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缰》周绥

1、Chapter 01

　　“你叫什么名字？”
　　“陈斐。”
　　“多大了？”
　　“二十七。”
　　“职业？”
　　陈斐这才把头转了过去。
　　大巴在城市高速上疾速行驶，开向首都国际机场。车里循环播放着低俗的口水歌，吵得人脑仁发涨。后排有人打牌，有人高声聊天，混乱热闹得像临时拼凑的露天茶馆。陈斐膝上摊开着一本书，书页随着颠簸的车不断翻动，可他没有在看。窗外，大巴正在路过一片建筑工地，隔着车窗都能听见起重机粗粝嘈杂的声响。余数一直旁边在看他。他和陈斐就隔了一个过道。
　　他已经盯着陈斐快看四十分钟了。
　　“怎么？”陈斐看了过道对面的那个男人一眼，似笑非笑，讽刺道：“余总是想查户口吗？”
　　余数笑了，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说道：“没什么。好奇而已。”
　　陈斐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只把头转向了窗外。然而余数并未对自己冒失的行为感到抱歉，他用手托着下巴，还在瞅着陈斐。
　　陈斐有些烦躁，就是再受惯了旁人的瞩目，被余数这么毫无遮拦地看着，也是如坐针毡，像在挑货。
　　“看来，我长得很好看。”陈斐蹙起了眉头，将“拒绝”直接写在了脸上。
　　但余数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回道：“嗯，是挺好看的。”
　　陈斐：“……”
　　这下，陈斐彻底没了脾气。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陈斐对余数的第一印象很简单：这人有病，还没教养。
　　可这却不是余数第一次见陈斐。
　　余数第一次见陈斐，是在东四的菊隐剧场。那时候距离现在大约半年前，一场青年版的《罗斯莫庄》。那天是公演的最后一场，陈斐邀请了姐姐陈欣，给了她两张票。他本以为她会带姐夫一起来，没想到却换成了单位上司——余数。
　　那晚的后台人来人往，花团锦簇，余数混在观众席中，陈斐没看清他的脸，只记得个子很高，瘦削笔直，站得稳稳的，轮廓被剧场灯光切得很清楚，和姐姐并肩走着，比她高出一个头——大概和自己差不多高。但那肯定不是姐夫。姐夫是南方人，身材不高，和陈欣差不多，气质也截然不同。陈斐一眼就认出这是个陌生人。
　　“哟，公然出墙啊？”演出结束后，后台里，陈斐取笑道，“还当着亲弟弟的面？”
　　“滚！”陈欣拿花敲他脑袋，洒了他一身花瓣。“你姐夫又不爱看这些，他要是在现场睡着了，你多没面子。余总刚好喜欢，就卖个人情。”
　　陈欣俏皮地眨眨眼，看起来像在打着什么坏主意。陈斐右眼皮跳了跳，但没有放在心上，转身就给忘了。
　　但另一边，陈欣在第二天上班时，就在茶水间里主动和余数提起了这个“人情”。余数煞是不可思议。
　　“你该不会是想给我和你弟弟‘相亲’吧？”
　　“有什么不行？”陈欣毫不心虚地掐腰，“反正你是gay，他也是。我看你们挺配的。”
　　“不不不——这不是合不合适的问题……不对！这就是合不合适的问题！”
　　余数急得在茶水间比划个不停：“你看你弟，那气质，那台上演的罗斯莫……他怎么看都不像能做下面的！他比我还——唔……反正，不合适！”
　　余数耳朵微红，撇着嘴，说了些不太想承认，但他还不得不认可的事。陈欣半吊着眼皮，不为所动。
　　“那你不会做下面的吗？”
　　余数瞬间动容：“你是想尝一下被解雇的滋味吗？”
　　陈欣轻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你随意。反正林松的HR已经找我谈过了，创意总监，工资翻一倍。”
　　余数气结：“哪有你这样的姐姐？亲弟弟都拿来卖？”
　　“这怎么叫‘卖’？是我想‘买’你呀。”陈欣笑得像只狐狸，“你可以倒插门嘛，像我老公那样。”说着，她还比划了一个枪的手势，biu的一声戳在余数的脑门上。
　　余数额头青筋暴起。
　　陈欣瞅了他一眼，抿了一口咖啡，沉默了半晌，才叹道：“他太寂寞了。再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我要是劝得动他，就不会找你了。”
　　她顿了顿，看着窗外，继续道：“你看他的样子，就那——么漂亮，我不信你没动心。而且，也不一定非得是他上你，对吧？试试看呗，能成最好，不成就拉倒。”
　　余数没再说话，也不知道是默认了，还是没放在心上。但从那以后，陈欣也再没主动提过这件事。
　　直到五一公司组织旅游，陈欣带上了陈斐。
　　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像是心照不宣。余数也没追问——但对陈斐的好奇，从那场《罗斯莫庄》后就一直没停过。
　　他们到达机场势，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大巴一路颠簸嘈杂，每个人都有些疲倦。这会儿距离起飞还有一个小时。从北京直飞岘港的航班只有这一个时间段。本来谁都不愿意坐夜班，但相比要花一天半天的时间从香港或是首尔转机，这个只需花三个小时的夜班飞机也就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了。
　　但陈斐还是很难理解，为什么姐姐的公司非要组织去越南旅游，明明还有很多地点可以选择。
　　不过也好，小众、冷门，总比人挤人强。他也确实还没有去过越南。
　　排队换登机牌的时候，陈斐去旁边买了杯咖啡，顺手也给陈欣带回来一杯。余数过来替陈家姐弟把箱子抬上去托运，还在一旁插嘴给他们要了靠窗的双人位。陈欣颇觉贴心，但陈斐不以为意。
　　“等会儿上了飞机就睡觉吗？”过海关时，陈欣百无聊赖地问道。
　　陈斐差异地看了姐姐一眼，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么没有意义的问题。
　　“是啊。不然呢？”
　　“不聊聊天？”陈欣笑嘻嘻地趴在弟弟的胳膊上，说：“我看你刚才在汽车上和老余聊得挺开心的。要不……我换个位置，你俩接着聊？”
　　“不聊。不开心。不需要。”陈斐十分斩钉截铁地回绝了。
　　陈欣撇了撇嘴，碰了个硬钉子，但她也确实从来就没想过弟弟能是个好搞定的角色。
　　去越南的航班走的是T2航站楼，等过路到了免税店——虽然没有T3航站楼的大，但一行女士还是忍不住停住了脚。那时候奢侈品口红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受人推崇，也只是在职业女性和时尚人群中流行。陈斐跟着姐姐逛店，随手挑了两只口红就叫店员包了起来。
　　“要送人的？”陈欣瞅了一眼自家弟弟，问道。
　　“嗯。”陈斐随口回答，“搭档的两个女老师，出去玩一趟给带点儿礼物。”
　　“带口红？怎么不带特产？”陈欣好笑道。
　　“特产？越南有什么特产？咖啡吗？咖啡倒是可以也带一点儿。”
　　“还有腰果啊、榴莲啊、菠萝蜜什么的。”陈欣接口说。
　　“腰果太油，水果太甜，不适合。而且水果生鲜应该也不会让带上飞机吧？”陈斐回应道。
　　陈欣耸耸肩，一副“你说了算”的态度，然后自己去试口红。没一会儿，她拿起一支荧光粉色，转头问弟弟：“这个好看吗？”
　　陈斐抱着手臂百无聊赖。他看了陈欣一眼，就把架子上的口红依次拿起来都各看了一下，才选了一支递给陈欣。
　　“荧光粉。你是故意试给我看的吗？嗯，是挺好笑的——试试这个吧。总比粉色要强。”
　　陈欣哈哈大笑，接过口红后，毫不客气地用手肘怼了一下陈斐的侧腰：“说得好像你是彩妆大师似的。”
　　她一边笑，一边撕开卸妆棉擦嘴巴：“都说荧光粉是死亡色，我以前可还没试过呢。想想你姐我花容月貌，万一驾驭得了，那不就是从侧面证明了姐的美貌吗。”陈欣撅着嘴擦拭，声音含糊不清。
　　“不过，现在看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脸了呢。”
　　陈斐半吊着眼皮，靠在柜台边缘，抬一抬眼却看见在免税店外推着行李车玩手机的余数。
　　“或许你可以选择做个手术，或者去做个美黑。”余数插嘴道，“换一副黑人的皮。我看那些黑人涂‘死亡芭比粉’还是很好看的。”
　　陈欣嘴角抽了抽，正想回嘴怼过去，但话到了嘴边，看着弟弟那副“看破红尘”似的嘴脸，就把话又给咽了回去，转而对陈斐说道：“老弟，你长得比我好。要不你试试？你要是涂着好看，那我就认输了。哈哈。”
　　说完，陈欣又觉得当着外人的面这么和弟弟说话不太好，但说过的话又收不回来，只得干笑着，看看陈斐，又看看余数。而余数一听似乎起了劲儿，直起腰把手机也揣回兜里，向陈斐看了过来，只道：
　　“行啊。我也挺好奇的。”
　　陈斐一口气没顺过来，被口水呛住了。他咳了几下，等气顺了过来，也没说句话，转身就走了。
　　陈欣看着弟弟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