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夷列传》东海龙女

149、初试天魔显龙威 上

　　花蕊夫人于烛影暗光之间，向着赵光美，露出镇定而又凄凉的笑意时；阿萱正奉令立在殿门外，以防任何人在此时入殿。其实这处后殿一向僻静，少有人来。所以她只是百无聊赖地靠在殿柱上，抬起头来，看着满天的彤云。
　　这是大宋开宝九年。隆冬已经过去，初春的浅绿气息，隐约地从那些宫中大树光秃秃的枝丫上透出来。一种看不见的活力，在空气中暗暗地酝酿，仿佛在寻找得出口，好随时挟无敌之势，从中喷薄而出。
　　阿萱只是隐隐地感受到了这种气息和活力，而她自己体内，仿佛也有这样一种气息和活力在奔腾和呼啸，与天地在暗与相和。这有时竟会让她有些好奇和害怕，因为她偷练《天魔总纲》上的功夫，也有了一段时日，所得到的感受，竟与以前是两个天地，仔细回想，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只是，这样春的气息渐渐逼来的时节里，天空中多是轻薄的细云。唯有今天的天色是阴沉沉的，彤云厚重，竟似要压下人的头顶来，颇为沉郁。
　　她虽然已经历了江湖的颠沛流离，毕竟尚还年轻。她猜不出花蕊夫人今日竟会请魏王过来的含意，虽然她几乎已经相信了花蕊夫人对她说的那一番话语——那样的话语，没有一颗最真挚的心，是无法那样动人的。但那样一番话语，与魏王赵光美的到来，究竟会有什么联系？赵光美与她势同水火，又怎会听从她的话语？

　　胡思乱想，只觉心中更是迷惑。索性闭上双眼，依《天魔总纲》中的口诀，运行周身气息。如今她运用天魔劲的修炼功夫，已经颇为熟悉，不过半枝香时间，只觉得耳边杂音缓缓退去，倒是另一些细微至极的声音，风声、门扇轻摇声、来往的脚步声，夹杂在一起，徐徐传来。甚至是不远处一只飞鸟擦过树枝时，羽毛噗的一声响，几缕羽茸划过空中的声音，都如此清晰。
　　她凝神集气，意识仿佛一道看不见的云气，穿过虚空，向殿后伸展而去，虽然不是有意，却恰好听到了花蕊夫人熟悉的话语：
　　“不知魏王意下如何？”
　　阿萱心中一惊，气息松散，下面的话语便无法听清。再将气息凝聚起来时，只有赵光美迟疑的声音传了过来：“夫人此言……可是当真？”
　　花蕊夫人似乎笑了笑：“有人会拿自己的性命，跟魏王戏言么？”
　　赵光美的声音中，多少带了几分嗟叹：“夫人你……当真是一个不平凡的女子，时至今日，本王才觉得……或许世人都并不懂得你……”
　　阿萱听到此处，不禁有些惊疑：“夫人跟赵光美说了些什么？让他口气大变？”
　　忽听旁边殿室中吱呀一声，似乎是门扇推开，有一人低声道：“启禀官家，夫人正在殿中守候。”
　　一个男子颇有些惊异道：“花蕊将自己关在这样偏僻的殿中做甚？”果然是赵匡胤的声音。
　　那殿室地处偏远，与此地隔有三四间距离，但因花蕊夫人秘密会见赵光美，早将周围侍女全部远远摒退入外殿，只留下阿萱一人。所以此时有说话声音传来，令她颇为诧异：“夫人何时安排人将官家带来？难道她约赵光美之事，是不准备瞒着官家的么？”
　　心中隐约有古怪的感觉浮起来，尚来不及细想，忽听这边殿中，花蕊夫人轻叹一声，道：“或许官家也是懂得的，不过，还请魏王不要将今日之事告知官家……”
　　阿萱听到此处，忽然心中一紧：“既然如此，夫人请官家来此做甚？”而先前那古怪感觉，刹那间清晰起来：“这女子说话声音如此陌生，根本不是此处的侍女！”
　　凌厉杀气，忽然在心中警现！虽然隔了数间殿室距离，但在阿萱此时纤尘不染的心中，却如此清晰逼人！
　　她几乎来不及多想，随手抽出一块手帕蒙住面目，便纵身而起，人已跃过高高的宫墙！而几乎与此同时，赵匡胤惊怒交加的声音，响了起来：“剌客！你到底是谁？”
　　蓬！
　　一股强大劲气，在跃墙而入的刹那间，迎面扑来，浑厚充沛！那正是赵匡胤猝然受伏之下，反击所使用的功夫，正是赵氏长拳！据说这长拳是赵匡胤初入行伍所创，招式虽然简单，却贵在浑朴天成，以拙克巧。军中兵士多以此拳练习，民间也流转十分广泛，但经赵匡胤亲自使出来，却独具一种气势，如山岳峙，当中精微之处，果然非常人所能及。
　　那剌客身着宫中侍女服饰，身量修长，面目木然，阿萱只一眼便看出来：此人的脸上已经戴有人皮面具，才会如此面无表情。但见她纵跃扑击，敏捷如鹰隼，于赵匡胤拳风之中，毫无惧意，双掌前推，掌中冷光一闪，已露出半截匕尖！
　　赵匡胤厉喝一声，沉身扭肩，左拳击出，砰地一声正中剌客手腕！本拟那匕首应随力击而落，谁知那剌客嗤地一笑，整只手腕竟然以一种诡异的曲度，向前袭剌！赵匡胤力道已衰，新力未生，此时断然已躲不过她这一剌！
　　阿萱心中陡然一跳：“这招式所用劲气何等熟悉！难道是……难道是……”
　　她先前跃入墙内，指尖一掠，已从鬓间取下一枚珠花，此时凌空弹指！嗖，珠花应力飞出，堪堪迎上那闪亮的匕尖！
　　剌客微微一惊，但见只是一朵珠花，匕尖贯力，只待将珠花震得粉碎，仍向赵匡胤剌去！
　　谁知那珠花只在匕尖一侧，竟尔牢牢粘在其上一般，并未落下！而恰在此时，一股力道自珠花上暗暗涌来，通过匕身，正达那剌客掌心！掌心一麻，竟然连经脉劲气，都仿佛被这力道阻断！
　　那剌客心中大惊！旁人不知，阿萱心中却明白，她这朵珠花弹出，所用力道，恰在于巧妙地克制了对方匕首上的诡异劲气，克敌在先，却是来自于她早看出了对方所用的功夫！
　　阿萱并不知道，自己这样轻巧的一个举动，看在那剌客眼中，却无亟是石破天惊。寻常江湖中人比试，全在于招式的精巧取胜，是以往往一个招式，便能看出其门派武功。但修为越高之人，到了最后，招式往往简化到极处，唯有依靠内力之变化无穷，与对手比试。因为消失了招式，藏匿了根本，往往更不易被人看出来历。这剌客也是依恃这一点，才敢前来行剌。谁知这半路杀出来的蒙面少女，非但看出了自己来历，居然还能克制于先。若非是胸中大有邱壑，又焉能做到如此地步？
　　此时的阿萱，先于山中跟随封丹打得基础，后于长恨天中得到《天枢实录》，以音驭道是受到黎云裳的亲自指点，如今又习得了天魔劲的精要，其识闻已经高出常人。而先后游历江湖，历经艰险，甚至与师延陀和赵河阳这样的宗师级人物也有过交手，无形之中，已提升了许多修为，若不是年纪尚浅，内力终是不足，只怕论眼光境界，已可跻身一流高手之列。
　　赵匡胤出看出阿萱蹊跷，虽知她与这剌客不是一路，但也怕她来意不善，喝道：“你是何人？”
　　阿萱喝道：“官家快走！”纵身扑上前去，已跟那剌客斗在一起！
　　赵匡胤何等精明，此时知是友非敌，又见这殿中响动颇大，却半晌无人入内查看，知道已落入某个陷井之中。而自己武功又不是剌客之敌，当下不再多言，只道：“保重！”起身已向殿门奔去，跨前一步，便要拉开殿门！
　　只听有人喝道：“当心！”
　　墙上飞鸟般地落下一人，双臂一伸，已将赵匡胤拦住，腾腾向后退出几步！赵匡胤猝然一惊，正待反击，那人急促道：“门外有剌客！”
　　砰地一声闷响，殿门微微一晃，竟然有无数道裂纹，浮现在门扇之上。那熟悉的场景，顿时令阿萱想起一人，心中念头愈发清晰：“真是他们！”
　　后来救了赵匡胤那人青衣绿裙，也是侍女打扮，却以巾蒙面，显然与阿萱一样，都是怕被认出来。
　　哗地一声，殿门终于四分五裂，满天木屑之中，有一人飞掠而入，白光闪处，已气如长虹，直剌赵匡胤！殿外石阶之上，鲜血淋漓，周围横七竖八，躺着几具侍卫的尸体，显然是先前随赵匡胤入内的亲随侍卫已经被害。
　　赵匡胤素来谨慎，但此时是在大宋宫中，又是宠妃来邀，自然不曾想过会有凶险，只带数名侍卫，便怡然前来。谁知此时侍卫遇害，剌客武功高强，又设局在先，显然是有备而来。不仅心中大悔：“我一生驰骋沙场，不知遇到多少次险恶场境，却不想今日竟失策在这小小的侧殿之中！”
　　青衣侍女轻喝一声，已迎前相击！后来那剌客衣袖飞起，露出一双修长洁白的手掌来，一只掌中执有匕首，赵匡胤已认了出来，喝道：“王与哲！是你！”
　　那剌客脸上也带有人皮面具，此时并不否认，只是笑了一声，手掌翻拍，看似轻巧巧的一式，却有凌厉杀气，如盖天浪涛般，直向那青衣侍女涌来！另一手紧执匕首，青锋似雪，逼向赵匡胤！
　　他不愧是赵河阳的得意高足，这一掌一匕，挥洒自如，那青衣侍女与之掌风相接，便觉杀气浓重，几乎令人窒息！而阿萱与那先前剌客相斗，也觉对方所用虽然只是一柄匕首，但法度森严，进退有矩，显然不是寻常江湖中人。她担心对方仍安排有其他剌客，又怕惊破了旁边殿中的赵光美与花蕊夫人之秘谋，当下心念一转，不再与之缠斗，反而衣袖一拂，挥掌前劈，径取中宫直入！
　　那剌客不料她竟如此悍勇向前，一时中门大开，竟被她趁势攻入！她大惊之下，匕锋下挥，直向阿萱背后剌落！阿萱手无寸铁，急切中左手两指划出，往下一捺，已将匕身扣住！那剌客只觉匕身一沉，连忙发力抽出时，却觉那两根手指，如影随形，如蛆附骨，竟也用了一个“粘”字诀，且指上力道弹出，反倒攻向自己腕脉，几乎要拿捏不住，匕首反给她而夺去！
　　剌客不禁脱口而出道：“你怎么会……”
　　阿萱右手挥出，闪电般掠过那剌客守防之线，已按到了她肩头之上！
　　那剌客只觉肩上要穴一麻，心中惊骇，连忙卸肩沉腰，脱开阿萱所用劲气。阿萱微微一笑，左手两指忽然收起，复又弹出！
　　铮！匕首应声飞出，啪地掉落在地！
　　几乎与此同时，那剌客胸口已被阿萱指风扫中，一股热气涌上，浑身酸软，“哇”地一声，竟吐出血来！
　　她这数招干脆俐落，看似简单，其实却将天魔劲、天香手甚至是明玉剑法中的粘字诀都学了个似是而非！那剌客毕竟不是赵河阳这等宗师，如何禁得起这许多精妙招式共同招呼？一时慌乱，果然被阿萱击伤！
　　王与哲本来好整以暇，似乎并不担心，引那青衣侍女缠斗，也仿佛只是要得知她的来历武功。谁知眨眼之间，见自己同伴竟然受伤吐血，不禁一惊，双掌陡然一挥，已生生格开青衣侍女的阻挡，整个人如鹰隼一般，飞扑而出，挟带威迫劲风，竟将阿萱扑倒在地，挥掌击下她的天灵！
　　他快疾如电，旁人尚未看清，便已将局势陡然扭转！青衣侍女大惊失色，叫道：“住手！”
　　忽听王与哲大叫一声，弹身跳起，双腿及足底已是鲜血淋漓！地面竟然有异物拱起，蜿蜒数丈，宛若龙形一般。仔细看时，却是地面方砖全部翻涌而起，仿佛受到极大的力道所致，竟然凭空碎裂，却又整整齐齐地堆积在一起，仍然保持了龙形不变，看上去有说不出的诡异，却又令人不得不震惊十分。
　　不知何时，阿萱已站起身来，凛然而立。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劲风，吹动了她的面巾和发丝，娇小身躯竟有一种难言的凝重，宛若女战神降临人间。她双手挥出，地面所有的碎石陡然飞起，在空中涌成龙形，刹那间仿佛变成了真正叱咤九天的神龙，呼啸而来，首尾疾摆，顿时将王与哲紧紧缠在其中！
　　所有的人似乎都惊呆了，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也根本无法发出任何声音。那龙形之威，仿佛是一种在人间根本没有的力量，如洪流吞啮了一切，连微小的挣扎，也淹没在腾起的大团大团的尘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