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澜》时隧之钥

5、夜话

　　火堆发出一阵阵“噼啪”的声音，伴随着少年清冽的声音合成了一首充满韵律的呢喃诗。

　　天上钩月高悬，在深色幕布上默不作声地移动着，一道如练银河贯穿天际，犹如天裂，其中星子几欲倾泻至地。

　　司明无意识地用木棍拍打着火堆，宛若仙人鹤树的脸庞被映的一片通红，让他有了几分鲜活。

　　“旁人只道我是司放最为宠爱的养子，可却不知私底下对我行何等勾当。”

　　“白日里我是洛阳城里那风光无量的司郎君。可到了晚上，便成了最低贱的......”司明闭了闭眼，万般不愿说出那个词。

　　“阉人娈宠。”司明的声音已然喑哑。

　　“将我锁在床榻之间供他取乐，他虽无此等能力，可也实在是令人作呕。”

　　“可谁敢违背高高在上的司大人？皇上一日不崩，他便是那一人之下。”

　　司明不知自己说了诅咒皇帝驾崩此等大逆不道的话，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我自小便被司放教导忠孝仁悌之道，行君子之义，可我如何做得？”

　　“司放弄权，亲手促成两次党锢之祸，累及清流士族及其家眷将近三千人，不顾百姓哀嚎，贪墨赈灾银两不计其数，又培养党羽，整个朝廷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

　　“皇帝更是昏庸，贪恋美色，日日流连澡游馆，酒池肉林，毫无帝王之风。”

　　“这样的人，却教我君臣父子之道。”

　　“他将我牢牢控制在手心里，唯一交好的朋友也被他凌虐至死，而我......我却怕了他。”

　　司明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带着凄然的笑，他恨自己当时的无能。

　　“本以为会这般度过一生，不，也许半生，我无心权势，等到司放死后我就会被斩首以消民怒。”

　　“可没想到，本默默无闻的太子殿下竟会找上我一同行一招险棋。”

　　“朝堂不稳，民间更是暗流涌动，若成了便能换得一时安稳，若败了，便不过是一死罢了。”

　　“可是，以我的身份，就算清了宦官外戚又如何？太子殿下也定会......”司明自嘲一笑，江刃心知他后面未尽之语。

　　太子殿下仍然不会放过他，司放的养子，从一开始司明就知道自己的结局绝不会得到善终。

　　“你呢？手握大军，又得民心。汝南封氏，四世三公，威望极高，你们如何断得自己能全身而退？”

　　司明好不容易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抬眼凝视着江刃。

　　江刃手指微微蜷缩，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时间太长了，长到他已经不知道当初那个温润如风的太子殿下如今变为何等模样了。

　　也许还和以前一般待人对物都进退有度，风度翩翩，或者......成为了一个冷心冷情，皆是算计的人。

　　太子登基之时，便是他们随时可被弃置棋盘之外的日子。

　　君心难测。

　　江刃嘴唇拉成一条直线，他嘴中吐出的话语令司明怔然。

　　“我信太子殿下，即使他背信弃义，我也绝不会让你这般受尽万人唾骂死在洛阳城。”

　　“你会活下来的。”

　　这些话，像是条件反射一样，他见不得司明伤心落魄，他的灵魂都在滴血，叫嚣着、挣扎着想要去将司明拥在怀里。

　　可江刃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

　　江刃这番言语彻底终结了两人间的谈话。

　　司明的心脏不自觉地“咚咚咚”跳着，令他有些窒息。

　　另一边江刃则是烦闷自己怎么会说出此等言语。

　　火堆逐渐熄灭，仅剩下烧红的木炭在散发着热量，但在夜风的吹拂下，那等热量也变得微不足道。

　　江刃站起身，高大的身影覆盖住了司明，他脱下外袍，覆在了司明的躯体之上。

　　瞬间，独属于江刃的味道霸道地占据了司明的每一个角落，连带着他的温度。

　　还未等司明有所反应，江刃便直接转身离去，顺便还丢下了一句话。

　　“夜里凉，早点去休息，另外，今晚的事情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说罢便留下了一个威严镇定的背影，不过被脚下石头绊了一下的他显得有几分仓皇的意思。

　　目送着江刃远去，司明那一贯不显露声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恰似三月初柳，映春海棠。

　　他终于不再像一个沉稳心机的大人，将一切心思全部藏匿于心下，而是如同风华正茂、锋芒毕露的少年郎。

　　他揽了揽身上衣袍，带着几分眷恋和贪婪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将自己尽力埋在其中，享受着那缕安稳可靠。

　　两人之间那道纠缠数百年的朱绳，终是在这一刻，显山露水。

　　无论世事如何，二人的命运仍会糅成一团乱麻。

　　恐怕此刻的江刃也没想到，他日后会成为牵制司明这匹烈性宝马的最牢固的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