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境盛世》夏珞恪

36、临行

　　“三三准备出远门？”
　　才送走七妹，司寇霏泉便不请自来。
　　司寇如霰抬眼看了看连门也不叩的兄长，答道：“二泉何出此问？”
　　“三三今日提了西南阮镇钱庄借贷的明细账目。”这都是司寇霰泉从管家骆谦处得知的。
　　“据线报，阮镇钱庄大掌柜纪弘文，利用职权之便，谎报货贷数额，私签庄票，收受挂账商户财物，擅自为其延宽还贷期限，借此谋取私利。我本已发出告诫书，但他仍执迷不悟，这不是想着山高皇帝远，我是想管也鞭长莫及么？那我就遂了他的愿，往阮镇走一趟。”司寇如霰对此行的原因不隐不瞒。
　　“想不到当初正直的人，也有掉进钱眼的一日。”司寇霏泉竟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半碗莲子羹喝起来，“明知七七总给三三开小灶，你还老是浪费。”
　　“莫贪食这两口，染上我未愈之风寒。”司寇如霰淡然道，“再正直的人，也有欲望，为名利，为财权，为情色。佛家的法，贪嗔恨痴是人生四大戒，我都自认做不到六根清净，更何况纪弘文。”
　　“要七七随行么？”
　　“不，”司寇如霰拿起笔在书卷上书写着什么，“七七有些心神不宁，我不想让她在这种状态下随我奔波。”
　　“放三三在外奔波，七七就会放心么？”司寇霏泉这话有些明知故问。
　　“就当是让她静静心吧，二泉又何尝感觉不到七七的异样？”
　　“方才三三和七七都说了些什么？”司寇霏泉搁下空碗。
　　“只是说了七七想从我这里听到的话而已，二泉不是在檐外听得一清二楚么？”司寇如霰挑了挑细眉。
　　他失声而笑，以食指指腹逗摸了一下鼻翼：“我应该是隐了气息的吧？连七七都没发现我，却还是被三三察觉了。”
　　她的预感从不与隐藏之人的吐息深浅有关，只是熟知那人身上透露的气息，才凭着直觉感知。
　　她自知兄长不可能不知这些事，觉得没有了回答的必要，因此没有作声，只是理了理后页微卷的书册，似乎在等着兄长的下文。
　　这个下文，她却等了许久：“三三，对七七抱着怎样的想法？”
　　她看着兄长立于窗前，一轮明月上升的高度正达他的发髻之上，月光如水一般泻了进来，连他的脸都蒙上了一层微光，恍惚间，有些忧伤的色调。
　　他是爹爹与问娘去世后，除了她，唯一知道真正的七七已丧命于马贼刀下的人，也是家中唯一一个，她瞒不住的人。
　　他答应替她保守这个秘密，但七年前，也就是她携同家人进驻颜城之时，他便开始有了担心。
　　以往一家人都呆在山中，过着自给自足，与世无争的日子，不会有摩擦，也没有为了什么而起冲突，相亲相爱，相扶相持。而今来到这物欲横流的俗世，别说兄长有所顾忌，就连她也担心弟弟妹妹们朴实的心境会因此受了污染。
　　不沾尘世，不知世间之乱；不处世人，不知人心险恶。
　　弟弟妹妹们的阅历就是一张白纸，沾了什么颜色的墨水，便会染上什么颜色的墨迹。
　　七七便是最令他们担心的。七七与他们并无血缘关系，只是当年她随着爹与问娘下山，去接回真正的七七，还有顺道收留一些适合的流浪儿作司寇家的僮仆，十二月仆与杏君便是那时候随他们一起上山的。
　　谁知到了收养七七的农居只见到一片狼籍，血染门楣。问娘霎时懵在原地，半晌才察觉自己的脸庞已经淌满了泪。
　　伤心未却，爹与问娘更是不知回去后该如何面对下山之前，众人对接七七一行充满期待的心情，盲目地行于街道之上时，远远地便发现那名仰躺于地面的女孩儿。未待向爹请示可否收留她作僮仆，两名貌似街头混混的大汉也发现了那女孩儿。
　　她承认，女孩儿在被大汉压上小小的身躯之时，那双轻轻闭起，带着灵性的眼睛触动了她——不想认命却对命运的无常深感绝望，无法挣扎。或许七七在面对马贼高举的利刃之时，也是这执拗而又绝望的眼神。
　　那一刻，她就认定了那便是她的七七，问娘的七七，司寇家的七七。
　　她从不认为自己此举鲁莽或是不智，她只知道，爹说过的圆不能缺了任何一角，别说爹与问娘，就连从未与七七见过面的她在看到血肉横飞的一幕时，心也像被剜去了一块不再完整，也结不成疤，总会在她回忆往事时不经意间就淌出鲜红的血滴来，滴滴殷红刺目。
　　她已承受了这种痛，难道还让极度盼望着七七归家的众人也承受吗？她做不到，所以只有将这谎言一直说下去，说完这一辈子。
　　“七七便是七七，虽与我司寇不是同一血脉，却掌管着我司寇上下的性命。二泉若是不相信她，为何不揭穿？反正众弟弟妹妹都已长大成人，失亲之痛，也是可以承受的。”司寇如霰语气轻巧地说道。
　　“若这是三三的希望。”司寇霏泉对揭露自己妹妹的心意倒是毫不留情。
　　“我倒是愿意赌上性命地相信她……”
　　不知是否错觉，司寇霏泉竟从妹妹的话中听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皇上把三三遇刺之事，转交给了兵部，三三是知道的吧？”他换了个话题道。
　　司寇如霰鼻息沉闷地嗯了一声，当作应答。
　　“三三就不让我们追究，皇上却将此事大张旗鼓，还略过了刑部，甚至是掌管朝廷司法的承理院，直接转予兵部，视作颜朝与项景两国之间的事处理，这么不合常理的事，你们不是说好的吧？”
　　作此猜测完全有他的理由，殊顺帝与妹妹之间有着他也摸不清的关系——当然不是殊顺帝有让他荣升为国舅，作他妹夫的那种关系，而是帝王与幕僚，对，欲长久统治天下，扩张疆土之帝王，与在帷幕后出谋划策，有着治国韬略，足以辅君治国之幕僚的关系。
　　司寇如霰闻言微怔，忽然掩唇一笑：“二泉认为，一个在七年前便能靠自己的力量把颜朝带进盛世的帝王，需要与我这一介商贾，商议后才行事么？”
　　虽对妹妹故意自降身份的自称颇有微辞，但这话想想也在理，他被妹妹的反问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习惯性的抬手搔了搔鼻翼。
　　“小树今日在薛尚书面前都上禀了些什么？”司寇如霰替兄长解围似地问道。
　　“除了杏君的事，能说的都说了。”他在晚膳后便询问过六弟，他与六弟，还有大家的想法都是一样的。杏君的事，大概算作他们的家事吧，不必为外人道。再说以薛时景的能耐，就算给足了证据予他，又能查究出些什么呢？
　　见着窗外之月已越升越高，他想自己也该让妹妹歇下了，但他的来意还未表明，于是说道：“可否让我向皇上告假，代三三前行？”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自聆闲回来后，三三出门一向由他护行，他对此人也甚为放心，但若要向妹妹道明自己的担忧，素来性子犟的她一定会反问自己是否信不过此次随行的蒲月与梅月，那不就起争执了么？思量之下连忙又补了一句，“其实是皇上让我带话给三三，明日往宫里去一趟。”
　　“哦？圣上在这节骨眼上，还要见我？”
　　“嗯。”
　　“好，明日百官下朝后，我便进宫觐见圣上，过两日再往阮镇去吧。”
　　“那三三，回来时给为兄带些阮镇的土特产。”
　　“好。”司寇如霰似乎懂了兄长的心思，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为兄先回凝泉居，三三也早点歇息，夜深了。”道完关切之言后，他还不忘调侃一句，“三三可别要了纪掌柜的命啊。”
　　“值得的话。”司寇如霰望着兄长的背影笑道。
　　兄长从来没有过于亲切的话对自己说，但每回与胞兄对话，就像与自己对话，既是在往外掏着自己的心思，也是在给自己吐露心声，舒缓压力的机会。
　　她深知兄长为己忧心，因此总是凭着与她无出其右的感觉，在千万百计套着她的话，而她偏偏也在想方设法瞒住自己危险的举动，生怕他在知悉一切真相后会阻拦自己。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岁，他猜测着她的心思猜测得累，她也躲瞒得乏了。
　　或许，他们真不该作为孪生诞世。
　　“三三。”
　　“二泉。”
　　就在他快走到门口之时，两人同时唤了对方一声，
　　“一路小心。”
　　“照看好这个家。”
　　又是异口同声，两人微愣了一下，继而都浅浅地勾起嘴角。
　　司寇霏泉没有回首，大步地跨出了门槛。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都在跟着爹娘看聊斋3……差点把这文也写成鬼故事了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