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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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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初来山寨,刘佩兰其实有些惶恐不安。
她被从尼寺带进深山时,是刘三丫队长领着,虽觉得情况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但还抱有侥幸,觉得主家可能是藏在山里的大户,但当被拐上山寨,看到那结实的围墙,撞见那纪律严明的执训队伍,她才不得不确信,她被拐进贼窝了,还是不一般的贼窝。
相比刘佩兰的惊惶,刘三丫反而很是骄傲自豪,给刘佩兰介绍山中的情况。
“不管男女都要训练,不过你擅医术,大人应该会为你安排别的活计,不会让你加入我们民兵队的。”
刘三丫看出刘佩兰眼里的畏怯之意,只当她害怕当兵杀人。这也正常,她被安排成队长的时候,也有些胆怯,担心自己见识浅薄空有一身力气,当不了领头人,到时候误了大人的大事。
但天照却说,不会就学,否则她为何要安排“扫盲”,那些名留青史的将领,也不是天生就会,更不是一日之功,他们大多都是被家族从小培养,倾注无数人的心血。
再有那天圣军的头头,也就是个百户出身,手下那么多将士,也多是掳来的普通百姓,他们既然能杀到昌南府,刘三丫等人又有何不可。
当兵这事也不是只有男人能干,天照顺势便举例了历史上几个有名的女将、起义娘子军。近的更是有圆真师太祖母吕琼为例,若非有吕琼和其丈夫先打服了西南蛮子,圆真师太的父亲陆江也没那么容易收服南越。
知道有先例,刘三丫一颗心踏实下来,她深知自己起步比别人晚,不识字,不懂带兵打仗,但既然大人任命她当队长,就是看得起她,不能辜负大人的期许,就只有勤学苦练。
对于刘三丫的好心,刘佩兰只能勉强扯下嘴角算作回应。
她没说这样做是不对的,这样的年景,如果不是活不下去,她们女人只要嫁人伺候好夫家就好了,何必要辛辛苦苦地训练,把自己练得比男人还强壮,去做掉脑袋的山匪、叛军。
只是她自己一个人也就罢了,说不得也要和这些女兵们一样振臂高呼起义,但她还有两个孩子……她只能祈盼着主家戎车既驾所向披靡。就算不能成事,也务必要坚持得久一些,她还想看着两个孩子长大成人。
在寨中住了两天,刘佩兰又被告知,主家伪造了她追逐人牙子死亡的假象,她和她的两个孩子在柳州从此便是死人。城里的药房暂时歇业,后堂的女伙计、那名哑童也被带上了山,刘佩兰才知道,原来当初主家招人,是早就摸清楚了她们情况的,深知她们在城里没有后路,迟早会完全投靠主家。
不过和刘佩兰不同,那两名女伙计没几日带着哑童又回了城里,重新经营药房,只给人抓药。
刘佩兰忍不住在心里叹气,但她本来就没有退路,而来了这山上,她每日不但能吃饱喝足,她的两个孩子更是短短时日就被养得活泼起来,还能读书……虽然那书与刘佩兰想的不一样。
她丈夫是秀才,本来明年要下场秋闱,却死于疫病,死之前还把儿子叫到门口,考校学问,谆谆教诲,亦嘱咐刘佩兰,时局虽乱,也不要放弃孩子的学习。
她有心听丈夫的话,可她一个寡妇,人丁单薄已经死得没人的夫家靠不住,娘家也靠不住,她只能选择先保住一家三口的命。先前主家没要她签卖身契,她还存了希望,如今看来,这卖身契没签,她亦与那家奴无异,只能上这匪军造反的贼船。
好在这山上,她还能做原来的活计,为大人收留的流民看病,和林怀柔一起为山上的学生上医药课。
这日午饭后要去寨中的药房配药,刘佩兰一直没等到林怀柔,便抱着书去找人。
才走过一个拐角,刘佩兰看到林怀柔和她弟弟还有她嫂子在角落说话。
“姐,你怎么还要下山,你尚未出嫁,怎么能出去抛头露面给人看诊?你以后难道不谈婚论嫁了吗?嫂子你快劝劝我姐啊。”
林怀柔的嫂子殷萍死了丈夫后便沉默寡言,日日麻木地跟随女兵操练,闻言只是憋出一句:“柔娘或许有她自己的想法。”
林弈鸣不明白林怀柔能有什么想法,只压低了声悲愤道:“你明明已经探听清楚大伯一家尚在城中,为何不肯与他们联系?如今又要下山抛头露面,为寨中经营城里的暗桩,难道你当真要和这些山匪一起揭竿起义,当那朝廷的叛军?你以为叛军是那么好当的吗?”
“咱们在天圣军的地盘起义,既不投靠那天圣军,又要造朝廷的反,等他们回过神来,我们就要被两面夹击!不管是天圣军还是朝廷兵马,都几十倍于我们,仅靠这些流民如何抵挡得住?那天照大人再有本事,也不可能以一当万,否则她收这么多人作甚?姐,我们应当想办法,尽快离开这处匪寨才是啊!”
那林弈鸣说了什么,刘佩兰听得有些模糊,只听林怀柔温温柔柔接道:“你若不想追随天照大人,我会想办法向大人求情,放你去城里找大伯一家的。不过大伯家里没了顶梁柱,如今家中只有瘸了腿的堂兄支撑着,你去了恐怕要给他们一家子增添不小的负担,以后也难以读书了。”
她不等林弈鸣再说什么,又对嫂子道:“嫂子可有什么想法?”
殷萍:“……我觉得在山上挺好的。”
林弈鸣无可奈何:“那我一个人如何能下山找大伯一家?我也绝不可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山上。”
林怀柔便不再多说:“那就这样吧。”
她转身要走,却被林弈鸣喊住:“姐,如果大伯家中情况没有那么糟糕,你是否还会坚持留在这山上?”
林怀柔微微偏头,垂下眼睫:“我会,我此生,到了这山上才明白,何为为自己而活。”
她想学医,她不想嫁人,只有留在山上,才能改变自己以后的命运。当山匪造反前途未卜,可嫁人,又一定前途光明吗?她甚至还要放下自己的喜爱之物,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
“原来我除了等着嫁人,还能精进医术,还能救死扶伤,我的用处不再是为人女,为人妻,也会被人尊称一声大夫。有了这声大夫,明日即死,我也心甘情愿。”
她说完,林弈鸣肩膀垮了下来,神色有些消沉,殷萍眼睛却微微亮了一下,出神地望着林怀柔瘦弱的背影,喃喃着几个字:“为自己而活……”
原来不为人妻,还能为自己。
可她又要如何为自己而活呢?嫁人前,父母总叮嘱她,嫁人了要以夫为天,伺候好夫家,生几个白胖儿子,才能过好日子。可嫁人后,没多久,她的丈夫就死在了山匪手中,她还被迫当了山匪。
从来没人告诉她,她该为自己而活,也没人教过她,她要如何为自己而活。
天照大人把她编进民兵队,让她训练,让她们像男子一样舞刀弄枪,还说她们可以作天下女子的表率,救天下女子于水火之中。
真的可以吗?她也只是区区一名女子而已啊?她如何能救天下女子,如何能救自己?
殷萍眸光又缓缓沉寂下去。
林怀柔和家人说完话,很快走了过来,刘佩兰一时没有躲开,迎面撞进林怀柔眼中,思绪回笼,不免略有些尴尬。
林怀柔倒是神色坦然,还对她笑了笑,问她:“你把书看完了吗?”
刘佩兰怀里抱着的正是天照给她们的《医学入门》。
和林怀柔一样,看到这本医书,刘佩兰激动得睡不着觉,一边看一边请教林怀柔那些简体字,只花了七八天就将书顺了一遍,还连带着那些简体字也牢记于心。
书中从预防疾病、治疗疾病、针灸识药到开方接生,应有尽有,只是很多书中所说药丸,闻所未闻,一些药物名字,更是拗口难言——如今林怀柔已经在看《药理入门》、《药物分析与实验》,很多《医学入门》书中提到的药物,在新书中都有更详细的讲解,后者还记录了制作方法。
西药是最难制作的,中成药却相对比较简单,林怀柔甚至已经制作出了一味退热止咳的药丸,一味止泻缓痢的药丸。
“昨日刚看完,已熟记于心。”
林怀柔将她手里的另一本书递给她:“这是药理入门,你接着看,今日我们过去制药,你先为我打下手,以后熟悉了也能自己上手。”
如今山寨已不是最初的模样,很多房屋都重修过,不过大多还是原来的木屋,只有一处僻静的角落建了一栋砖房,是为制药房。
制药房中安置有蒸馏器、制药台。
炮制好的药物通过蒸馏器蒸发出药性,收集到的药物精华,通过制药台和蜂蜜、淀粉经二次炮制形成药丸。
还有一种方式则是将炮制好的药物粉碎,与炼蜜融合,也能制成药丸。
林怀柔带着刘佩兰熟悉制药房的操作。
进去之前,她们要先在隔壁换上一身干净的外袍,戴上棉布口罩和帽子,手还要用酒精溶液清洗,这才能进入第二道门。
林怀柔道:“大人说了等有橡胶手套就好了,酒精洗多了会伤害我们的手。”
“橡胶是什么?”刘佩兰对手套倒是知道一点,书里提到无菌操作时就介绍了手套。
林怀柔:“不清楚,等大人种出来就知道了。大人说是已经种下了种苗。”
虽说种在哪儿,林怀柔并不知道,但她也不会细究,天照大人身上的神通实在太多。
带着刘佩兰进了制药房,林怀柔开始准备工作:“我们需要多做一些缓解痢疾的药丸,流民中太多人感染痢疾,这种病症有传染性,而且容易诱发别的疫病。”
刘佩兰:“痢疾又分寒湿痢、湿热痢、阴虚痢,只制作一味药丸是不是不够?”
林怀柔:“当然不够,我们制作的这味药丸只能让他们暂缓拉肚子,治标不治本,只是我们大夫人手太少,一个个为他们看病,后面的人哪里等得了,只能让他们先吃药缓解,再为他们对症下药。”
原来如此。
林怀柔又道:“待这批流民情况稳定下来,我们就能腾出手制作更多药丸了,以目前这味缓痢丸为主,研制出其他治疗痢疾的药丸,搭配使用,日后大家熟悉了这些药,明确自己的病症再自行买药使用,就省事了。”
刘佩兰想到什么,不禁啧舌:“若是我们按照书中制出更多能治疑难杂症的药丸,流传开来,徐氏药房岂不是要火遍晋朝南北。”
那能治多少人,又能挣多少钱?
林怀柔笑道:“你怎么和许管事一样,先想到的便是这药丸流传天下,是不是还想到了定能挣不少钱?”
刘佩兰:“难道不是吗?”
林怀柔摇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些药丸确实能挣钱,也能挣不少钱,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刘佩兰想到寨中的情况,试探道:“等青山寨壮大了,有了和天圣军抗衡的本事,不就能保得住这些药丸了。”
林怀柔笑道:“那就最好不过了。”
刘佩兰顺势问她:“你觉得大人能做到吗?”
林怀柔神色平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会竭我所能,助大人成事。”
“我已将身家性命都交托大人,自也是要为大人尽心竭力,只是不知道我们作为大夫,还是女子,又能为大人做到什么程度。”
林怀柔却看向她,认真道:“大人从不曾说过'还是女子'这样的话,她若觉得自己作为女子就力量微小,就不会造反起义了。大人为我们上课时还说过,女子的力量是被压迫被束缚的,往往不是本身力量微小,是被人为灌输认为自己力量微小。男子造反也不是凭一己之力,是所有千千万万的受苦百姓凝聚的力量,我们女子同样可以凝聚那些百姓,壮大我们的力量。”
“甚至女子造反,比男子反而更正当更意义深远,因为女子造反,解救的不仅仅是受苦受难的百姓,还有所有被束缚被压迫在最底层的女性,解救每一个'自己'。”
刘佩兰听得瞠目结舌。
林怀柔不管这样的话在别人听来有多么匪夷所思,催促刘佩兰:“作战在即,我们要为民兵队配备伤药,等做完缓痢丸,还要做外伤药粉、药膏,时间紧迫,就不要闲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