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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雾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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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周山辖地·云涯镇。
崖边云雾缭绕,一道雪色剑光倏然掠过,将险些坠崖的青衫书生稳稳托回山道。
"公子无恙否?"尤悠振袖收剑,霜白鹤氅荡开山间雾气,"纵是灵药难得,也不该以命相搏。"
采药人踉跄站稳,葛布衣袖被巉岩刮破,血痕蜿蜒如蚯蚓。他苦笑着拱手:"仙君大恩,只是......若不得此药,在下怕是熬不过这个月了。"
"嗯?"尤悠眉峰微蹙,剑穗上的冰晶坠子叮当作响,"云涯镇新开的济世堂便有这味龙涎草,公子不知?"
书生面色一滞,随即赧然拽紧断裂的衣绦:"原来如此......谢某赴京应试途经此地,染了咳血之症。幼时随祖父识得几味草药,便想着......"话音未竟便咳喘如雷,指缝间淤血渗溢"倒是让仙君见笑了。"
山风掠过悬壁,将染血的碎布条卷向万丈深渊。
尤悠御剑而起,霜白剑光在云间划出一道清冽弧线,转向山脚那座青瓦白墙的小镇。
"公子站稳。"她指尖轻点,灵剑四周荡开一层护体罡风,将山间凛冽的寒气隔绝在外,"济世堂的苏大夫医术不凡,定能医好你的病症。"
谢雨身形单薄,被剑气托着仍有些摇晃,苍白的脸上浮现愧色:"此番劳烦仙君,谢某实在......"
"举手之劳。"尤悠微微摇头,剑穗上的冰晶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光芒,"修行之人,本该如此。"
云雾散去,剑光落定。
尤悠将人扶至诊堂,随手解下腰间绣着剑纹的锦囊搁在药柜上:"诊金我付,烦请好生照料。"话音未落,三记鹤鸣般的铜铃声破空而来,不周山每月例行的内门集结,今日却比往常早了半刻。"
她蹙眉转身,临行前余光瞥见谢雨突然佝偻下腰,咳出的鲜血溅在青石地砖上,宛如绽开的红梅。
伙计在此时慌慌张张冲向内室:"苏婆婆!快!"
棉布帘落下的刹那,晚闻城袖中滑出一粒丹丸,悄无声息碾碎在青砖缝里。
苦涩药香漫开时,伙计果然皱眉退远,这味道总让他想起去年冬日,苏婆婆煮给垂死病人的那碗“回魂汤”。
老妇人佝偻的背影映在窗纸上,银针却稳如青年。晚闻城凝视她手腕内侧淡去的茧,那里曾有不周山弟子独有的白鹤刺绣。
银针刺入穴位时,书生幻术下的面容模糊了一瞬,伙计若在此刻进来,定会看见书生清俊的侧脸闪过狼妖特有的金色竖瞳。
咳嗽声仍断续从帘后传来,可谢雨,不,此刻的晚闻城眼底已无半分孱弱,只余一片沉静如水的温柔。他抬手抚上老妇人布满皱纹的脸,指尖轻颤:"阿雨,好久不见。"
苏婆婆低笑一声,浑浊的眼底泛起清亮的光。她覆住男人的手背,苍老的嗓音里透出年轻时的清冽:"好久不见,闻城。"
晚闻城猛地将人揽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揉碎那具佝偻的躯壳。他声音沙哑:"我暗中联系了不为......有一法可重现当日之景......"喉结滚动间,未尽之言化作一声叹息,"可惜代价太重。"
戚听雨闭眼埋在他肩头,枯瘦的手指攥紧他背后衣衫:"当年支持我们的长老忠仆已转位支持他,昔日同门仍要穷追不舍。"她轻笑一声,却带着无尽苍凉,"这条路,本就不简单。"
狼妖的气息骤然紊乱,毛茸茸的耳朵险些要顶破幻术。他低头将鼻尖抵在妻子颈窝,贪婪呼吸着药香掩盖下的熟悉气息:"木木若是知道了。"声音闷闷的,"那丫头定要哭鼻子。"
"再找找别的办法。"他收紧手臂,嗓音沙哑,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的恳求,"总还有路可走。"
戚听雨的指尖微微一颤,银针悬停在半空。
那些被女儿所奉若圭臬的往昔,不过也是他们最心驰神往的理想。
终有一日知晓真相,于她或许过于残酷,但那……也是破茧成蝶的必经之途。
而要给女儿经历这些,他们作为父母实在是不合格。
男人望着鼻尖下布满老年斑的脖颈,好似幻化成记忆里试剑台上少女汗湿的肌肤。
那日晨雾未散,戚听雨的枪尖已逼至咽喉。他横刀格挡,金铁相击震落满树樱花。她旋身扫枪,他矮步突进,刀背擦着她腰侧掠过时,两人同时扣住对方命门。
"平手。"她含笑喘着气松开手,发间落樱簌簌。
晚闻城刀鞘一抖,暗格中半枝红梅落进她掌心:"今夜子时,后山禁地,再比过?"
钟声骤响,他红着脸转身,刀穗划破晨光。
"叩叩叩!"
药侍的敲门声撕裂幻境。晚闻城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的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腕内侧。那里本该有一道浅疤,如今却被幻术掩盖,只剩岁月斑驳。
戚听雨缓缓松开手:"为了不周,这罪名我们背得起。"她取银针的动作忽然顿了顿,"戚闻山已将戚桓培成了好苗子。"
针尖在烛火下淬出寒芒,映亮她骤然锋利的眼神:"待时机成熟……" 便要负了答应姨母的承诺了。
可戚闻山不找出他二人,势必不会善罢甘休,自己的女儿也始终要以另一种身份生活……
"我陪你。"晚闻城截住她的话,幻术遮掩下的犬齿若隐若现。他拾起染血的帕子捂住唇,咳嗽声立刻变得虚弱不堪,唯有望向妻子的眼眸亮得惊人:"无论何时。"
不周山·断剑峰
凛冽山风中,内门弟子如青松般肃立。许长老广袖一挥,目光落在戚桓身上:"戚桓与不秋君历练归来已有数月,修为精进。自今日起,论道辩法、门派要务、追查叛徒踪迹等诸事,暂由他统领尔等。"
"是!长老。"
众弟子齐声应和,声震峰峦,一袭袭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许长老凝视着戚桓,目光深远。这孩子虽性情冷峻,可那运筹帷幄的气度,却与当年十六年前的戚听雨如出一辙……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欲跟天公势比高的掌门之女,如今却成了助妖弑叛宗的罪人。
真是世事难料啊。
许长老最后深深看了戚桓一眼,袖袍轻拂间,一方青铜罗盘与画像已落入他掌心。
"山中近日无事,但掌门希望......早日了结这桩旧案。"鹤鸣悠远,老者的余音散入云霭,"此物予你,若生异动,自会指明方向。"
待鹤影隐入天际,戚桓才低头端详手中法器。
罗盘古旧的纹路间灵光流转,指针却静止如封冻的寒潭。他指尖轻抚过盘面冰凉的青铜,眉间微蹙,这专克邪祟的上古灵器,竟要用在......追索昔日同门之上?
可事出必有因,既已决断,便无需犹疑。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静却不容置疑,
“且去整备行装,明日辰时,山门集结。”
众人散去,他正欲收起画像,指尖却忽地一顿。
画中人的眼睛——正与晚苏木那双带着野性与倔强的眼睛重叠。
戚桓的指尖无意识将画像捏紧。眼前忽然浮现晚苏木执刀时的模样,她手腕翻转的弧度,竟与记忆中戚听雨前辈的枪法如出一辙。
那日在绝境中,晚苏木为他挡下致命一击时,刀锋划出的轨迹,分明带着晚前辈独有的"朔月式"余韵。而此刻细想,她起手时那个下意识的挽花,可不正是五十年前,戚听雨在晨练时,演示给年幼弟子们看的"折梅手"?
他早该想到的。
晚苏木会使晚前辈的刀法,通晓戚听雨的枪术,偏偏还姓"晚"——天下哪有这般凑巧的事?
“我娘也姓戚......"
少女的尾音还萦绕在耳畔,带着些许山风般的清冽。
往日他心有疑虑却缄口不问,只因少女早已将能言之事和盘托出,坦荡如霁月清风。再问,便是僭越。
可如今……
戚桓面上不显波澜,胸口却似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大师兄?"
尤悠的声音破开迷雾,他这才惊觉自己已将罗盘捏得咯吱作响。罗盘的青铜纹路在掌心烙下深深印记,他闭了闭眼:"无碍。"
尤悠凝视着师兄紧绷的侧脸,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叩剑鞘示意,待戚桓收起罗盘后,鹤氅翻飞间已踏剑而起,如一道霜色流星划破云霭。
戚桓随之御剑而起,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俯瞰脚下苍茫云海,心绪却比这翻腾的云雾更为纷乱。
记忆中的晨光漫过山阶。
戚听雨前辈半蹲着为他系紧护腕,发间银簪流转着细碎金芒。"小桓,修行如登山。"她指尖轻点他眉心,温和的灵力化开经脉淤塞,"越是心急,越会错过山腰的桃花。"
那位曾在宗门大典上惊鸿一瞥的晚前辈,长刀出鞘时天地皆寂。可记忆中那人含笑的眼睛,与如今典籍里描绘的魔头哪有半分相似?
他们......究竟因何至此?
剑鸣清越,戚桓猛然回神,才发现那装有玉髓生肌散的药瓶已被捏出裂痕。
他是何时拿出来的?
他忽然想起晚苏木为小兽包扎伤口时,那笨拙却认真的结,能教出这样孩子的父母,当真会是弑亲的恶鬼?
山风卷着新任掌门的令谕掠过耳边。
这些年来,掌门对追剿这对"伏罪之人"的执着实在反常。可当年人证物证俱全,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走……
指腹擦过药瓶。晚苏木的刀法里有狼妖的凛冽,枪术中藏着听雨前辈的底蕴,偏又带着浑然天成的野性。这样特别的姑娘,本该在阳光下自由来去,如今却要戴着改头换面苟活。
难怪她总在雨天望着天际发呆。
而此刻,随着不周山的轮廓在云海中渐渐清晰,戚桓心中那股熟悉的矛盾再度翻涌——宗门铁律、掌门之命,无一不在告诉他,缉拿罪人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可心底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抗拒。
戚桓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少女摘下面具时决然的眼神,那柄为他斩开死亡阴影的长刀,此刻化作万千荆棘缠绕心头。若将此事上报宗门,岂止是辜负救命之恩,那日她将半生秘密和盘托出的温度,此刻仍在灼烧他的良知。
剑穗在罡风中撕扯出凄厉声响,恰似他撕裂的忠义。装作不知?可掌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该向谁求一个两全?又能向谁求一个两全?
不周山的剑风掠过眉梢时,戚桓忽然想起颜鹿竹,若是那个总爱拨着琴弦说"医者当治未病"的不秋君在此,此刻怕是要将七弦一拂,笑他:"这般优柔寡断,可要我开副疏肝解郁的方子?"
云海翻墨,山影如刃。
恍惚间,少女明知必败却仍逆风执枪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墨玉瞳孔在逆光中灼灼如焰,眼尾扬起一抹倔强的弧度,像刀锋劈开暮色时的最后一缕金芒。
竟与记忆里戚听雨前辈转身时,那双映着雪色与枪尖的、如出一辙的眼睛,在残阳中重重叠在一起。
戚桓低头看着掌心的药瓶,瓶中残余的药香混着记忆翻涌。他蓦地笑了,抬手将它收回戒中,如同收鞘一柄未出之剑。
他忽然,想将这盖棺定论之事,重新翻检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