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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哈哈哈 ...

  •   01.

      黑川拓真知道自己死了。

      咒灵的利爪撕裂了男人的胸腹,那架势像极了他早上出门前匆匆扯开的吐司。

      他的双腿成了面包边,自裆部向上延伸。血肉藕断丝连,却怎么都合不拢已经一分为二的身体。

      男人一声哀嚎都没有,也不是多么铁骨铮铮。

      他的喉咙满溢鲜血,破碎的内脏一股脑堵住气管,能对同伴挤出句“快跑”都多亏平日里KTV辛勤锻炼歌喉,也不枉充的VIP卡。

      更何况这已经不是呐喊就可以舒缓的疼痛,他死的很快,痛楚还未自神经末梢传递至大脑,那只急不可耐地咒灵便啊呜一口将他吞吃入腹,吃脆脆棒似将他咀嚼成肉末骨头渣。

      他听见自己头骨碎裂的声音。

      耳朵忠实地工作到最后一刻,人类最坚硬的器官在咒灵口中甚至称不上阻碍。

      那是声短暂又漫长的“咔”,既在两秒内终结了一个普通咒术师的性命,又在齿牙闭合间为他漫长的三十五年人生按下终止键。

      拓真,意为开拓进取,将来有望。

      很可惜,寄予他如此深远期盼的父母没有得偿所愿。

      黑川不是个合格的咒术师,成为咒术师也不是为了什么“拯救世界”的伟大理想,他甚至没有进传说中的咒术高专念过书。

      男人在这方面启蒙极晚,二十二岁才在一场夺命狂飙中结识了一位替他解决咒灵的咒术师,从对方口中得知自己这不是阴阳眼也不是倒霉鬼,而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说来好笑,那位所谓的咒术师在救下他时还是个小孩。

      十四岁的年纪,留着可能是新时代潮流的刘海,相貌俊秀一看就是会在学校里收到女同学情书的类型。

      脱离时尚领域许久的大人在抱着小孩大腿哭嚎时便没了面子和里子,所以在用了人家五张面巾纸后也没底气询问这是个什么时尚,只能上气不接下气地攥着胸口的金属神像,念中国佛学的阿弥陀佛。

      原谅一个从小到大就被诅咒缠身的普通人吧,求神拜佛已经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自救方式了。

      “这是恩赐。”

      那只让黑川急奔八百米的咒灵化作黑核在他掌心温顺地滚动,明明还是个小孩,对方却十分认真地说。

      “是可以帮助别人的能力,”黑发紫眼的少年抿唇,他手里拎着一个纸袋,袋中似乎盛了件嵌有金属纽扣的校服,黑川窥见螺旋状的凹陷纹路,“我的家人是这么告诉我的,在我当初为看见那些咒灵而吓哭的时候。”

      面对涕泪纵横的大人,他体贴地没有说自己被吓哭时是几岁。

      许是正处大学毕业的迷惘期,又或是金融危机席卷下的就业市场萧条。

      文学专业的黑川被后来抵达的辅助监督一通科普加安利,糊里糊涂进入了这个据说只要能活就不会缺钱的行当,成了小少年口中可以拯救他人的幸运儿。

      往后十余年,他也确实救了很多人。

      男女老少病弱残疾,他成为过孩子口中的蜘蛛侠,也当过大人口中的怪物,老人抖着手跪拜的神明。

      身为普通人时距离自己遥不可及的生死成了日常,他的手救人亦杀生,普通人可救,诅咒师可杀,咒术师的一切都那么奇妙,如一道鸿沟划出了两端截然不同的人生。

      所以,当死亡来临时,名为黑川拓真的男人并不意外。

      他是咒术师。

      人群中的异类,异类中的凡人。挽救生命无人知晓,殒命之时悄无声息。

      就像那位教导他咒术知识的老前辈一样,死在任务里并非难以接受的终点。

      他拥有非凡但在同类对比下也不咋的力量,享用了特殊资源,与常人不可见之物搏杀十余年已是幸运,自然不会哀叹自己死的壮烈。

      男人的耳朵很好,他的术式与听力有关,这帮助他惊险度过数次任务的老伙计忠实地将一切反馈,他听见自己那不可一世的世家搭档在嘶喊着什么……

      真奇怪,那个御三家的家伙平日里最在乎礼仪规矩,对自己的KTV邀请嗤之以鼻,现在看来也有几分摇滚喊麦天赋。

      黑川拓真的眼皮神经质抖动,并非故事中的奇迹诞生,而是类似盘中剥皮牛蛙的腿部抽搐,毫无意义的生理反应。

      他的记忆开始倒流,倒流。溪水般的人生逆行,血腥味占领意识,他感觉自己的□□沉重又轻盈。

      走马灯前行,黑川回忆了自己的一生,发觉自己有一件憾事。

      当年那个为能够帮助他人而由衷高兴的孩子,那个夏油家的小孩,在二零一零年的夏天全家死于咒灵的报复中。

      作为中流人士,黑川并不知晓其中的辛秘,只能在铺天盖地的通缉令中得知那个孩子叛逃成了诅咒师,杀了很多人。

      男人自然而然地认为是咒灵报复让夏油杰怒而叛逃,也不止一次暗自叹息:他们两家相距不远,那件事发生的前一天他被派遣出差,错过了救助那家人的机会。

      如果他在,但凡他察觉,那些对普通人而言是天灾的咒灵便不再是危险,他也能挽救一场悲剧。

      夏油夫人爱好绿植,每到夏日那面石墙都会铺满郁绿的爬山虎,叶片在风中摇曳,似碧波的海。

      夏油先生是带点文艺青年味道的摄影爱好者,平日里对着街边污水都恨不得踮起脚尖走,却会在烈日下戴着夫人旅游买回来的太阳帽,捏着铲子一点点铲土,和洒水的夏油夫人研究刚种下的玫瑰为何生虫。

      夏油家的房子是那个小区最漂亮的,外围的石墙没有青苔暗生,干干净净。

      在他的学生时代,总有几回碰上蹲在墙边清理苔藓杂草的夏油先生。

      那位被逼戒烟的狐狸眼男人双目含光地招呼他过去,掏出零食贿赂他大声咳嗽两声,好让打火机趁机扣响。

      没办法,我家那位怀孕啦。

      黑发紫眼的男人眉眼弯弯,他看起来幸福极了,对着点燃的打火机像是祈愿生日愿望的小学生。

      黑川从未在那位矜持又文艺的英俊男人脸上看到如此神情,打火机红蓝的焰火燃烧,小小的一簇,被风吹得快要舔舐男人大拇指的皮肉。

      夏油先生左手捻着香烟,右手保持按下打火机的动作,左看右看,最终皱着脸让黑川再咳嗽一声,把打火机熄灭了。

      “没办法,我妻子会不开心的,她现在鼻子特别灵,”他说,“而且,杰也会不开心吧。”

      被管控的夏油先生露出遗憾又欢喜的神情,他慢吞吞眨眼,唇角止不住上扬,俯身对还是小学生的黑川嘀咕,又或者是炫耀道:“是杰哦,我想给那孩子取名叫杰。”

      “很好听的名字吧。”

      他的尾音上翘,夏油家的男人都有点狐狸的特点,就像十多年后出手救下他的小少年一样,那父子俩在认真叙述绝对会履行的事情时总会露出相似的神情。

      ——最讨厌流汗体力活,但又会因妻子一句话就跑出来清理围墙的男主人敛眸。

      ——原本置身事外,却在目睹他狼狈奔逃时上前的小少年启唇。

      “是我会守护一辈子的孩子。”

      【是可以保护他人的能力。】

      ……

      那是多么好的一家人。

      那是,多么好的一家人。

      ……

      男人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电影院。

      余光范围内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眼尾的褶皱似木纹,他长了张黑川熟悉的脸,在男人的愕然间转首,老神在在地上下扫视死去的咒术师。

      “你怎么死那么快,”教导黑川的师长,那位在五年前因保护群众而死的前辈,面露嫌弃,“真给我丢人……但姑且算你合格了,黑川。”

      无数次嘲讽他是个小鸡崽子的老人扯出个笑,他的右袖空荡地垂落:“也成了个不错的咒术师啊,小子。”

      “……”

      被生生咬死也没有哭嚎的男人颤抖,泪水如丑陋的伤疤,淌过凝固血污的脸庞。

      02.

      你来到这个世上,你诞生出意识,你的每一次呼吸,都一定是为了一件事、一个目的、一个人。

      是即使挫骨扬灰,即使魂归黄土,即使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完成的使命,类似邮差或者钻烟囱的圣诞老公公。

      孱弱的小咒灵迷惘又坚决地确定这一点,就像每一个人类幼崽都在小时候坚信光的存在般,你无数次绞尽脑汁思索自己为何而来到此世。

      是有难以忘怀的亲人要见最后一面,还是满心不甘地要达成什么遗愿?

      你不知。

      那股不死不休的欲求是推着你睁开眼的蛛丝,在意识诞生的那瞬息便冰雪般消融,无声无息,给予不了你任何帮助与提示。

      所以,小小的咒灵只能注视着夏油杰。

      安静地,执着地,坦率地。

      并非小说中的男女之情,小咒灵还没学会辨别人类的面容与性别,甚至外表偏向女孩都是菜菜子美美子喜欢的缘故。

      只是最初荒野之上那股冲动喊爹的情绪太热烈,宛如泼天烈火玉石俱焚的气势将懵懂小孩冲的恍恍惚惚瞠目结舌,事后只能阿巴阿巴地跟着夏油杰回盘星教,顺从地接受一切安排,每天等着他回家。

      现在,你终于知道了。

      ——你是为传递一个群体的意志而睁开眼的。

      ——你是为注视夏油杰而诞生的。

      03.

      夏油杰今日回来的很早。

      自从向咒术界宣战之后,进入紧急战备模式的盘星教主难得回来得那么早。

      他步履匆匆,十二月的寒风刺痛男人的面颊,一脚踏入庭院,却没有等到平日里兴冲冲跑出来对所有人喊着“欢迎回家”的小咒灵。

      幻视一圈,夏油杰在覆雪的树下找到你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雪絮穿透你半透明的身躯,飘荡落于枯黄的草坪。寒风中你似小簇濒灭的星火,于灰烬中闪烁着微弱的猩红光点,下一秒就要被吹散,化作一地乌黑碎屑。

      你没能及时感知到他。

      作为咒灵,已经迟钝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原本匆忙赶回的教主倏地为这个事实而停顿呼吸,他距离你不过五米,碎雪落于男人纤长的眼睫末梢,咒灵操使冷静地观察,仿佛医者查看病人的心电图。

      这世上不会有比拥有咒灵操术的夏油杰,更为了解咒灵的人。

      这些年他收集咒灵的精神堪比神农尝百草,咒灵专家的眼底倒映出你迟缓轻攥的手。

      孩子纤细的指尖微颤,稀薄到无法凝固实体的咒力艰难运转,好一会儿才重新为你涂抹上霜白的颜色,幼猫似的孩子舒缓眉眼,缓慢地苏醒。

      至少还能醒来。

      夏油杰松了一口气,上前握住孩子的手,不抱希望地输入咒力。

      这段日子所有人都很忙碌,最近一次轻快地欢聚居然是一个月前的枫树林野餐。

      米歇尔前往故土,尽可能地寻找能牵制五条悟的黑绳。秘书小姐联系富商,将多年以来积攒的财富汇聚,以确保能为大战提供最完美的后背支持。

      祢本先生焦虑地磨炼战斗,菜菜子美美子也神出鬼没,每次见面都嘱咐你最近不要出门,就待在盘星教里。

      “这里的外围会有很多猴子来往。”

      为杀人而做准备的少女语气关切,她最后一次整理你的衣袖,指节勾住红艳毛绒帽的边缘,让它戴得更妥帖些。

      “因为有猴子,所以那帮在意普通人的咒术师不会对盘星教进行大规模攻击。”

      “不要出门,大家很快就回来了,”取出上吊娃娃的美美子也开口,对猴子的生命毫无敬畏之心,明明是个会为偶像剧而哭泣的孩子,“我们会夺回属于咒术师的世界。”

      她们的眼眸熠熠生辉,满是期待与憧憬。

      你是个听话的孩子。

      所以你什么都没做,也不曾张嘴撒娇挽留,在菜菜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后,你像往常那般等在树下,倚靠着岩石小憩,守着空无一人的盘星教。

      能够健康地与双胞胎交流还不露破绽,已经耗费了全部气力。

      残喘的咒灵在树下睡了很久,半梦半醒间都在思考自己要对夏油杰说什么,死亡电影院里的亡灵究竟有什么话语需要你转述。

      终于知晓使命却又脑袋空空的信使十分苦恼,你冥思苦想,中途好几次以为有人回来了,奋力睁眼却发觉是虚惊一场。

      这次,是你觉得自己像留守在家的小狗了。

      一点小动静便挣扎着甩尾巴趴在家门口,希冀大门打开,又在悄无声息的沉默中慢吞吞停止摇尾,苦恼地趴下,忠实地等待下一回虚惊。

      夕阳西下,今日是个好天气,暮色凝聚为一摊艳色的血,将孩子的脸晕得赤红,看起来有了几分虚假的血色。

      降雪的天空赤红得仿佛冬日熔炉,像极了他将你带回的那日黄昏。

      濒熄的星火睁开眼,柔软的黑瞳涣散,许久许久才堪堪聚焦,看清夏油杰的面庞。

      你柔软地笑,手指勾起,温吞地夹着教主袍角的布料,用尽了力气却连丝毫褶皱都无法扯出。

      “……回来的好早啊,夏油。”

      蹲在你身边的男人没有立刻回话,他低低地嗯了声,咒力如涌入破口袋般毫无波澜,夏油杰平静地近乎冷酷:“你越来越虚弱了。”

      “咒力没有用,可以吞吃其他咒灵吗?”

      他极具行动力地掏出几粒弹珠大小的咒核,看样子是蝇头级别的玩意,也是难为盘星教主专门捕获这种货色。

      夏油杰将咒核送到你嘴边,你想着,自己到底看起来有多糟糕,才能让他露出这样一副漠然到紧绷的神情。

      难得任性的孩子避开黑丸,你咂巴嘴,艰难地、努力地翻腾,像只臃肿的蝉蛹,将自己支棱起来。

      呼出的水雾断断续续,男人的手很稳,提猫崽似的将小孩团吧团吧抱起,你的额角靠在他的胸膛,盯着他唇角溢出的雾气,那股初见时的欢喜热腾腾撑起脊背。

      你喜欢活着的事物。

      人也好,动物也好,都是活着才可爱的。

      “你早就知道了?”你问。

      “嗯。”他答。

      这样啊。

      也对,毕竟是咒灵操使,所以才会问你是否喜欢普通人吗?

      这世上,没有比你更适合回答这个问题的存在了。

      米歇尔一脚踹开的内院的门,狂放的外国人胳膊上缠着圈圈黑绳,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从自己国家的咒术师手中搞到这么多。

      “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多了,再找下去那帮老家伙就要和我拼命了。”

      他原本兴奋地手舞足蹈,却在走近夏油杰时看见他怀里小小一只的你。

      你没想过会在米歇尔脸上出现这样怔愣的神色,他的双臂放下,连呼吸都轻缓,触碰易碎瓷器般戳了戳你的脸。

      这种小动作对米歇尔而言真是不可思议。

      “小东西,怎么破烂成这样了。”男人嘀咕着,你原以为他看见这样的你会像感慨一朵花枯萎那样平和,谁知道米歇尔也送了一股咒力试探性喂你。

      “欢迎回家,米歇尔,”你先是笑,想要抬手又实在没力气,只能歪头轻蹭家人的手指,“我很想你。”

      小小的孩子问着大人:“今天是几月几号?”

      “十二月十日。”夏油杰回答。

      “那我还能坚持几天,”你嗫喏,在心里掰手指算日子,“我应该能等到大家回来。”

      独守乌托邦的孩子开心起来,夏油杰不再试图让你吃咒灵丸子,而是掏出颗金平糖。

      这回你倒是顺遂地吃了下去。

      04.

      在百鬼夜行的前一天,你要死了。

      并不意外。

      盘星教的成员都是咒术师,而你的虚弱有目共睹,风中残烛自然撑不了多久。你只是短暂地路过这个家,即使十分喜爱,也该离别啦。

      花到了该凋谢的时候。

      今夜是夏油杰下厨,大家吃的很热闹,会议里对于明日的安排在餐桌上消失的无影无踪。

      秘书小姐给你扎了辫子,新奇的小孩没两分钟就摸自己脑袋,最后还是神出鬼没的阴郁宅哥哥祢本先生出手,将你的手老实放回原位。

      拉鲁这回带了中华街的奶黄包,撕开两半,金黄的馅流淌着滴出,要不是菜菜子眼疾手快给你递了两张纸,你怕是满手泥泞。

      美美子搂着她的上吊娃娃,一声不吭,直到饭局结束散伙,她才一把将你提起来,塞进姐们俩的卧室里说悄悄话。

      “别哭,别哭。”

      你贴着黑发女孩的脸,发丝被她的泪水啜湿了,几乎要与她身上的血腥味融为一体,小孩吃力地拂去美美子眼尾的泪水,又被菜菜子自身后裹进怀里。

      走出双胞胎房门时,夏油杰正坐在长廊屋檐下。他一条腿弯曲贴着地面,另一条腿随意地垂落,木屐虚虚挂在脚上,末端在池塘水面挑起圈圈波纹,扰得红鲤甩尾离去。

      “结束了吗?”他没有回头。

      “睡着了呢。”你应道,蹑手蹑脚拉上门,慢吞吞爬到男人身边,探出脑袋看池塘里的鱼。

      你的衣袖湿了一大片,双胞胎真的欢喜你,她们揪着你絮絮叨叨了许久查阅而来的转世传说。

      菜菜子哭得眼白都布满血丝,美美子将最喜欢的娃娃送给了你,你们抱着彼此躺了整晚,就像那牢笼之中只能触及彼此的岁月。

      “明天就要打架了,还是早点睡比较好吧。”

      “别担心,”夏油杰的回应又让你幻视梦中的银幕,“我会赢的。”

      孩子忍耐着不去反问,当年,眼前人也是这么想的吗?

      “你想好了要对我说什么了吗?”

      这句话令你梦回最初,你狼狈地趴在草丛里喊出惊天一声爹的那日,你抓着夏油杰的裤子喊自己有话要说,但旁人问你要说什么你却又哑口无言。

      “不想说可以不说,”夏油杰体贴地开口,他看向你,绛紫色的眼眸闪烁,“你现在搞清楚自己是谁了吗?”

      “嗯,”孩子点头,“我想起来了。”

      “那就好,这样也不错。”

      大人宽慰地扬起唇角,他的眼下青黑,想来为了备战也有许久没有好好入睡。

      你有时会困惑,思考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拥有天资却不幸早夭的孩子?

      所有咒术师茫然青葱时期的负面情绪集合体?

      还是别的什么?

      【高清电视屏幕与乡下黑白机混杂,天花板上积灰的电风扇嘎吱嘎吱转。

      “你”在病床上终日拨弄收音机的天线,屋外有男女厌恶地痛斥。活力满满地漫山野上蹿下跳,与古怪模样的生物说话,被怪物咬断身躯,子弹贯穿太阳穴……】

      你是孩子,是成人,是尸体,是学生。

      你是所有死去的咒术师。

      未能成为咒术师早早夭折的孩子们是你,因才能饱受欺压的负面情绪聚合体是你,被咒灵杀死的成年咒术师是你。

      可众所周知,咒术师是无法产生诅咒的。

      夏油杰问出了这句话。

      “你是怎么看待咒术师的?”

      “……对于他们而言,被咒灵咬断脖子一命呜呼其实是最幸运的结局。”

      沉默半晌,你将脑袋枕在夏油杰手臂上,倚靠着他的肩膀。体术大师的骨头枕的绝不舒服,但你还是要这么做,用最柔软的脸颊贴着。

      “越强大的咒灵越聪明,它们会有意地咬掉咒术师的四肢,看他们无足爬虫般血淋淋地倒在地上,只能扭着蠕动。如果是双人一起去的话,则会有意折磨其中一个,欣赏另一人的崩溃。”

      夏油杰的身体紧绷起来。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折断了咒灵操使的夏天,酷暑翻滚着向前流动,裹挟爱与死,将该死的不该死的一并带走。

      他活在那个苦夏,他又死在那个苦夏,年轻的教主延续了黑发少年的死亡,一步一血地走了出去。

      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只是模模糊糊地想: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

      他的同伴,他的同胞,那些本该长大的年幼孩童,那些本能活下来的人,不可以再去死了。

      “很痛,非常痛,一时半会儿死不掉,甚至会目睹同伴被一口一□□生生吃掉。”

      你眼前出现一道道影子,一场场悲剧,那是构建出你躯壳的部分,是促使你诞生的源头。孩童们无法克制的负面情绪维系你的存在,大人们那点溢出的不甘给予你记忆与理智。

      而你还是如此弱小,正意味着——

      “那么疼,那么疼啊夏油,”你捂住了眼睛,手背贴着滚烫的眼帘,“可即使那么痛苦,那群咒术师依旧没有怨恨,留给我的居然只有遗憾。”

      身死那一瞬息,超脱【咒术师】的身份,降落为【人类】,抵达陆地的几毫秒。

      那点,微不足道的、无法再转换为力量的情绪,不值一提的粉末。

      “……很讨厌吧。”

      成年人摸了摸你的脑袋,你的双腿已经溃散了,只能以你们之间接触面为支点努力保持坐姿。

      “有些家伙就是这样的。”

      咒术师这个概念自千年前而起,早已步入轮回的前辈们自然无法给予你力量,死亡电影院(千年前可能是个稻草搭的戏班子)的观众掌中沙般流逝。

      直到步入近代,人们的压力、诞生的咒灵、对应的咒术师、死亡的咒术师数字等比飞速增长,才堪堪确定死亡电影院的基本样貌。

      大多数死者并不会在电影院待太久,即使对生者尚有眷恋,也会在通过银幕看完对方的一生后转生。

      会一直停留的人少之又少,毕竟能够抵达彼端的都是咒术师,而咒术师一般不会优柔寡断牵肠挂肚。

      促使你诞生的第一个奇点,来自于十年前。

      ——被命运玩弄的星浆体,天内理子。

      拥有资质、能看见咒灵的少女,太阳穴受贯穿伤的星浆体,坐在座位上久久没有离开。

      再之后,是东京咒术高专二年级学生,灰原雄。

      只剩下半截身躯的少年靠在天内理子身边的座椅里,乐天派即使死了也是冥界的小太阳,他在认出星浆体后乐滋滋地拍手讲述那段守卫冲绳机场的时光,同时与少女一起观看生者的世界。

      可能只是想看看自己的伙伴能否走出阴影,可能只是好奇那两个最强在自己死亡后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毫无疑问,他们谁都没能看见想要的未来。

      他们看着夏油杰叛逃,看着往日最喜欢的前辈杀人屠村,看着璀璨到宛如烈焰的双人组分崩离析,看着那人因他人的痛苦而杀死自己的父母,践踏自己的正论,成为自己定义中最该去死的人——他们看着,他们一直看着,徒劳又悲伤地目睹一切,直到吸引了其他亡灵的注意力。

      没有人会长久地待在电影院。

      濒死的疼痛会一直于身躯内碰撞,光是待着就是酷刑。

      电影院的观众来来去去,唯二两个不动如山的人实在是太奇怪。

      终于,有一名好奇的京都高专学生伸出了手。他是个刚入学的孩子,因高层误判咒灵等级而身亡,这种事并非少有。

      咒术师死的太多了,除了那位目睹他死亡的同期,恐怕不会有更多的人记住他。

      【你们在看什么?】

      他问。

      他旁观了一场离奇的故事。

      ——知道这种感觉吗?你是个注定不可善终的群体的一员,死无葬身之地几乎是所有人默认的结局。

      而突然有一天,你得知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因“你们”的痛苦而痛苦,因“你们”的悲剧而崩溃。他杀死自己身为普通人的、毫无过错的父母,背离自己同为天之骄子的伙伴们,脱离注定光明的道路,踉跄步入泥泞的沼泽,徒劳地奔赴于一个绝对不可能实现的终点,试图为“你们”建立起乌托邦。

      他完全没必要、没理由这么做,可他还是做了。

      做得狠绝至极,再无后路,以几乎毁灭个人的行径,将自己锻造为大义、道标,承载同胞的诺亚方舟。

      奇怪。

      太奇怪了。

      为什么,凭什么,没道理,他是圣母玛利亚还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博爱神明,没人要求他那么做啊?

      看完故事的学生仿佛中了无量空处,他懵懂地坐在位置上久久不能回神,古怪又柔软的情感将其包裹。

      作为夏油杰大义中的一份子,年轻的死者张张嘴,什么都说不出口。

      所以,他留了下来。

      因为太怪了,所以想看到那个人的结局。他如此说,并将这个故事传播,对每一个看完自己回马灯打算离开的死者的第一句话就是“嘿!想看看一个怪人的结局吗?”。

      咒术师是一种十分情绪化的群体。

      从小猫三两只到逐渐坐满一半电影院,越来越多的亡灵通过银幕窥探过去与现在,他们从原本的“哪来的傻逼”到后来的“能不能做点什么让那小子别再搞了”,再到“不行啊得想个办法说句话”,用了十年。

      无法产生咒灵的咒术师们束手无策,直到随着科技发达,拥有“看见”能力又无法遮掩异状的孩子逐渐出现在电影院里,大人们才痛苦地发现了唯一的办法。

      不是咒术师,但又拥有天赋的孩子们,在无法控制力量的时期是能够产生负面情绪的。

      对着常人眼中的空地惊声尖叫,上课途中因与咒灵对视而跳窗逃窜,没有人告诉这些孩子咒灵是什么,他们拥有怎样的天赋、能力。

      身为普通人中的异类,他们只能压抑又胆颤地遮掩,在咒灵袭击或他人排挤中,少数的不幸者抵达死亡电影院。

      微不足道的粉末终于有了汇聚的力量。

      大人们给予你理智,孩子们给予你□□。

      因咒术师没有负面情绪而弱小,因孩子们尘埃般的怨念而短命。

      耗费十年之久,祂诞生了。

      ——被夏油杰决心保护的存在,以孩童样貌的咒灵诞生于世。

      “我、我要是能阻止你就好了,我要是诞生得再早一点就好了。”夏油身边的孩子声音沙哑,你忍了又忍,眼眶湿润,视线中的庭院蒙上水汽。

      “我们只是想来看看你,再看你一眼。

      “大家都在看着你,大家都知道你的努力,知道你的曾经……大家都看着你,夏油。”

      自冥界落下的一线蛛丝,奇迹般诞生的咒灵竭尽所能地睁着眼,不让泪水夺眶而出,死死咬住唇瓣将哭腔吞咽。

      世上所有人都能指责夏油杰。

      高专的师长能痛斥他自甘堕落,人生的挚友能反问他理想的癫狂,被杀死的亡者能恶毒诅咒他不得好死,另一世界中的读者能傲慢地指指点点他“没有读过书”“见识浅薄”,能说他是猴子教主一辈子都可笑至极——你的视线模糊了,小腹处的疼痛蔓延至臌胀的胸腔,你感知到自己的腹部在抽搐,翻天倒海的苦楚似乎要自内向外撕裂破体而出,哀嚎着将眼前这个人留下。

      唯独你不能。

      你无法说他是错的,你也无法阻拦他。

      我们感激你做的一切,但我们不想你继续走下去——这种话,绝对绝对无法说出口。

      夏油杰的觉悟,不是那么浅薄的、会因为三言两语就改变的东西。

      “夏油,夏油,”你说不出劝阻的话,只能一声又一声地喊,声音却如蝶翼震颤,细微到只回荡于这个将你包裹的怀抱中,“夏油……夏油……”

      你不想哭的。

      在最后的时间里,因世人偏见、为守护世人而死的孩子努力露出个笑脸来。

      负面情绪构建的身躯无法拥有快乐,所以男人只看见一个丑兮兮的小孩。

      “哭什么,”他沉沉地笑,将你抱在怀里,长发蹭着小孩的脸蛋,安慰着,“我在这里,一直都在,并且没有后悔。”

      他似乎知道你的纠结,你的疑问。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但在我意识到我应该去做的那一刻,就像永夜航行的船只看见了灯塔。在那之前的东西,都无所谓,都可以割舍。”

      你哽咽着,那张虚假的人类躯壳逐渐瓦解,狰狞利爪自娇嫩的手背破皮而出,你吃力地问:“包括你自己?”

      夏油杰轻柔地答:“包括我自己。”

      “包括你原本坚守的信念,你本该明亮的人生,你肉身血缘的亲人?”

      “包括这一切。”

      “别哭,”夏油杰伸手拂去你的泪水,不知不觉间你已泪流满面,无声抽噎,“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意志。”

      绛紫的火焰毒烈燃烧,迸溅出不死不灭的火星,嵌入那如玉慈悲的面孔,他看着你,又像是在透过你对着某个庞大的群体劝慰:“所以不需要为我难过。”

      失去庇护的幼兽,丑陋又弱小,努力想将不存在的体温传递给自己的神明。

      咒灵哭嚎,层层赘皮耸动,你不再拥有可以被称之为可爱的相貌,是教科书级别的、应该被杀死的怪物。

      在身为人类时,人们说你们是怪物,将你杀死。

      在身为咒灵时,咒术师说你们是怪物,将你祓除。

      你们生前拥有咒术师的才能,因为这份能力而死,终生都未见过那个本应属于自己的天地,死后成为咒术师最该杀死的存在

      天地不容。

      小小的孩子们只有夏油杰。

      “你们”只有夏油杰。

      “可你会死的,你一定会、你这么好,这么好一个人,你原本……”

      身体皲裂露出血红痉挛的肉,你快要死了,却完全没有理会这足以将意识撕裂的痛楚,只是不住地哀求面露怔然的夏油杰。

      宛如幼犬喉咙深处搅碎的哀鸣:“您救了那么多人,我知道的、大人们在殴打我们的时候,他们在因为我们的能力说我们是怪物的时候,没有所谓咒术师来救我们,只有您——”

      血肉之下浮现出一张张痛哭的脸,男女不一的稚嫩面容哭泣着。

      那是你,那是你们。

      好与坏,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

      被杀死的、本该成为咒术师的年幼孩子们哭喊道。

      你吃力地支起身体,孩童形态降生于世的咒灵,在最后一刻膨胀,丑陋的身体臃肿似烂泥,却颤抖着贴着男人的胸膛,努力地伸手抱住夏油杰的腰。平日如玉的小手腐烂,杂乱的咒力流泄。

      将顺从的教主抱住,孩子给了十年前那个彷徨的少年一个冰凉的拥抱。

      艰涩流淌的气流于喉咙处堵塞,比起说是人,更像是濒死的小动物挤出咿咿呀呀的嘶鸣。你的呼吸微弱下去,拟态崩解,惨白的月色像一口霜色棺木,将你笼罩其中。

      月光流淌于你的发顶,你终于开口了。

      来自死者的愿望,千里迢迢只为一句话而诞生的孩子,咒术师的遗憾与孩童们的怨念所构成的小咒灵、小信使。

      你一直一直想说的,初见时就想说的话,只不过是这一句罢了——

      “这、这一切,绝对不是没有意义的……”

      夏油杰为之献祭一切的道标对他呢喃。

      “夏油大人,是我们的英雄。”

      月下只有一个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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