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岁月迢迢》屿柠安

46、第四十六章

　　画展结束后的日子，像退潮后的海滩，恢复了平日的节奏，却留下了一些被冲刷过的，崭新的痕迹。

　　媒体的报道陆续出来，评价颇高，尤其是对《浅滩》的解读，引发了艺术圈内一些关于“记忆与消逝”的小范围讨论。
　　林晚星的名字，开始被更多的人记住。
　　周总监那边传来了好消息，有几幅作品被藏家预订，包括那幅《蚀》。
　　工作的邀约也渐渐多了起来，有杂志社邀请做专访，有艺术机构想谈合作项目。

　　林晚星没有让自己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她很清楚，这一切只是一个开始。
　　她推掉了一些不必要的应酬，将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到了位于M50的工作室。
　　新的灵感在不断涌动，她需要抓住它们。

　　这天下午，她正对着画架上的一幅新作草图凝神思考。
　　这幅画暂时命名为《天光》，她想尝试表现不同时间、不同天气下，从工作室这扇巨大北窗投射进来的光线，如何与室内空间、与画架、与未完成的作品互动，营造出一种静谧而富有哲理的诗意。

　　阳光正好，透过洁净的玻璃，在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像跳跃的金色精灵。
　　她穿着沾满颜料的旧围裙，头发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神情专注。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她有些诧异，这个时间，应该不会有人来访。
　　周总监来之前通常会打电话，苏晴要是带娃来肯定会大呼小叫。

　　“请进。”她放下炭笔，转过身。

　　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轮廓有些模糊，但那个身形，她太熟悉了。

　　是江辰。

　　他今天穿得很休闲，简单的白色T恤，灰色运动长裤，像是刚运动完，身上还带着一丝室外阳光的气息。
　　他似乎也有些局促，手里拎着一个纸袋，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

　　“打扰你了吗？”他的声音比在画展那晚听起来要低沉一些，也少了几分那时的冷硬。

　　林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恢复了平稳。
　　她放下手中的调色板，用旁边的抹布擦了擦手，语气平静：“没有。请进。”

　　江辰这才迈步走了进来，顺手轻轻带上了门。
　　他的目光快速地在工作室里扫视了一圈——堆满画具的工作台，靠在墙边已完成和未完成的作品，书架上的书籍和那些充满异域风情的小摆设，窗台上那盆长势喜人的迷迭香......最后，目光落在了林晚星身上，落在她沾着颜料的手指和围裙上，眼神复杂。

　　“这里......很好。”他似乎想找个话题开头，声音有些干涩。

　　“谢谢。”林晚星走到小茶几旁，给他倒了杯水，“坐吧。”

　　工作室里只有两把旧椅子，他们隔着小茶几坐下。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几年未见，中间隔着太多的空白与变迁，再次单独相对，难免生疏。

　　江辰将手中的纸袋放在茶几上，推到她面前：“路过一家老字号的糕点铺，记得你以前......喜欢他们家的桂花糕。”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仿佛在确认一个久远的记忆。

　　林晚星看着那个印着红色logo的熟悉纸袋，心里微微一动。
　　那是浅川的老字号，她高中时确实很喜欢。
　　没想到他还记得，更没想到他会特意买来。

　　“谢谢。”她轻声道谢，没有去动那个纸袋。

　　又是一阵沉默。
　　阳光安静地移动着，工作室里只有挂钟秒针走动的细微声响。

　　“画展很成功，”江辰再次开口，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认真的审视，“恭喜你。”

　　“谢谢你能来。”林晚星迎着他的目光，坦然回应。

　　“我......”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手指摩挲着玻璃杯壁，“我看到《浅滩》了。”

　　“嗯。”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她，不再回避：“那天晚上，我其实很早就到了美术馆外面。在外面想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进去。”他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一进去，就看到了那幅画。”

　　林晚星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它......比我想象中，更有力量。”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回忆带来的沉重，“看着它，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海边，感觉......海水好像真的漫上来了。”

　　他的描述很直观，却精准地传达出了那幅画带给他的冲击。
　　林晚星能看到他眼底尚未完全散去的余震。

　　“我后来，”他继续说道，语速很慢，像是在一边思考一边诉说，“想了很久我们之间的事。想我们是怎么走到那一步的。”

　　林晚星的心微微提了起来，她知道，真正的对话，此刻才刚刚开始。

　　“以前，我总觉得，是距离，是异校恋太难，是我们都太忙......”他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直到后来，一个人在职业队里，面对更多的压力，更复杂的环境，需要处理更多的人际关系......我才慢慢想明白。”

　　他的目光变得深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回望着那个年少而不够成熟的自己。

　　“不是距离打败了我们，林晚星。”他清晰地叫出她的全名，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是当时的我，还不懂得如何去守护一段需要穿越距离的感情。”

　　这句话，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晚星心中漾开了圈圈涟漪。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清晰，带着痛楚的醒悟。

　　“我只顾着自己的训练和比赛，觉得那是我的全部，却忽略了你的压力和孤独。我以为不让你担心就是对你最好，却不知道那种刻意的隐瞒，反而把你推得更远。我甚至......幼稚地嫉妒过陈朗，觉得他凭什么能分享你的烦恼。”
　　他坦诚着自己的不成熟，语气里没有推诿，只有深刻的反思。

　　“当你提出需要空间的时候，我感受到的不是你的痛苦和挣扎，而是被否定的愤怒和委屈。我不懂，为什么我那么努力，却换不来你的理解和坚持。”他苦笑了一下，“现在想想，当时的我，给不了你真正需要的东西，不是时刻的陪伴，而是即使不在身边，也能让你感受到的被理解、被支持的安全感。我还不具备那种能力。”

　　林晚星默默地听着，眼眶有些发热。
　　这些她曾经在心底反复咀嚼的委屈和遗憾，此刻由他亲口说出来，以一种如此清醒而痛彻的方式，仿佛那些哽在岁月里的硬块，正在被慢慢融化。

　　“我也有问题，”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太要强，总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你，害怕在你面前示弱，害怕配不上你的优秀。我把所有的压力都自己扛，却没有给你足够的信任，让你走进我真实的世界。我们的沟通，从一开始就出了问题。”

　　江辰看着她，眼神柔软了下来，带着一种深切的怜惜与理解：“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了。把爱情想得过于简单，也把对方想得过于完美。”

　　这句话，道尽了他们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的本质。
　　不是不爱，而是爱的方式错了，爱的时机也不够成熟。

　　“对不起。”他看着她，郑重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不是为了挽回，而是为当年那个不够成熟的自己，为那些无意中造成的伤害。

　　林晚星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但她很快抬手擦去，摇了摇头：“都过去了。”

　　没有怨怼，没有指责，只有对往事的共同释然。

　　“是啊，都过去了。”江辰重复着她的话，语气里是沉重的释怀。
　　他看着她，看着她泪痕未干却异常平静坚强的脸庞，看着她在这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工作室里从容自在的模样，心中最后的那一点执念，也仿佛随风消散了。

　　他明白，眼前这个林晚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呵护，也会因他而受伤的女孩。
　　他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被岁月塑造成了新的模样。

　　“看到你现在这样，很好。”他由衷地说，目光坦诚而温暖，“真的很好。”

　　“你也是，”林晚星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沉淀下来的沉稳与内敛，“成为了很出色的运动员。”

　　他们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遗憾，有感慨，但更多的，是一种跨越了时间沟壑，平静的懂得与祝福。

　　他没有问她的感情现状，她也没有提及他的生活。
　　那些，已经与他们之间的这次对话无关了。

　　江辰站起身：“我该走了，下午还有训练。”

　　林晚星也站起身，送他到门口。

　　在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像是要把她此刻的样子深深印刻在脑海里。
　　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保重，林晚星。”他轻声说，和机场送别时一样的两个字，但这一次，里面不再有沉重的凝望与未尽的言语，只剩下最纯粹、最坦然的祝福。

　　“你也是，江辰。”林晚星微笑着回应。

　　他点了点头，转身，大步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林晚星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工作室里依旧阳光明媚，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他带来的，属于室外阳光和运动后的清新气息。

　　她走到茶几旁，打开那个纸袋，里面是包装精致的桂花糕，散发着熟悉的甜香。
　　她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软糯香甜，是记忆中的味道。

　　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或悲伤，而是一种彻底，酣畅淋漓的释放与告别。

　　那些青春的炽热与笨拙，那些年少的误会与遗憾，那些深藏心底未曾言明的痛楚与不甘......都在这一刻，随着这块桂花糕的甜香，随着那场坦诚的对话，随着那句“都过去了”，真正地成为了过去。

　　它们没有消失，而是像《浅滩》上那些被冲刷的痕迹，虽然模糊，却永远成为了构成她生命底色的一部分，带着独特的纹理与重量。

　　她走到画架前，看着那幅未完成的《天光》。
　　阳光正好移动位置，照亮了画布的一角。

　　她拿起画笔，蘸上颜料，在新的空白处，落下了一笔明亮而温暖的黄色。

　　这一笔，不是为了描绘过去，而是为了照亮，即将展开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