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9、英雄不朽 ...
-
“立刻放了范衡！”踏入院门的骑兵帽缨上点缀着金丝缠成的如意结，这是夏朝皇帝亲卫军的标识，骑兵高举陛下所赐的尚方宝剑，字句铿锵宣布道，“陛下有旨，思源山庄范衡公子救驾有功，着赐尚方宝剑，代天子缉拿沧海余孽！”
范衡一脸无语盯着花纹繁复的宝剑剑鞘，这皇帝果然还是想利用自己。
骑兵将尚方宝剑扔给范衡，嘴角浮现出意味不明的笑容，“帅然侯被沧海反贼蒙蔽，一切都是误会一场。还请范衡公子找到帅然侯，告诉侯爷，陛下一直在等他。”
范衡狐疑地接过宝剑，明明可以动用朝廷禁军全城搜捕帅然侯，怎么还苦心给那个战争狂掩护？真不知道这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呦，范二，好久不见了。”骑兵后面走出一位身着半新不旧仙鹤朝服的老者，朝范衡颇为可惜的叹了口气，“为了一个男子放弃大好前程，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来者正是去年在汴州有过一面之缘的当朝帝师，丞相钱万里。
“钱大人，”范衡彬彬有礼朝钱万里作揖，“在下不过一介草民，并没有宦海沉浮的野心，只是想在以后几十年好好守住心爱之人的笑容。在下学识浅薄，历数过往先贤典籍，都没有找到教在下为名利违背本心抛弃爱人的哪怕只言片语，更何况，我苦心经营到现在终于到手的人，是决意不肯放弃的。”
钱万里脸色一僵，随即硬邦邦回道：“但愿你不要后悔。”
忽然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范衡循声望去，一个同样身穿仙鹤官服的老者捋着胡须走了出来，跟瘦骨嶙峋的钱万里相比，他身形像是像是灌满酒的坛子，沉甸甸晃悠悠抚摸着他的呼之欲出的肚子转到钱万里身边，将胳膊肘亲切地搭在钱万里肩上，脸上挂着连面色铁青的钱万里都不好意思挥拳的灿烂笑容。
“梁袖清，你跟范衡暗中眉来眼去联系那么久，打量着我不知道是吧？”钱万里不悦地将搭在肩上的沉重分量扒拉下去，“你倒是鸡贼，搭上莫如歌的线跟我抢人，可惜人家没有根本投效麾下的意思，到底还是空负你这远道而来的好意了。”
梁袖清朝范衡友善地笑了笑，随即毫不客气评价道：“这位范公子，心胸狭隘城府极深，为了牧溪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干得出来，这种人我可不敢用。”
“梁大人谬赞。”范衡厚着脸皮接受了梁袖清的评价，接着靠近两位丞相低声问道，“帅然侯跑了，需要全城搜捕吗？”
钱万里和梁袖清对视一眼，钱万里干咳一声，命令周围的护卫原地解散，只留下范衡一人在原地不知所措。
“公子！”
范衡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范衡想都没想回身将来人拥住，“阿牧，我没事的……”
“可你的气息很乱。”牧溪担忧道，帅然侯武功极高，之前范衡就说没有必胜的把握，当时他在暗处亲眼看到范衡被点住穴道押走，他恨不得立刻跟上去一探究竟，但那无疑会破坏皇帝和范衡定下的引蛇出洞计划，他看不到范衡的每一刻几乎都是如坐针毡，现在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哎哎哎……”皇帝一路小跑紧跟而来，“牧溪，朕若真让你护驾，恐怕早就被刺杀几百次了……”
钱万里和梁袖清不约而同朝皇帝行礼，并神情严肃和皇帝一起进了房间密谈，范衡和牧溪只好在外边充当守卫。冬季来临，饶是艳阳高照，室外的天气还是说不出的寒冷，范衡一晚上粒米未进，加上跟帅然侯交手，熟悉的眩晕再次席卷而来。
范衡虚弱地扶了一下牧溪防止摔倒，还没等开口，嘴里就被塞了一颗糖。
“水……”范衡手指颤颤巍巍指向牧溪腰间的水壶，快一天了一口水都没喝，刚才他说话都是在硬撑。
牧溪赶紧取下水壶放在范衡嘴边，“帅然侯居然敢……”他要杀了那个混账！
范衡将壶里残留的水一饮而尽，尝试探知皇帝跟丞相的谈话内容，可屋内三人似乎有所防备，特意将声音放低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范衡只好放弃偷听。跟牧溪一起坐在门外等着。
“陛下为什么不赶紧率人缉拿帅然侯？”牧溪看到屋里许久没有传出动静，心有不快朝范衡抱怨道，“难道皇帝要包庇这个意图弑君的谋逆之臣吗？”再过几个时辰，帅然侯都可以跑回汴州掀翻当今陛下的龙椅了！
“帅然侯身为朝廷重臣，勾结沧海，固然罪无可恕，可现在不惜一切代价抓到他，你说能不能从他口中问出金尊者的消息？”范衡反问道，“帅然侯连他老婆和孩子都可以改造成怪物，他对战争的执念可不是一般的深，只要有一线希望，那个疯子将军，肯定会不惜任何代价去尝试，我要是陛下，自然是想用他来引出那位金尊者和他的党羽，那么早下手抓他，万一他狗急跳墙，来个自戕谢罪，那就得不偿失了。”
“金尊者……”牧溪皱眉低声道，“难道不是太后吗？”
牧溪话音刚落，葛筝就带着左右丞相开门出来，“在朕眼中，金尊者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股力量，朕隐隐察觉道，任由这股力量寄生于朕的朝廷，早晚会给夏朝带来灭顶之灾，主财帛的金尊者，财从何来？他们搜刮朕治下百姓的民脂民膏，巧立名目蛀空朕的国库……揪出他们，让他们将吃进去的钱吐出来，只有这样才能平息朕的怒火，帅然侯必死，但他并不是朕最终目的，所以，范衡，朕想让你办件事。”
“金尊者势力庞大，恕草民无能为力。”范衡眼见皇帝又想让他卖命，心中已然不快，抓捕朝廷贪赃枉法的沧海余孽，这本就不是他这个乡野村夫可以干预的。
葛筝见范衡干脆回绝，倒也不恼，只是望向远方笑道，“范衡，你身后的思源山庄和玄鸮堂，这次牵扯到谋反罪名，没有朕金口玉言替你们洗清冤屈，这次就算你们安稳度过难关，在江湖上的名声恐怕也会一落千丈，这恐怕不是你父亲和二叔想要看到的吧？”
狗皇帝！范衡暗骂，但面上还是恭恭敬敬朝葛筝低头道：“那不知道陛下想要让草民做什么？”
“去汴州郊外的忠骨岭等一个人。”
“什么人？”
“帅然侯。”
范衡陷入沉默，汴州郊外的忠骨岭是座墓园，埋葬战死将士的墓园，里面多的是衣冠冢和包裹尸体的皮革，皇帝为什么笃定帅然侯会出现在那种地方？
像是意识到范衡和牧溪的疑惑一般，葛筝回答：“过几天就是腊月初一，每年腊月初一帅然侯都会去忠骨岭祭酒，今年也不会例外。”
牧溪质疑道：“可帅然侯如今已经暴露身份，又怎会去陛下能够轻易预料到的地方？”
腊月初一……范衡脑海中灵光一闪，这不是帅然侯封侯拜将的日子吗，细算起来已经有二十年了。“若是等到帅然侯，需要草民做什么？”范衡也信了几分，帅然侯对过往的征战生涯一直念念不忘，若是真的到了穷途末路，最想做的，也许是去曾经见证他荣耀和辉煌的地方，许下来世再次持戈而战的誓言。
“重伤他。”葛筝在范衡耳边低语道。
范衡苦笑道：“草民若有本事重伤他，今天就不会让他逃走。”不得不承认，帅然侯是个相当恐怖的对手，连他都只能趁着帅然侯卸掉盔甲的时候偷袭，更不要说其他寻常武林中人。
牧溪看了看范衡苍白的面色，直截了当问向葛筝：“陛下既知帅然侯动向，何不提前命人埋伏在忠骨岭？届时万箭齐发，帅然侯插翅难飞。只靠公子和在下，拿下帅然侯实在难如登天。”
“帅然侯不会杀你。”葛筝胸有成竹道，“你也没那么好杀，若你真那么废物，帅然侯早就在留芳苑门口要你的命了。”
牧溪还想再说些什么，范衡悄悄拽了拽牧溪衣袖示意他不用浪费口舌，葛筝见目的达成，便也不再用思源山庄名誉相威胁，但只承诺撤销对思源山庄和玄鸮堂成员的通缉。范衡极力争取，但还是被葛筝以他接下来要忙的事情太多为由推脱，调查春衫翠怪物改造师去向，处理朝廷这段时间蠢蠢欲动的太后势力，接收并排查帅然侯帐下将士们的身份及效忠对象，还有潜伏在朝堂中金尊者势力……桩桩件件那件不比思源山庄的声誉重要。
范衡无法，只好匆匆将事情来龙去脉告诉还在洛阳郊外的父亲跟二叔，好在这次总算不用偷偷摸摸了。
随着通缉令的撤销，思源山庄和旗下所有产业封条也很快被取下，范源，范鸿和范桐他们也陆陆续续回到思源山庄忙活各自的营生，只是碍于思源山庄曾经跟谋反罪名有牵扯，洛阳不少风言风语也跟着流传开来，范鸿和范桐店中的收入也比以前相差甚远。看着庄内愁云惨淡的气氛，范衡不敢耽误，直奔汴州郊外忠骨岭而去。
“带着尚方宝剑！”范桐气喘吁吁追过来，扔给范衡禁卫军头领送出去的那柄剑。
范衡拔出剑一言难尽地扫了一眼剑刃成色，“用这破铜烂铁对付帅然侯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范桐闻言，默默解下腰间的流星锤，“这个结实 ，特别适合开瓢。”
“还是留给我未来姐夫享用吧。”范衡扬鞭策马，顺手在牧溪马背上抽了一鞭子。
“二公子是希望桐姐早些遇见意中人，”牧溪用力扯住缰绳，刀鞘缠住范桐锤子上的锁链，“趁这段时间庄中清闲，不若好好为自己未来打算。”要说这范桐哪里都好，就是这夜叉脾气，一般男人还真受不住，也难怪一家人都犯愁。
“那我还是先想想怎么挽回布庄客源吧……”范桐轻哼一声转身离去。
范桐离开后，范衡陷入了沉思，还一会儿才问向牧溪：“桐姐不会还对那个姓郭的念念不忘吧？”
牧溪摇头道：“不像……我之前听小满说彤姐捧着一个包裹面露花痴之色，小满偷偷看过，是件白衣，做工还挺精良的，是不是桐姐又有了新的目标，怕我们打击她就不愿跟我们说了？”
白衣？范衡也泛起了嘀咕，“思源山庄喜欢穿白衣的是范大啊，不会是……呀！” 范衡忽然发出一声哀鸣，“家门不幸啊……”范桐眼光是越来越差了。
“事情的重点好像不是这个吧……”牧溪看出范衡的猜测，要真是那样，这思源山庄就没几个正常人了。
范衡一咬牙，恨声道：“要是真的，我高低得给他们包份大红包，然后将反对这桩婚事的人通通解决掉！”
“啊？”
“他俩又不是亲兄妹，怕什么？”范桐理直气壮解释着，随即再次陷入沉思，“不过范大在桐姐面前晃悠二十年了，桐姐也没有表露出喜欢的意思啊，怎么突然就转性了？”
牧溪隐隐感觉有些不对，于是对范衡道：“此事非同小可，还是等回思源山庄再做计较吧。”
眼见范桐已经走远，范衡也不好将人揪回来细问，只好和牧溪往汴州疾驰，总算在腊月初一之前来到了汴州忠骨岭山脚下，凛冽的寒风将半山腰的战旗吹的猎猎作响。范衡在山底下马，久久注视着翻飞的旌旗，忽然虔诚地弯下身子。
“打搅诸位安息，在下先在此请罪了。”范衡恭敬地朝埋骨的坟墓方向作揖。
牧溪拿出准备好的几坛酒，“就是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接受我这个杀手的祭奠。”跟忠骨岭埋葬的那些战死沙场的英雄相比，他这个在阴暗中潜行的杀手显得黯然失色。
“伸手不打笑脸人，再怎么说，酒是无罪的嘛。”范衡接过牧溪手中的酒坛往山顶进发。
山坡上的腊梅开的正盛，牧溪忍不住折了几支想为山顶的墓冢添些生机，可等到达山顶的陵墓之后，才吃惊地发现，山顶的陵墓被点缀了各色梅花编成的花圈。
牧溪拿着梅花尴尬地站在原地，范衡将酒坛放好，接过牧溪手中的梅花道：“英雄总是不朽的，不是吗？”
牧溪释然地笑了笑，“他们值得。”
微风吹起梅花花瓣，轻飘飘落在牧溪肩头，牧溪俯身将酒坛堆到墓碑前，很陌生的名字，放眼望去，苍白的墓碑密密麻麻像是棋子般洒在目之所及的地方，还有墓园最顶端耸立的黄岗岩巨石，就算林中最高大的苍柏都无法掩盖它的风采。
敬无名氏。
四个鲜红的大字刻印在巨石中央，巨石下方还有未燃尽的纸钱和将草木浸的湿漉漉的黄酒。
死人的时间是停止的。范衡残酷的话语在牧溪脑中莫名显现。“他们……那时候是为什么而战？”牧溪缓缓走向最顶部的巨石，黑压压的影子迅速将他覆盖，牧溪伸手触碰岩石上的铭文，“征服吗？凭着一腔孤勇舍弃身家性命去搏一个埋骨他乡的结局……不，因为他们退无可退，为了自己能活下去，为了自己身后的人能够活下去。守护，才是战争的意义。帅然侯以杀止杀，守护住了锦绣山河，却守不住时移事易的人心，没有人想在和平年代妄起纷争。”
范衡跟上来将巨石旁的线香重新点燃，“帅然侯太过执着，才被沧海利用，如今陛下已经知晓他的所作所为，帅然侯……注定会被放弃。”无论是皇帝那边，还是沧海那边。
燃烧的线香冉冉升起一缕白烟，被范衡的呼吸打在石碑上，范衡将手搭在石碑边缘，缓缓闭眼道：“侯爷糊涂。”
铠甲的碰撞声忽然在在巨石后边响起，牧溪警觉地拔刀相对，巨石后面传出一声长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