褒义的，又和她要来了陈斐的微信，颠颠地去加了好友，而后便开始期待第二天的到来。
　　明天要去巴拿山，可该怎么玩儿好呢？余数仰面躺在床上思索。他自觉地认为自己应该给陈斐带来一些新奇的体验，要在这一段旅途上给他留下特别的回忆——毕竟这可是他们的“初遇”，就该是美好的，才能在彼此心里种下深刻的锚。
　　余数从床上爬了起来，从背包里翻出平板查攻略，但没看多一会儿，就瞅见手机微信里，陈斐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余数把平板扔开，拿起手机，第一时间就点进了陈斐的朋友圈。
　　余数手指向上一刷——“朋友仅显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余数：“……”
　　第二天去巴拿山的路上，余数特地黏着陈斐坐在了一起，把陈欣给挤到了后排。
　　“你微信头像是你？”余数凑到陈斐的跟前问道。
　　陈斐嗯了一声，点点头。
　　“什么时候拍的？”
　　“去年，在剧场。”
　　余数又把昨天晚上存在手机里的那张陈斐的微信头像给找了出来（此时他的手机屏保早已经被他自己偷偷换了回去），边看还边感慨道：“这个剪影照得真好看。”
　　“是灯光打得好。”陈斐笑道。
　　余数欷吁：“还是你人长得好。”
　　陈斐不置可否。
　　去巴拿山的路要比之前几天的行程长一些，陈斐似乎昨晚休息不足，在车上又睡了一会儿。等到得地方时，余数才把他晃醒。
　　“到了？”陈斐刚睡醒的声音软绵绵的，很轻，带点儿鼻音。他用手肘揉了揉眼睛，又恢复了他一惯的淡漠姿态。
　　“走。下车。”余数拉了他一把，把他拖了下去。
　　陈斐这一天很不在状态，但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他虽然还保持着平时那种谈笑风生、翩翩公子的举止，但跟在他姐姐旁边时，还是会时不时地出神，不知在想什么事情。
　　是出什么事了吗？缆车里，余数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斐。而陈斐眉头微蹙，看向缆车外、脚下不停后退的山峦。
　　热带地区的植物大多是阔叶，缆车外的景象是他们在北方所看不到的，但陈斐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到了山上后，余数进酒窖里逛了一圈出来，就发现陈斐不知在什么时候去了别处。
　　余数有些担心，就去问陈欣。而陈欣一脸茫然，只说“他经常这样”，叫余数安心。但余数咸吃萝卜淡操心，就算陈欣说陈斐没事儿，他也还是觉得陈斐有什么事藏在心里不说。
　　中午，在DOUMER餐厅吃过东西后，余数就跟无头苍蝇似的在山头上乱窜，结果在空中花园看到了陈斐。他正靠在高处平台的石栏上，背对着余数，看样子在打电话。
　　平台上人很少，大多数游客都在小火车那边，或者在花海里拍照。余数登上平台时，陈斐正对着电话唱歌——但确切说，是在唱戏。
　　很久以前，陈欣说过自己弟弟小时候是学唱戏的，但余数记不太清了，这时才想起来。余数对戏曲没什么造诣，听不出是什么戏的什么片段。他靠在陈斐的旁边安静地听着，才发现这座高台的对面是一座寺庙。他眼神不太好，拿出手机拍照，拉进了才知道这座寺庙也叫“灵应寺”。
　　“……他有个二弟/汉寿亭侯/青龙偃月神鬼皆愁/白马坡前诛文丑/在古城曾斩过老蔡阳的头/
　　他三弟翼德威风有/丈八蛇矛惯取咽喉/鞭打都邮他气冲牛斗/虎牢关前战温侯……”
　　原来讲的是三国的故事。余数听得津津有味，竟是第一次觉得京剧也能这么“鲜活”。在他的印象里，京剧是爷爷辈的东西，死气沉沉、枯燥无味。他心里很明白国粹需要发扬、需要传承，但总提不起兴趣。
　　而这次，陈斐给了余数新的体验。在异国他乡，在欧式气息浓厚的法国小镇上，他站在高处的平台上，声音洪亮，响遏行云，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六马仰秣。他靠在石栏上，打着电话，另一只手插在兜里，没有京剧表演中那种板正的形体，也没有恪守成规的作态。他熟练而信口地仿佛唱出来的不是古典文化，而是流行音乐。
　　余数不禁感慨：或许京剧不该曲高和寡，毕竟在过去，它们也是“流行歌曲”。
　　“……他四弟子龙常山将/盖世英雄贯九州/长坂坡/救阿斗/杀得曹兵个个愁/这一班武将哪国有/还有诸葛用计谋/你杀刘备不要紧/他弟兄闻知怎肯罢休/若是领兵来争斗/曹操坐把渔利收/我扭转回身奏太后/将计就计结鸾俦。”
　　唱罢，花园里有人喝彩，陈斐转过身鞠躬道谢，便又回过来继续讲电话。余数还在回味着，只觉得音犹在耳。
　　“……可以了？这是最后一次。……这事既然是学校那边同意了，我也没什么看法……你不用问我，你随意……你还想怎么样？……就这样吧，挂了。”
　　余数听不清电话那边的声音，只看陈斐眼神晃动，却异常冷漠。不知怎么，余数就想了刚来越南的那天，在另一所灵应寺里，陈欣的话：
　　“我还能骗你？他因为出柜都和我们家老爷子闹掰了，还能有假？”
　　……
　　“差不多两年前吧。是我弟的一个学生。因为这个事儿，小斐差点儿被学校处分。”
　　……
　　“但所幸，事情都过去了，也不是小斐的过错。”
　　……
　　陈斐挂断电话，收起手机后看向余数，又是标准的微笑。
　　“你有心事。”余数说道，领着陈斐去了通往山顶的缆车站。
　　“没有。你想多了，”陈斐矢口否认。
　　“你不说。是不信任我吗？”余数脱口问道。
　　缆车的门关上，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想多了。”陈斐重复道。
　　余数默然，心里的思绪却在不停地翻动。过了许久，他才说：“或许我们，还不够了解对方。”
　　是啊，才四天，能谈得上什么了解呢。余数是个心急的人，他的节奏快惯了，就慢不下来。一旦慢下来，就会手足无措。
　　“你这是……”陈斐挑挑眉，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没有继续下去。
　　余数憋了一肚子疑问，等着陈斐的下文，却没有下文。
　　“谢谢你。”下缆车时，陈斐张开双手，主动抱了抱余数。
　　松开后，陈斐就径自走了。余数愣在缆车站里，等反应过来时，陈斐已经在人群里消失不见了。
　　又跟丢了！
　　余数只恨不得给自己再甩俩大耳刮子。
　　陈欣和同伴是在山顶吃的午餐，吃完就去排高山飞车，看见余数在漫无目的地寻找陈斐时，就招了招手叫他过去。
　　“我弟呢？”陈欣随口问了一句。
　　“不知道，正找着呢。下了缆车就不见人了。”
　　陈欣嗔怪：“也不跟紧点儿。”
　　余数无奈，只说：“陈欣你把他电话给我。你们玩吧。我去找他。”
　　陈欣点点头，给余数报了一串手机号，又勾勾手指让他凑过来，神秘道：“他应该对你挺有好感的。”
　　陈欣似乎颇为笃定。
　　“如果不是亲近的人，他很有礼貌，不会不说一声就走人的。”
　　余数又是欣喜，又颇觉头疼。感情他这是追了个祖宗啊！这也太离谱了。于是他只连说了三个好，就别了陈欣，去找陈斐。
　　巴拿山顶的法国村并不大，余数看着手机里陈斐的联系方式，正犹豫着要不要打出去，但没过多远，在教堂前的台阶上，陈斐就坐在那里。
　　余数站在这边，和陈斐隔着一座喷泉。喷泉的水花很大，陈斐的身影朦朦胧胧地被隐藏在后面。他就像一幅画，安安静静地摆在余数的面前。
　　余数几年前曾交往过的一个男朋友，那是一个模特，一个努力把自己活成一幅画的模特——他渴望着被人欣赏观望，是一幅用浓墨重彩细致地勾勒过的、再用金框小心翼翼裱起来的“画”。但陈斐并不是。他行云流水，浑然天成，他的一举一动并不为了教人欣赏，他也不讨好任何人，他只做他自己，他就是他。
　　陈欣从来只是和余数说一些陈斐工作学业上的事，喜欢和他说她弟弟有多么优秀，却从来不和他说陈斐感情的问题，余数也不是没有好奇过，但毕竟当时的陈斐对他来说只是个陌生人，只是好朋友的弟弟，而已。
　　余数在喷泉对面踟蹰了一会儿，抬腿想过去找他，可忽又驻足——不，还是说过一次的，他忽然想起来了。那是陈斐高中的时候，他和陈欣在读大学。
　　那段时间陈欣在学校里很焦虑，电话也是一个接一个，都是家里打过来的。余数也是后来才听陈欣说，是陈斐在学校里有个同性的好朋友，但那个男生似乎早恋处了个女朋友、还惹了什么人，人家女生的前男友总找人来骚扰他。陈斐护着那孩子，放学时被堵过，也被恐吓过。家里人一方面很生气他乱交朋友、乱出风头，同时也很担心，最后才动了关系让他提前参加戏剧学院的入学考试，连跳三级提前参加了高考。
　　陈斐其实当时就有喜欢那个同性朋友了吧？余数的小人之心开始禁不住疑惑。不然事情解决后，家长为什么要他离开高中学校呢？只怕陈家老爸早就意识到自己儿子的性取向问题了。余数叹息，很遗憾没有在陈斐青葱之时就认识他，不然以他的人格魅力，一定会给陈斐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
　　喷泉的对面，陈斐在台阶上坐着，一手托腮，一手垂在身侧，玫瑰形的玻璃窗在他的头顶，给他增添了一份神圣的气息。一个五六岁模样的金发碧眼的小女孩从他身边走过，拿着氢气球对他伸伸手，陈斐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握了握，说了句话，小女孩才蹦蹦跶跶地跑开了。
　　‘我想要更了解他。’——余数心里的声音这样说道。
　　于是余数绕过喷泉，来到他的面前。
　　“在想什么？”余数挡住了照射在陈斐脸上的阳光，问道。
　　陈斐歪着头，似笑非笑，眼睛里却似很无辜，亮晶晶的，又好像在打什么坏主意，和陈欣那丫头片子如出一辙。他说：“我在想你……多久能找过来。”
　　说完，他就笑了。
　　余数一愣。他不觉得陈斐说的是什么真心话，只是陈斐忽然对他释放的……引诱还是让他禁不住颤了一下，也忍不住笑了。一瞬间，什么脾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