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续酒 ...

  •   陈楚河终究是普通人
      比不得秦青一壶之数
      拼尽全力
      也才续了一杯
      但他依旧算是英雄
      他可能对不起秦青
      但是他对得起东四区这万万民众

      二零二五年五月二十一日,中央政府监察委员会提出质询,质疑东四区军事代表执法的合法性。

      同日,东四区军事代表代理陈楚河与副代表春一白被中央传讯,限十五日内赶赴汉都,参加质询会,以保证东四区日后执法的合法性。

      二十三日,汉都特警局秘密发动特定针对东四区的调查行动“采摘行动”,开始秘密对东四区的所有的军事、政治、经济等情况进行摸底调查。

      二十九日,汉都特警局以人手不足为由,调取汉都本地优秀刑警,赶赴东四区协助调查。

      2025.5.30,辰
      “真能靠谱吗郑浩,我跟你说别到那了人家都不认识你,毕竟都这么久没见了,按你说的年份你去东四区那时候那边还没划分军政特区呢。”卢毅甄叼着烟抽了一口。大巴车停在一个收费站旁边,几个上厕所的乘客从收费站后面陆陆续续的回来。

      “少抽两口吧,大哥。天天半夜都咳嗽的半宿睡不着觉,幸好也就是我睡觉沉,不然你睡不着就算了,还得带着我也睡不着。”郑浩说着就直接上前掐灭了他嘴里的烟:“放心吧,不可能不记得我的。他们家人很好的,我当时可是被飞车贼把包给抢了啊,他家又没什么钱,过年都成问题的家庭,因为我被抢,驾着马车带我上城报案。他家那老马是秋收的时候要脱一层皮的,歇一年才能勉强干活。大夏天的带我走那么远的路,后面都不知道秋天还能不能干重活了......你说这样的人家,能说忘了我了吗?困难时期的帮衬,一般来说都让人难以忘却的,是吧?”

      “这么说他家还真是......很苦。但是实际上说白了,也才八年,八年前......17年,也不至于......?”卢毅甄咳嗽了一声,捋了捋头发。

      “那谁知道咋回事?我其实也奇怪呢,农民的话一年也不至于这些钱拿不出来吧,又不是旧社会了。”郑浩叹了口气:“但是那时候也还小,总不能说去问问人家为啥这么穷吧?”

      “倒也是。要发车了,上车吧。”卢毅甄拍拍郑浩的肩膀。大巴车总归是比郑浩记忆里八年前干净了很多,没有那种奇怪的,汗臭混杂着鸡窝一样的味道,窗户也没了污渍划痕。郑浩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他望着外面不断后退的青葱的玉米地,听着后座的两个大叔大声的用方言谈论着庄稼和雨水,不管怎么说最后都会回到对老天的埋怨上。

      卢毅甄用手肘轻轻怼了一下郑浩的肋骨,很轻,就像云彩飘过来碰了一下似的。郑浩忍不住就笑了,谁能想到训人的时候那样凶的卢大队长在他们过二人世界的时候这样温柔呢?他连忙把眼神从窗外绿意上撕扯下来,重新再黏在卢毅甄身上:“什么事,队长大人?”

      “我寻思着,人家对你多少算是有恩,你还能就这么空手去看望吗?也不买点啥东西?这有点不像话吧。”卢毅甄眉头微蹙:“到底还是小年轻的,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又教训我。卢哥又开始好为人师,嘿嘿......我咋可能不给人准备买东西?我们不直接去下面的农村,先去他上面的那个地级市,延春市。那边少数民族聚居,我当初也就是为了去那边旅游。正好也当带你度假了嘛。我们在那边买东西,不比在春城买了提了一路方便?”郑浩把头靠在卢毅甄肩膀上,被卢毅甄一阵无语的推搡开:“重死了......行了知道了,这不是你也没跟我说清楚,我哪知道这边的什么行政单位啊......”

      “延春市的冷面啊,朝族腌菜都特别有名,这回我们可以多吃点正宗的了。在汉都的时候你不是最喜欢吃那个朝族烤肉自助?这回尝尝原产地的到底什么味可好?”郑浩笑的很明媚。

      “好好好......谁小时候没吃过‘正宗延春朝族辣白菜’啊?虽然是噱头的可能性更大......但是别说我还真喜欢。”

      “还有俩小时车程呢,卢哥靠着我睡会?你昨晚上给临时分组的组员们开线上会议制定计划都没好好睡,不困吗?到了我叫你,包让你精神饱满的享受旅行。”

      “好好好,终于会疼人了?”卢毅甄嘴上不饶人,但是却还是乖乖躺在了他肩膀上。郑浩似乎还有些不满意似的,又用右手把他的头紧靠了靠。

      延春市算不上很大。卢毅甄和郑浩到这个小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大巴车把他们送到延州大学门口。正值端午节前夕,延州大学正门附近还恰好是延春市最有名的网红打卡景点网红墙,周围学生不少,游客也很多。不过才五点钟,太阳还没有明显西斜,所以也没有说到达人挤人的地步。拍照的倒是不少,郑浩看了也有些感兴趣。

      “卢哥,咱也拍个照呗,等晚上人就多了,也不好拍了。”郑浩搂住卢毅甄的肩膀,笑着说。

      “拍啥,有啥好拍的......一天天的......”话虽如此说,但是卢毅甄依旧掏出了自己的手机。他毕竟比郑浩矮了一些,举着手机怪不方便,郑浩从他手里把手机取走,抬高一点来拍。

      将近日暮,但是阳光依旧蒸腾着未消的暑气,甚至还有些辉煌。网红墙做背景的时候,太阳刚好能晃到卢毅甄的眼睛。说刺眼又不是真的睁不开,说没感觉又总是暗戳戳的让他没法正常看向镜头,只能半眯缝着眼睛。郑浩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搂着他的肩膀,转了个角度,让他的手臂和手机恰好能给卢毅甄投下一小片阴影。

      照片定格,郑浩随手就把照片发给卢毅甄置顶的自己:“我要发朋友圈。”

      “别胡闹,让李局看到算怎么回事,选咱俩来协助调查是因为咱俩业务好,又不是让咱俩来约会的。”卢毅甄翻了个白眼。

      “没事,屏蔽他不就得了?再说,我妈......虽然病在床上,说不定也想看看我的行程呢。哪怕只是为了记录一下,再给他看看他大儿子过的多幸福,好不好?你看虽然在执行任务,但是身旁还有爱人再侧,还能和爱人逛街,起码说明任务不危险,不是吗?”郑浩一口气说完,语气让卢毅甄难以拒绝。

      “好好好,记得屏蔽李局。”卢毅甄眉眼弯弯的笑了一瞬。郑浩没有看见,他还在忙着发朋友圈呢。

      “我们去吃冷面还是直接吃烤肉?”郑浩低着头问。

      “都行。你想吃什么?卢哥请你。”卢毅甄拍了拍郑浩的肩膀。

      “那就......找个能做冷面的烤肉店,咋样?”说着郑浩把手机揣进裤兜:“你搜搜嘛,看看哪家店比较好。”

      “我搜?”卢毅甄摸了下裤兜,被气笑了:“我手机在你兜里呢!等会你个死小子不会用我的手机发的朋友圈吧?老子打死你!”

      “哎呦!这不顺手了嘛......我现在给你撤回好不好嘛,卢哥别生气啦......”郑浩连忙掏出手机解锁。

      “得了,不用了,发个跟你的合照又不会怎样。”

      “啊?”

      “毕竟咱俩都他妈的处了小四年了,跟外界宣布一下又不是什么大事......哎呀真啰嗦,也别在网上查了,就......那一家吧!”卢毅甄指了指一家“大朴烤肉”。

      郑浩沉默着愣了一小会,随后笑了:“都听你的,卢哥。”

      夜风习习。毕竟是北方,又未至六月,到底算不上完全的暑热,起码夜里是不用开空调的,只要开窗就行了。当然得注意一下窗纱是不是严密了,毕竟延春市被布尔哈通河贯穿,晚间还是有很多小虫的。

      旅店不大,甚至床只有一米五的宽度。如果郑浩也是卢毅甄那样的身材也还好,可惜他到底是189的身高,感觉动一动就要把卢毅甄挤下去了。

      “妈的,长这么大干啥。”卢毅甄笑着抱怨着。

      “怪我喽?”郑浩忽然就搂住了卢毅甄:“好啦,这样就不挤了,是不是?”

      “什么鬼逻辑,明明更挤了好不好......”卢毅甄这样说着,但是却又往郑浩怀里挤了挤。

      “暖和?”

      “暖和。就是过几天天热了,就不行了,要把你赶到别的床上去。”

      “舍得?”

      “怎么不舍得?”卢毅甄闭眼慵懒的笑了:“你那一到夏天身上火炉一样,在北方还好,要是在汉都你都得热的我大半夜睡不着。”

      “那幸好东四区还算凉快,可以......再多抱几天,嘿嘿。”郑浩搭在卢毅甄腰上的手轻捏了一下,惹得卢毅甄一阵激灵。

      “神经,种马来的?今晚不行。”

      “逗你玩的,知道啦......”郑浩蹭了蹭卢毅甄的脖子,只闻到一股淡淡的柠檬香皂的味道:“睡觉,明天一早还要下乡呢。”

      东四区都是平原地带居多。起码进村的时候没有一层层的重山叠嶂的感觉,远方一望无际,能看见汽车在高架桥上呼啸而过。

      出租车停在了一扇黑色的铁门前。已经十点钟了,郑浩的脸色看着也有些忐忑,但还是得露出一点欣慰的笑容:“大门重新漆过了,当年来的时候油漆几乎都掉没了。”

      “证明这几年起码过的不错,是吧?”卢毅甄也露出一分笑容。郑浩摇了摇铁门,一阵咆哮似的狗叫声传来,随后院子后面的房门打开,一个带着胡茬的中年男人亦步亦趋的走了出来:“小链儿吗?你嫂子去......”

      “王叔,是我,浩子!”郑浩把着铁门的上沿,笑着脱下头顶的米色鸭舌帽。

      被称为王叔的男人一愣,拖着腿上前连忙开门:“浩子!死孩崽子七八年不回来看看你叔......”

      “王叔,腿咋了?”郑浩提着东西就往屋里进,卢毅甄也跟着。

      “前些年,一个意外,哎呀不影响走路,就是干不了重活喽......就多辛苦你婶子了,要不然其实这几年政策好了她也可以跟着去卖店打打麻将啥的......”王叔挠挠已经间或刺出白发的寸头,说。

      “奶奶呢?她老人家不是都卧床好久了,我还给他买的荔枝罐头呢,她一直叨咕说喜欢吃荔枝,但是还弄不开那个荔枝壳,说烦那个东西粘手......”郑浩东屋西屋都看了一圈,好奇的问。

      “哎呦......我妈她......四年前就走了。”

      “啊......”郑浩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王叔反倒短促的笑了一下:“没事,她没遭什么罪,倒是荆钗那丫头,不小心被传了口邪气,犯里呼,怕犯大忌讳,就送去出马了。我那时候刚考下来大车票,结果没开几天就出了事,幸好没什么大事,只是这条腿不咋好了。荆恒今年虚岁也十八了,他去春城闯荡了,说是卖花,每个月还往家里打两千块钱,你婶子也出去给人刮大白赚钱,好歹是有了点存款......”

      “这么迷信也......可是小荆恒他不是还应该上高中吗,怎么就......还有王姨呢?今天过五月节,她应该放假啊?”郑浩皱着眉头说。

      “唉......”王叔叹了口气,忽然就红了眼睛:“你也知道,我妹妹她是我们家最有出息的,当个农村老师日子正经不错。五年前政府拖着中央本来拨下来的涨工资的款,他们一群人去上访,被用寻衅滋事的罪名关起来了。半年之后就说她得了病要保外就医,直接送春城去了,我们还没赶到就开了死亡证明......要不我妈也不至于一下子就病重了,荆恒也不至于,放弃继续读高中。毕竟那个时候家里实在是连吃饭都吃不起,连收地的马都要借......”

      郑浩和卢毅甄都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王叔也很尴尬:“咳咳......别这么愣着吗,今天恰好端午节,我盆里凉着粽子,你俩尝尝?哎呦我还没问你呢,浩子,这位是......”王叔拍了拍卢毅甄的肩膀,问郑浩。

      “我是郑浩的朋......”

      “哦,王叔,他叫卢毅甄,是我上司,也是我男朋友。”郑浩一脸骄傲的搂住卢毅甄的肩膀:“咋样王叔,我这眼光不错吧,帅不帅?”

      王叔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爽朗的笑声:“哎呀,小卢,不用紧张,浩子当年就跟我们说过他喜欢男人这事。别这么刻板印象嘛,这是浩子自己的选择。不过浩子这么孩子气,倒是辛苦你多包容他了。”

      卢毅甄的脸几乎都能烙豆包了:“......嗯,我会......”

      “好了好了,你瞅你尴尬啥,把这当自己家啊,小卢。你婶子今天肯定早回来,毕竟端午节嘛。就是荆钗荆恒他俩,应该是都回不来了。不过正好有你俩跟我们老夫妻一起过节,也还能热闹热闹不是!不然做了一桌子菜都要剩个好几天......”说着,王叔从厨房一个大铁盆里面捞出两个绿油油的粽子,递给郑浩和卢毅甄:“我自己包的,尝尝?你婶子血糖偏高,没敢放太多蜜豆。”

      “王叔你也学会做饭了?不是从前都不屑于进厨房的吗?”郑浩笑着剥开粽子:“嚯!这还怪是那么回事的!”

      “穷的底儿掉哪还有这么多讲究,家里媳妇儿子都为了这个家忙的脚打后脑勺,我还能连饭都不做好?”王叔干笑两声:“上炕啊,在走廊坐着干啥,我去给你俩摘两根黄瓜去,刚下来的顶花带刺怪新鲜的呢。”

      “哎呦,别麻烦啦王叔,又不是外人......你就给我讲讲,那既然这么苦,咋就现在还过的不错了呢?”郑浩不想让王叔太操劳,只好主动用话拉住他。

      “那......肯定是因为政策好了嘛。自从划了东四区为特区之后吧,以前那些人模狗样的官员从上撸到下,新的班子咱不说表面上咋样吧,那确实是给补助啥的很到位啊。首先上来第一件事就给我妹妹平反了,还给了补偿款,正常是三十个月工资,给补了八十个月的。然后又把乡补给了荆恒,直补和种子补助也都给我们补了。真的解决了很多前面的问题吧。”

      “那看来,自从设立特区,你们的日子是切实的越来越好过了,对吧?”卢毅甄咬了一口粽子,没咬到馅,但是糯米本身也是有香味的,很好吃。

      “那是肯定。不管现在舆论如何,也都是中央那边有人陷害。反正过的好不好,非法与否,不应该是我们原住民说的算吗?反正现在要换人,启用之前那套,我们可不干。退一万步说,就单是他给之前因事辍学的孩子保留学籍这一点就让我没办法接受这个政府下台。现在这样,我们要是攒点钱,能让荆恒回来,继续上高中......你也知道他就以你为榜样的,也想考警校。”王叔拍了拍郑浩的肩膀。

      “这么说的话倒真是......”这时候,郑浩听见门外一阵狗叫,随即跟着门响,一个响亮的洪钟一样的女声震得门廊上的玻璃都嗡嗡响:

      “哎妈呀,这死么咔哧眼的,这艾蒿和纸葫芦都买回来了也不挂上,不能因为就咱俩人过节就这点事都不知道注意啊......”是婶子的声音。郑浩连忙从炕上滑下来,走到门廊里:“婶子!我回来看你来了!”

      脸色红润的妇女正在一边擦汗一边脱掉身上有些褪色的,沾着白点的牛仔服,回身看见郑浩,愣了一瞬,随即猛地上来一个熊抱,却又想起来自己手脏,连忙翘起双手,以防止自己手碰到郑浩干净的帆布外套:“哎妈呀!大浩子!这他妈多少年没看见了长得真高,当时我就看你说你脚大肯定还能窜一窜......”

      “婶子一叫我大浩子我就觉得我好像变成老鼠了,哈哈......”郑浩用力抱了抱婶子矮胖的身躯,王叔和卢毅甄也跟着出来。卢毅甄看见郑浩这样,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一直都心疼郑浩没什么亲人,唯一的母亲也常年卧床。虽然他妈也是有荣誉在身,是政府养病的,但毕竟给的温暖太少了。所以他时常会更包容他,甚至特意历练他一些。

      如今见到这个情形,他比谁都高兴。他深深地知道,人的周围要是只有爱情可供依靠,那是最惨的事情,比无根无凭还要难办,起码后者你自己也不会被拘束。他没经历过太多爱情,但是他见过太多人因为爱情而被束缚在方寸之地。他生怕郑浩变成这样。

      现在他不担心了。

      2025.5.3,辰
      秦青也是大费周章才见到的阿列克夏。

      很难想象,真的很难想象。说实话秦青手上人命就是不多也有个十几条,但是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人的骨灰盒。

      盒子不大,但是给人沉甸甸的感觉。

      教堂的钟发出滴答的声音,一点一点的,咔哒咔哒的,催着他似的。

      他轻轻摸了摸那个骨灰盒的盒盖,似乎是某种石头?油性很足,摸上去有点润润的涩。有那么一刻,他真的很想打开盒子看看,对于他来说这实在是难以置信。他确实有几天没和阿列克夏联系了,但是再见面,那样一个大江彼岸的年轻的俄罗斯男人,忽然就变成了灰烬。

      这也太像个玩笑了吧。

      他忽然看到了办公桌上正儿八经的摆在那的那块红石头。令人意外的是,这石头并不是简单的矿石,实际上他当时就看着像是和田红玉,现在被阿列克夏雕刻出来露出里面的细腻白肉,更显得宝气十足。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这四个字倒是真的很适合出现在这石头上面啊。秦青忍不住摩挲了一下这块石头的顶端。他看着旁边的椅子,头一阵晕眩疼痛袭来。两天来的奔波折腾,实在是让他多少有点招架不住了。他无力的坐在那把看着就很软的椅子上,看着头顶纷繁富丽的壁画,沉沉的就睡去了。

      “喂!喂!醒醒!”秦青感觉自己的脸被拍了拍。

      “嗯......”秦青慵懒的伸了个懒腰,疲惫的睁开眼睛:“谁啊......我睡一会......”

      一个白衣,仙气飘飘的身影就在他眼前。秦青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

      原来是阿列克夏。他连忙站起来:“你没事?我还以为......”

      “哎呀,没事别瞎咒我啊!”阿列克夏笑的恣意张扬,一把把秦青从椅子上拉起来:“你说你,就在这睡个不停,这地方是能随便睡觉的吗!要不是我来的快,你早不知道被多少孤魂野鬼索去性命喽!”

      “这是说的什么话......哎呦我的头还是有点疼......”

      “要不是有石头护佑你,可不止是头疼这点事了。”阿列克夏拉着秦青向前飞奔。说来也怪,秦青并不知道此间是何去处,周围有时候是黑漆漆的一片,忽而又觉得青山隐隐水迢迢,总归是说不清的。

      待到阿列克夏停下之后,秦青这才看清面前的那一块巨大的石头。那石头浑然天成,能看得出来应该是源于太古时期了。上面爬满了枯荣的藤蔓,很多都是秦青说不上来的奇花异草。

      阿列克夏故作神秘的轻轻揽过秦青的手,放在石头的表面:“想不想看看这石头的原貌什么样子?”

      秦青心念一动:“莫非石头上有字?”

      “你自己扒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阿列克夏的眼里仿佛有星辰一样,引诱似的。

      秦青用手拨开层层藤蔓,又抹去片片浮灰,看见的却只是普普通通的石头表面。

      “不是,阿列克夏,你咋还骗......”秦青一阵好气又好笑,回头想要看阿列克夏,却发现人早就不知踪影了。

      “喂,阿列克夏,你人呢?阿列克夏?”秦青来回的高声问。他毕竟曾是唱戏的,真想叫喊的时候声音声调都吊的很高。周围阵阵水波一样的回音,但是没有回应。

      秦青有些焦急的往前迈了一步:“阿列克......”

      “莫再寻他了。”

      秦青背后一凉,这声音和他的简直一模一样。

      等等,他为什么能说话?

      “别想了,我能听见你的心声,想那些没啥用。”

      “怎么......怎么没有用,等会你是石头?”

      “我确实是石头。那又怎样?看不起我?不愿意和我聊聊?”

      “我可没说看不起啊,聊天还是能聊的,我就是奇怪阿列克夏去哪了。”

      “他?他当然是下台了啊,哪有人能一直演戏的?”

      “啊......也就是说,这些是在演戏,是吧?”

      “那戏服多明显呢,不是在演戏是什么,哈哈。”

      听见石头笑了,秦青也忍不住笑了:“哈,那你说,我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

      “你可是名角!”石头似乎很骄傲的哼哼一声:“自然与他们不同,他们都是只是唱戏的,你是有资格耍小脾气的,大家都得捧着你呢!”

      “这么好!那我咋没感觉到?”

      “那你看,你习惯了嘛。”

      “那我是不是可以改改剧本,不许阿列克夏那么早就下台啊?”

      “那可不成,你确实是名角,但是你首先是个角啊!你之所以是名角,还不是你对剧本的理解好,吃得透,要不然谁捧着你啊你说是不是?”

      “唉,这话我可不喜欢,我觉得就得由演员来改剧本,我融入角色了啊,我自然应该有理解的,自然不能死板的去演的。”

      “此言差矣,这样吧,你不理解,我可以给你点提示,可好?”

      “但请说来!”秦青微笑着,靠着石头坐下。

      只见一阵清风吹过,那石头仿佛还俏皮的晃了三晃,随即张口吟道:

      “残荷败柳,昔年宴华堂,断井颓垣,曾是风流乡。
      举杯觥筹来与往,封喉毒草酒里藏。
      笑痴狂,骂情伤,转身白棺刺雪盲。
      晨间破碗盛冷汤,暮里金樽斟玉酿。
      绫罗裳,锦绣妆,骤雨过处尽苍茫。
      莫将千斤担,尽压瘦脊梁,自守长明灯,何惧世炎凉。
      不求金玉配,哪料红线勒腕伤;
      妄图青云志,终陷泥沼困罗网。
      忽喇喇前尘不济今亦惘,根深何必惧风霜。
      忒荒唐,回首时不见佳人痴立小轩窗。”

      一番话,倒是让秦青思量了半天。石头兴致勃勃的念完,看秦青良久不语,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想要拉一拉秦青的袖子,这才想起自己本就是石头,没办法安慰秦青的。

      “你......”

      “石头。你说,承认爱错了人,已经是一件很难的事了。潜意识我知道,代价会很大,最后居然是靠着杀人才摆脱掉那种无端的,自己根本不想要的爱情。但是你知道吗,其实后来我才发现,更难的是,承认自己根本没办法拥有爱。我这样的人情绪不稳定,喜欢猜忌的同时又总是隐藏在面具下面。说到底我还是太渴望那种能包容我的孩子脾气的人了。怎么就变了呢?怎么就得我来挺着我来撑起所有了呢......”

      “唉,你啥时候这样恋爱脑了,我也是真的服了,我说这些是让你反思爱情的吗......”石头本想气愤的再说点什么,但是却看见秦青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那个瞬间他也不忍心了:“哭哭哭,哭啥,你自己也知道,陈楚河在你爱他的时候对你没那么爱,宁思明人家也不是而且不应该就这么跟着你做这些你明面上没时间实际上只是自己讨厌的事情。你还不愿意做个恶人,那就痛苦着呗,真是连清醒的沉沦都不愿意,那你说这些干什么。”

      “我只是不明白......”秦青把脸埋进自己的腿间,他的身体轻轻颤抖着,活像不小心进入陷阱的兔子:“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被老天这样对待。如果我没有哑巴,如果我没有被认回去,如果陈楚汉没有被人骗,如果......我不明白怎么我这样慎之又慎的走我自己的这唯一的人生,还是在每一次都选错路,走到我最不想走的境地来。我讨厌被人仰视的感觉,我讨厌扮演不近人情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待在家里,写我自己想写的东西,不赚钱我就去打份工,赚钱我就专心回馈我的读者。找一个即便不爱我也能和我并肩战斗对抗人生的男人,不会逃走,也不会害怕我的男人,愿意与我并肩而立的人......很难吗,石头,你告诉告诉我,很难吗?”

      “似乎不难啊,但是真的不难吗?你好好想想,不难么?”

      “不难吧......”

      “难的吧。剧本都这样写了,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世界就是这样啊,顾此失彼的东西。说到底活到现在你这人生还算得上轰轰烈烈了,对得起为了这出戏拉的这个场子,不是吗?”

      “可是我不喜欢,我宁愿不把这么多人拉上来陪我唱戏的,二人转,两个人就行了,对我来说足够了吧。”

      “是啊,对你来说足够了。确实足够了吧。”石头喃喃自语,本来也要哭了,忽然看见远方一个款款的身影走将过来,就此意识到了什么:“嘿,名角,打对手戏了,别哭啦,认真点啦。”

      秦青下意识抹掉眼泪,大石头忽然不见了,化作了他颈上一块五色丝绦系着的红玉:“没事,我一直在呢,你且去打对手戏。”

      “我该怎么......”秦青有些不知所措,但是石头却就此没了声音。秦青也不知道该起身还是该就这么蹲坐着,想来也是该起身的吧,于是只好站起来。

      迎面而来是个女子扮相的人,水袖飘飘,一身大红衣衫,上面刺绣着的是金乌朝日的图案。项上垂挂着一条五光十色,金灿灿的祥云样锁璎珞。那位戏子滑步而来,抬眼时候情丝流转,张嘴却是经典的男声,竟然是陈楚河的声音:

      “君莫怕来君莫急,妾身举杯与君倾。三杯送春春尽后,病魂全去君身盈。但问一敬,敬君德蒙天恩令,护佑一方小生灵;二敬君才高八斗,落笔成文绝艳惊;三敬君心长似水,未曾抛却妾深情。我的明君啊~三杯之后仍续酒,请让妾身啊,为你说来听。”

      陈楚河这一嗓子,也不知道到底是二人转,是京戏,还是秦腔,抑或只是陕北民歌。搞得秦青也不知道该接什么了,只是沉默着等待下文。只见陈楚河的眼神自左而右飘忽的流转一圈,唱道:

      “总角垂髫未解情,寒潭秋水两澄明。
      且作春心托玉笙,宁当顽石叩不鸣。
      风催轻絮别青眼,雨妒飞红碎瑾瑛。
      孤雁惧嗟失群久,破镜忍看蒙尘轻。
      三年忍把红豆剜,九转宁将碧血烹。
      金错刀横斩旧誓,玉门雪涌祝新盟。
      愿剖心魂证前生,敢将骸骨筑卿城。
      泉台若允赎前孽,黄泉碧落允先行。”

      音调很怪,秦青说不上来的那种怪,也只能说是怪。词句在他嘴里吟诵的也很快,罕见的秦青没有第一时间全部听懂,一遍下来,他也只听得什么秋水,什么飞红,什么玉门,诗词过耳,几乎就像忘了一般。

      秦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来什么。他忽然想到,似乎自己扮演的就不过是个哑巴而已,他只需要适时地做些表情,情绪爆发的时候嘶哑着嘶吼些只言片语就够了。

      但是他真的不想的。如果可能,他也不想落笔都是那些深思熟虑斟词酌句的语言,他也想时常在话语里染上感叹号与欲言又止的省略感。有时候他真的很无力,或许他要是能够和人吵一架就好了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自己没有力量的时候根本没人听自己说话,有了权势的时候身边也都是敬畏的目光。

      陈楚河手里的酒杯递了过来,秦青迟疑了一下,这才接过。酒的味道绵长悠远,本是醇香的味道,却瞬间让他天旋地转,他看见了许多画面,看见宁思明在车里与人一边哭泣一边接吻,看见楚天青微笑着把双手放在另一个高个子男人的掌心,看见春一白手里捧着一块四四方方的羊脂色物件......

      那个瞬间他似乎窥探到了许多不应当是他收入眼中的东西。与此同时,项上系着的石头突然又有了动静:“你说说你啊名角,咋就不老实呢,窥探天机的话,这里也没办法留下你了啊。”

      “啊?我也只是喝了口酒......”

      “去吧,去吧,你只知道,这一切不是梦也不是幻境就好了。”

      “那,这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只是我脑子里存在的?”

      “这有区别吗,秦青?”

      一阵水中窒息一样的感觉,紧接着是仿佛刚浮上水面的贪婪喘息。

      秦青摸了摸额头,能摸到头顶一层薄薄的汗水。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男子,站着一名女人。那男子倒是秦青熟悉的,他把自己裹在厚厚的皇帝袍冕里,只有那张脸露在外面,有些苍白的都失却人形了的意味。是德米特里没错,看来几年不见,他继位了。那个女人穿着典型的修女服饰,剑眉星目,一双眼睛咄咄逼人,几乎要射穿秦青。秦青看见的时候就觉得有一丝不舒服,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

      他试着去摸手机,才想起来手机早就被收走了。再去找纸笔,周围又没什么杂物,完全没有纸笔的迹象。

      秦青轻声喘息着,他额头又开始浮现一层薄薄的汗水,他伸手去拉那个办公桌的抽屉,里面只是积着一层灰尘,还有几本明显是教义的东西。还有哪里有纸笔?他环顾四周,活像一个需要寻求帮助的孩子。

      这时候,那个女人发话了。他叽里咕噜说着俄语,她身后的一个亚裔女子上前,替她翻译了她的话:“秦先生,您不太需要纸笔,只要听我们的吩咐就可以了。”

      秦青注视了那个高傲的修女一眼,随即狠狠的摇头,几乎像是一个要甩掉水珠的小狗一样,他近乎是用全身在表示拒绝,但是那个修女不为所动。

      德米特里手指微微动了动,这还是自秦青今天见他开始他第一次表现出自己是个活人。他的嗓子里像是含着什么一般,含混不清的说了句俄语。不知怎的,秦青几乎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丝恳求。

      修女听着皇帝的话,一开始不为所动,但是皇帝更是寸步不让,修女只好从身后翻译那里拿了两张纸和一根笔递给秦青。秦青拿到纸笔的瞬间就开始奋笔疾书:

      【我们一开始不是这么说的。你没有权力软禁我,阻止我和外界进行联系,还不许我讲话。如果你们这样没有诚意,我会很后悔来续签合作合同。】

      “您似乎搞错了,秦先生。如今前牧首已死,与您治下的东四区的全部联系都要重建。但我们如今不是主要叫您来重建联系的,而是讨论一下,这个联系是否还有继续留存的必要,这么说您能明白了吗?”翻译面无表情的说。

      秦青心下一凉,但还是故作镇定的写:【我需要知道阿列克夏的死因。】

      “这是我们本国的国内事务,似乎与您无关。”秦青敏锐的注意到,似乎修女在说俄语的时候,德米特里的脸上也闪过一丝异样的表情。

      【那我需要知道,你们要怎样的条件,才可以继续对东四区进行军事援助。秦青权衡利弊之后,也只能写下这句话。】

      “很简单,秦先生,我们需要对您进行评估,您需要和我们的新任牧首阿波连女士进行一段时间的谈话和相处,通过对您本人的考察,再看您是否还适合做我们的军事援助对象。如果适合,那这段时间的磨合也有助于您和我们阿波连女士的工作对接。”

      秦青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白色的女人,心中暗叹。他有种预感,这个女人并不和阿列克夏那样,对皇权有什么崇拜,她很明显是个大权独揽的人。

      【我只有一个条件,在磨合期间也要保持对东四区的军事援助。】秦青沉思良久,在纸上写到。

      修女在听了翻译之后,露出一个尖锐的微笑:“Конечно(当然)。”

      秦青缓缓闭上眼睛。他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了。猛地重新体会到,似乎也还能如以前那样游刃有余一点。

      2025.10.23,昏
      秦青和阿波连修女的相处模式向来如此。

      阿波连修女喜欢把他带到某个地方去,一坐就是半日。也不说让他如何,也不说目的是什么。

      好在阿波连修女给了他说话的自由。

      是真的说话的自由,是一种唇形检测器,他会根据对秦青嘴唇的扫描得到他想说的话,然后再翻译成俄语播报出声,同时他也能实时翻译阿波连修女的话,几乎让他们两个做到了无障碍沟通。

      他们的沟通对话,时常是无厘头的。地点也是,可能昨天她带他飞三天去里海的油田看钻井,明天又带他参观革命纪念馆。就像今天,他们两个就坐在圣彼得堡的莫斯科火车站外面看熙熙攘攘的人群。

      “为什么不学手语呢?”阿波连修女的话从耳机里传入:“按理来说,学手语对你来说也不是很难的事情,也有助于你与身边人沟通。”

      “不喜欢。”秦青被机械传导的声音用俄语传出。

      “我不喜欢听谎话,秦先生。”

      “非得寻根究底吗?”

      “是的,请您解答。”

      秦青沉吟片刻:“只能说手语的门槛,终究是要高于文字的。我不喜欢让人因为我去学习什么,我希望我麻烦些来便捷他人,这样我才不觉得我有所亏欠。”

      “很有趣的视角。你似乎就是那种会喜欢宁可自己付出更多的人。不累么?”

      “自然是会累的。但是忙起来就无所谓去想累不累了,而且也不是全然没有盼头的,一开始。”秦青凝视着俄罗斯璀璨的星空,脸上浮现了一些难以捉摸的笑容。

      这笑容在某个瞬间确实把阿波连修女看的愣了神,秦青的笑容不做作,他把嘴唇抿的薄薄的,嘴角弧度很大,眼里盛着某种滚烫的东西,或许是深秋的庄稼,或许是难凉的血液,亦或许是不知升起也不知落下的太阳。

      但是这时候秦青所说的却和这些辉煌璀璨的毫无关联,他似乎是用特殊的韵律吟了一句中国的古诗。

      他说,今天是中国农历九月初三。这个日子本是没什么含义,都因为一个名叫白居易的诗人,有了他本身的独有含义。

      他说:“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阿波连修女抬了抬眉毛,这句诗翻译成俄语他感受不到什么,但是他确实听懂了那句“月似弓”。她看着天上弯弯的只露着一弧眉毛的月亮,心防瞬间也放下了许多。忽然秦青身上那个机械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啊,今天是公历十月二十三日,并非不算节日,也是霜降的日子,不是吗。”

      “霜......降?”果然,阿波连修女是没听懂的。

      “霜降是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等这个节气过了,或许就该进冬天了吧。”

      “或许?”

      “是啊,或许。如果是东四区,应当会四时分明些,但是祖国地大物博,总有四季无常,抑或四季如春的地方。如今感慨,也不过是一个寄托而已。这节气,本也就不是能适用于所有地方的。不是说叫霜降,今日就举国降霜的。但是之于我来说,我确实不曾去那些整年都春意盎然的江南逛过,去的几次也都是匆匆就来匆匆就走,北国风情着实晕了我的眼。”

      “也怪不得你,如今二十几岁,几乎有二十年都生活在东四区。说来也奇怪,没有去其他地区参观参观?这样也适合你对自己辖区的管理吧。”

      “有些闭门造车了,是不是?”秦青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这时候,莫斯科车站的门口突然涌出一大片人,几乎都穿着军装。很经典的俄罗斯军装,很多人身上还有绷带,拄着拐杖和兄弟的肩膀,亦步亦趋的走出车站。

      一眼看过去都是些伤员啊。秦青不禁有些疑惑:“你们现在在对哪一方打仗?”他一直被软禁着,也没办法得知外界的消息。

      “还是别太多过问为好,战争本来就不可避免。”阿波连修女说。

      “可是......”秦青有些迟疑。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他是个没怎么见识过战争的人。就他本人而言,对于人或者人群的恨意都很有指向性,所以对于他来说去想象杀死一个素昧平生的只是因为立场不同或者出生地不同的人,还是太难了。俄罗斯的军事援助,一直都更像一个核武器的按钮,他得攥紧了,但是寻根究底是没有勇气按的。起码秦青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这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呢?”阿波连修女的笑容在微弱的星月光芒下显得晦暗不明:“我觉得你应该已经做好了这种觉悟了,既然自己要做的是对一整个地区实行独裁或者类独裁,就不要试图去挽回自己的好名声了。征兵也好发动战争也罢,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吧,于公于私,都是应该做而且有利就该做的事情。还是说你没考虑过这些?”

      “我真的没考虑过这些吧。可能在我的心里我还是那个孩子,我想的很简单,好比要给饿了的人吃饭,渴了的人喝水,困了的人睡觉一般。我想解决最切合实际的问题而已。没有别的想法。但是一去实施,真的好难好难,幸好我坚持住了吧,只能说。”

      阿波连修女忽然沉默了一会。他想到这种人也并非没有,如今秦青说到底还是年轻,那些历史上曾经心思这样至真至纯的人,最后也或多或少陷入执着于权力的漩涡,利用他在群众眼里的形象做了一些错事。其实想来也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但是总是没办法和那个曾经的人重合起来就是了。

      她也曾经是这样的女孩子,他的心里曾经存在着无限的崇高理想,这理想有时候又和最朴素的情感重合在一起。她期盼着有一天站在高位,上能实现女性解放,下又能让所有人吃到面包,自己或许还能实现画画的理想。

      但是实际就是,到了这个位置的时候她就已经变了。或者说的更明白些,是她的世界观念变了,是环境变了。这时候向上更多的成了执念,她不改变,就没办法向上了。于是无辜人的血染在手上,他又有什么立场去面对曾经那个修道院的澄澈眼睛的女孩呢?

      她莫名的嫉妒秦青,凭什么他就不必付出就可以站的高高的俯瞰众生?带着那种假惺惺的悲悯......

      但是她又恨不起来,秦青确实是在做实际的事情的,他不是嘴上说一说。他才二十二三岁,疲惫就已经明显的写在脸上,甚至在俄罗斯这半年的软禁都让他萎靡的精神恢复了些许。面对这样的一个人,她又能指责些什么呢?

      即便是她,从秦青的举手投足之间,从他的细枝末节之中,也是多多少少看得出他的湮灭在过去时间长河里的那些生动的,就像老树开花时节,总能幻视那树干青葱着奔涌汁液的姿态。

      少年老成真是个太可怕的东西了。相比之下都不如让他本就是个中年人了,那样还没那么让人心疼吧。

      夜风习习,吹动秦青的头发翕张些许。阿波连修女看着他的侧脸,他确实是个美人坯子,不用什么映衬的那种。鬼使神差的,她突然就说:

      “明日晚间有个动员大会,能不能请秦先生为我们的士兵演讲些许?”

      “怕是不合适吧,我身份敏感,又有什么资格和地位给您的士兵演讲呢?”

      “这你怕是就不知道了。你多年前写的那本《伪国》即便是现在在俄罗斯也算是畅销书,只是不知道为何后面再也没有发表文章了?”

      秦青怔愣片刻,这才想到,若是存心要调查,俄罗斯方面当然能查出来他就是《伪国》的作者春去也。他低下头一笑,说实话在俄罗斯这段时间,倒是让他罕见的有时间去继续写小说了。

      只不过,他也没想着发表,倒是自娱自乐的成分更多了。新小说题目叫《酒》,是《伪国》的续篇。到现在已经是删改的阶段了。即便那是自己的手笔,他依旧一看到开头的那一大段关于酒文化的长篇大论就想笑,想来也没人想看这么枯燥乏味的开头吧。

      “没空,写的也越来越无趣了,索性不发。”

      “依我看,《伪国》也着实算不上有趣,但是文学的魅力向来都是有了成功的例子才去分析为何成功的,不是吗?我倒是觉得可以发出来试试。反正就算只是作为畅销书作家,我也想请你演讲些许,就当是圆了这些同志们的文学梦了。更何况作为一个地区的领导人,你的经验阅历也很丰富,能给我们俄罗斯战士一些启示。”

      文学梦?阅历?怕不是个借口。但是秦青也只能答应,他本来也没什么选择的吧,只好问道:“那你希望我用什么题材来演讲呢?动员吗?”

      “不必非得动员吧,只要讲你真心话就可以了,情真意切一点就足够。”

      “这要求倒是少见,不难,可以做到。”

      “今晚加上明天一个白天,应该够的吧?”

      “足够的。”秦青点点头,伸了个懒腰起身上了那辆古朴的吉斯-115。鬼知道阿波连修女是在哪淘到这个老古董车的。

      实际上秦青是不喜欢这种战前动员的环节的。

      包括之前还在东四区的时候,他也没有当众这样发表过什么意见。那时候下飞机的所谓检阅,也不过是稍作展示,说到底也只是提醒中央别做什么而已。

      他不是喜欢保持神秘,他怕自己情绪崩溃。他看不得这种场面。

      他真的会哭吧。他几乎不怎么流泪,但是他有那种预感。

      他抖了抖手中的稿子,是他手写的。他身上穿着一身黑葡萄颜色的带着碎钻的西装,看起来像夜场的模特一样,他不喜欢。

      但是阿波连修女说从远处看,在黑夜的聚光灯下会闪闪发亮,活像璀璨的星空,很好看。他也只好穿了。

      从后台走出来,他就听见山海一样的呼啸声音,台下有数不清的人,有的挥舞着手里的红色领巾,有的还拿着横幅,上面写的是俄语,秦青基本上都不认识。

      见到他出来,下面的人都停了声音,几万双眼睛巴巴的盯着他,让他在瞬间鼓起了满腔的勇气。

      他提起演讲稿,机械的中文从他的麦克风里传来,同声传译的声音也伴着他的声音响起:

      【我是土地上生养出来的孩子,所以我一向亲近土地。

      很多人可能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觉得我在仿照某些乡土作家的做派在和你们讲这些,是要说些忆苦思甜一样的造作话语。

      当然我当时也确实有这种意思,这个开头写完我就觉得很假。如果在我睡着的时候,或者被爱人抱着吻过的时候再问,我或许会毫不犹豫的说,我讨厌土地。

      土地在给予农民微薄的粮食的时候,又死死的锁住了一个本该自由的灵魂,这让靠土地而生的人,大部分都染上了自卑的底色。

      我们说,作为一个人,活着的意义当然是做些自己满意且感到骄傲的事情吧。但是求生的时候往往都是屈辱的,痛苦的,难以骄傲的。古往今来太多人都写过这种求生与理想之间的矛盾了,一直逼着我们去选择,实际上应当如何呢?我今天不想给你们答案,只想讲讲我的故事。

      曾经的我确实算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地方的一颗天然生长的唯一一颗还算能闪光的石头,我有嘹亮的歌喉,也有还算不错的长相。如果我这样下去或许也有两条出路,一是真的让我擅长的戏曲发扬光大,二是凭借着还不错的学习成绩获得大城市的敲门砖,然后发挥容貌带给我的天生的通行证。于大部分人来说,这样的起点已经算是很幸福了,于是上天不满足,让我从此不能随心所欲的说话。

      好在我还有家世,好巧合。每次在人生灰暗的时候,都会多多少少的透一点光出来。命运经常用这种方式诱惑我们再次鼓起勇气去面对要发生的一切打击,如果那点光真的是你的慰藉,那去做飞蛾似乎也未尝不可,我就是抱着这样的态度走下去的。

      那年十七,以为爱情和亲情可以让我所向披靡。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的时候,我真的有在思索是不是我错了。可惜我们在面对抉择的时候,通常只能假定自己没错,要不然光是犹豫的时间就足够你被钉死在棺材里了。如果说人生真的是个概率游戏,那拼手速也是很重要的事情。

      一开始我的想法很简单,我不会想着大家都一起富起来,我只能尽可能的去解决一些明显会让人都不怎么好过的事情。但是即便如此都够难了,焦头烂额有的时候没办法形容我的状态,我在尽力学习知识的同时来处理那些繁重的事务,最让人恐慌的不是事情到了你不会,而是你发现下午的突发事件恰好要用上午学的东西来解决,越是这样你就越是一毫都不肯放松,万一你都做不到了,那别人岂不是就更加难以做到。

      事实上,这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其他人的不信任,更不有利于一个地区的发展。但是这是我性格上的缺陷,之所以说是性格缺陷而不是权衡后的结果,就是因为不管我认识到还是认识不到,下意识的我就会去做。看似伟大,实则自私。就像荷花生于淤泥之中,很多表面上壮烈的值得歌颂的事迹,不过出自一个肮脏灵魂的卑劣的瞬间思索。所以我不因为财富而高傲,也不想因为身体残缺而自卑,我就是我。

      说了很多,其实只是在通过我来讲你们。你们现在是一名战士,或许在深夜的时候也会想着为何而战,在对人刀枪相向的时候想着是否无辜。这其实只是选择问题,当你选择思考,你就是哲学家,当你选择怜悯,你就是人道主义者。这些都是说得过去的,没有善恶之分。唯一要确定的是,生活投向你的光芒有时候只有那一缕,你如果做出了一定要活下去的选择,就请优先想着如何活下去吧。

      如果你认定了你是怎样的人,并且觉得为此死了也无所谓,那是很勇敢的行为,因为你在自主的定义自己;当然,如果你能够不断的去追寻生命,追寻那一缕唯一的似是光明的光芒,那你更是一名谁都无法指责的斗士。我相信是个人都会理解在无限的长跑中中途停下的人,但是继续跑下去的人更值得我们支持和钦佩。他们不仅要抵御停下的休息的诱惑,又要不断的透支身体在跑步中尽量选择自己觉得舒适的姿势。

      同志们,今天能站在这听我进行演讲的,都是正在奔跑的长跑者,正在向光的飞蛾。如果你选择继续活着,就不要自怨自艾了。作为调味品还好,但是更多的,要为我们的选择而自豪。】

      秦青讲完了。他抖了抖手里的手稿,突然心里出现了一个俏皮的想法,他像之前在东四区检阅时候那样,突然双脚靠拢,行了一个标准的俄罗斯军礼。

      他看着台下无数士兵瞬间齐刷刷的都向他回礼,那清脆的声音就仿佛在梦里一样。他不喜欢军队,但是当他仔细去看每个人的面庞的时候,他又会真切的感受到每个人的表情。

      他看到了那些本有着或兴奋或迷茫或哀伤或愤恨的表情,现在里面或多或少都有了些闪烁的东西,他就觉得自己这一番废话没有白说。那种东西就是能够支持人类一直延续下去的东西啊。

      这是无谓的单纯的升华吗?并不是。传达思想是他写作的意义。

      2025.9.7,辰
      “如今你倒是享受上了,我成了给你开车的了。”春一白笑着把方向盘一打,车子拐进一片菊花花海中。

      “我这不是太累了,补补觉嘛。”陈楚河慵懒的声音在后座响起:“就算到现在我依旧不明白小青到底是怎样把所有事都安排的井井有条的,现在我代管也有四个月了,简直折磨死我了。”

      “你不也临危受命过?怎么不再讲讲你十九岁继承公司的故事了?你不是老把这个当成成功学素材吗?”春一白揶揄着。

      “嗨,强度根本不一样,况且那些都只是钱的事情,现在让我一想到每一个政策都可能涉及到压死一个甚至几个家庭,就不得不慎重。这种东西又不是只保持原状就可以的,每天都有新鲜事......真盼着小青回来啊。”

      春一白的笑容逐渐收敛了,他的脸上多了些局促与落寞,眉毛也渐渐低了。幸好这时候陈楚汉的墓也到了。他轻点刹车,透过菊花能够清晰的看见陈楚汉的碑兀自立在花海中。

      “你自己去吧啊,我就不陪你了。”春一白擦了下鼻子说,点燃一根陈楚河的金色黄鹤楼。陈楚河就在烟雾中走下车,他的身形摇摇晃晃,秋风一吹,似乎都在随着衣服晃动。

      他突然想起,之前问过陈楚河,为什么这么喜欢穿西装,不管什么场合都会穿。陈楚河给的理由让他很意外。

      他说,西装可以最大程度的通过牌子来判断价格,能让人一下子就判断出来你身份不低,不会被随意轻视,也能最自然的显老。

      春一白第一次听见这话的时候几乎被呛到了,他笑着说陈楚河:“别人都希望能年轻点,你倒是想显老。怎么,觉得青青有恋老癖?”

      当时陈楚河也只是愣了愣神,随后就笑了,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那时候我有更看重的东西。”

      “说什么呢?”春一白叹了口气:“那你现在这又是干嘛。”

      陈楚河的眼睛仿佛看向了极其杳远的远方,又好像聚焦在极近的地方。惹得春一白都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低下头笑了。

      “谁又能看到以后呢。”他只是这样说。春一白自觉没趣的点燃一根烟,心里只觉得他是越来越像秦青了。

      都是这样,老说些没来由的疯疯癫癫的话。秦青还好,起码能自己解释,他真怀疑陈楚河是不是累疯了。

      “要不,适当歇歇。”春一白这话一出口,就感觉像是在和秦青说话一样。

      彼时陈楚河已经祭拜过陈楚汉。闻言他摇摇头,掏出一根一样的烟,凑近春一白嘴上的烟头。

      火焰传递,陈楚河猛抽了一口。春一白看着后面的一阵冲天的白烟,撇了撇嘴:“可是看着青青走了,没见过谁给自己弟弟中元节烧一条烟的。怎么,地下的也开开荤?”

      “操,可真贫。”陈楚河笑的口鼻一阵阵的喷出白色烟雾:“想烧就烧了,小青还给楚汉烧书呢,许他这样不许我?”

      “随你,反正你现在可比他还拽,啥都敢拒。”

      “还在拿这个说事。那你说要是你不会拒绝?那个传讯就不可能安好心。”

      “开个玩笑嘛。”春一白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去哪?”

      “去看一眼......小宁吧。他还自己住着那房子呢?”

      “是吧?那个姓梁的好像总去看他。”

      “他到底啥意思?小青那边还没啥消息呢,就寻思挖墙脚?”陈楚河皱了皱眉:“宁思明也是个不安分......”

      “别这么说人家小宁,他这两年的所作所为我们有目共睹。那个梁老板说到底也还是没做什么呗。小宁不可能做什么出格的事情的,咱俩一天天脚打后脑勺,他也没个人说话。”春一白发动车子,往墓园外面开去。

      “你这么说,我倒是有一阵都没见我那小侄子在我面前晃悠了。”

      “楚天青一向这样,不用太管。”春一白轻声说:“我都懒得说青青总喜欢管着他,对他看着很好似的,实际上......”

      “实际上怎么?”

      春一白嗫嚅着不肯说话。陈楚河又追问了一遍,这才抿了抿嘴说:“青青走之前,给我了一个秘令,说要是东四区真的要土崩瓦解,那孩子留不得。”

      “你骗人的吧?我不信小青能说这种话。”

      “我也不敢信。谁信呢!但是那消息就是他发给我的,还他妈的说......”春一白眼眶忽然就红了:“还他妈的拜托我,别让他死的太痛苦。”

      一时间车里一阵静默,只余风声。春一白突然就特别生气的砸了一下方向盘中央,一阵鸣笛声下,他放声大喊:

      “操!这到底算什么事情啊!他这是在干什么!什么烂摊子都留给我,让我必要的时候去杀那个孩子!我怎么能舍得呢,我怎么才能舍得呢!他太小了,他才刚过完十七岁生日不到三个月啊我操......”

      春一白一时间控制不住情绪,直接把车停在了路边。他头一次这样痛苦的抽噎着:“我不喜欢那个孩子,我不明白青青到底为什么收留他。我是觉得那孩子的本性很难改变,但是我又不是石头心的,要我怎样去......为什么他不自己......”

      陈楚河轻轻摸了摸春一白的肩膀,沉吟半晌:“你也......别太难过了。小青他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吧。我不太熟悉那个孩子的过往啥的,要是真的......不太好,就都按小青的意思办吧......”

      过了好一会,春一白才平复过来。他沙哑着嗓子:“算了,就当我又当坏人了吧。我本来就活该干这些。谁让我选了呢。”

      陈楚河闻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打开窗户。雨后的春城萧索更甚,秋风打在脸上,不一会就把鼻尖吹得没知觉了。

      车子正要开进小区的时候,突然春一白的手机响了。他有些疑惑的接起来:“胤柒......怎么突然来电话......”

      春一白听着电话,脸色愈发凝重,随即猛打方向盘,又上了公路。

      “怎么了?”陈楚河有些疑惑:“不是要去看看小宁?”

      “出事了,刚才中央召开了紧急发布会,宣布了东四区军事代表政策为非法,同时就开始对辽省动手了,吕胤柒那里已经他妈的开始空袭了。”春一白额头上流下些许汗水。

      “好快。”陈楚河沉着脸说:“他们给的是什么罪名?”

      “那罪名可大了,里通外国,出卖领土,定的是叛国。”春一白把车开的飞快。

      “真不要脸。”陈楚河皱起眉毛,看着窗外。他上半身在极力的保持姿势,腿却都在抖。

      春一白很快就把车开到了基地门口。此时基地已经进入了戒严模式,这个工作模式还是秦青留下的,确实很好用,起码没有人心惶惶,所有人都有条不紊的进行战备工作。

      陈楚河带着春一白坐着专属电梯下到地下19层。这里是秦青专门留的战略指挥部,上次使用还是宁思明用他的权限调了两架飞机去汉都。

      陈楚河一言不发,从电梯里出来就一条路直奔那扇灰暗的、隐藏在灯影角落的门。

      春一白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想要把住陈楚河肩膀都扑了个空。他看着陈楚河的鞋底打在地面上发出刺目的尖声,还是叫住了他:“你等一等,陈楚河!”

      陈楚河没有回头看他,但是站在了原地。他没说什么,静静等着春一白说话。

      春一白喉结上下耸动半日,终究化作一声叹息:“怎么连要干什么都不和我说啊,你......又没有哑巴......”

      陈楚河低了头,随后又仰面看向天花板。他点燃一根烟,吐了一口才说:“抱歉,一时激动了。但是我觉得选择很明显吧,所以就没有和你商量。”

      “怎么就明显了?实际上你也可以......”

      “别说出来。我不会的。”

      “那你难道真要......”

      “死守。绝不屈服,绝不退缩。”陈楚河依旧没有回头,甚至于他的语气也并不镇定坚毅。春一白能听出来他尾音直发颤,甚至让他多少有些心疼了。

      “其实我们可以找其他几位,比如去和古叔商量商量之类的,没必要这么快就决定吧......”

      陈楚河大踏步向前,打开门,按下按钮启动了调度专用计算机。他没有开灯,蓝色白色相间的光自下而上的打在他脸上,刻下一道道深邃而又恐怖的沟壑。

      不像人,尤其是倒映着光彩的眼睛,一点也不像人。春一白连忙去把灯打开:“那你要怎么做......”

      “小青走之前有留下什么可行方案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就按自己的想法做了。”陈楚河的手在屏幕上滑动着,自顾自的说。

      “他没留下什么,倒是设置了一键封闭关隘这个指令。”春一白看着也帮不上什么忙,又不想留他一个在这,只好半蹲在陈楚河身边:“你要怎样反击?”

      “肯定不能让他随便空袭。空军几乎要全部出动。如果他不顾一切直接在人口密集的地方投弹,那就不是小青的心血付诸东流这么简单了,整个东四区这么多年的积累都要毁于一旦了。”陈楚河专注地盯着屏幕说。春一白帮他把周围的屏幕都点亮,调到战况和新闻报道上。

      “对了,那些被我们察觉的那些他们派来的特务,要不要抓起来要挟一下当局?”春一白皱着眉头问。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他们能被派到这来就证明了他们并没有太高的价值,要搞清楚我们的敌人到底是谁。”

      春一白忽然浑身战栗,几乎同样意思的话他也在秦青笔下看见过。

      那时候秦青刚刚接手东四区,第一例事务就是关于东四区设立特区之前的官员的再任命问题处理。秦青罕见的直接把所有官员都卸任了,逐个重新考察竞争上岗。春一白当时就问他,这是不是多少有点不妥,秦青写下了这么一句话。

      他写:要搞清楚我们的朋友到底是谁。

      他瞬间热泪盈眶,轻声对陈楚河说:“好,我懂了。”

      “他们也都不容易。如果可能的话,谁不想安安稳稳的。尽量让战争和斗争的牺牲品越少越好吧。”

      陈楚河盯着屏幕的眼神也愣住一瞬。有时候人的目光之远大广博是他自己都想不到的,他本以为他永远也说不出这种话的。

      九月八日,战争正式爆发,史称“护国战争”。东四区军事代表秦青,副代表春一白,代理政事陈楚河被中央通缉。同时,一切能提供有关东四区管理层消息的人,都将被奖赏5000元到30万元不等。政府承诺,做出特殊贡献的,尤其是户口是东四区的居民,可以额外获得汉都户籍,并颁发“护国勋章”。

      九月二十日,连港市被攻破。二十二日,丹青市被“护国军”大面积空袭。同日,东四区伪政府实际责任人陈楚河下令启动“渡江计划”,协同辽省特区省负责人吕胤柒将辽省大部分难民迁移到林省。辽省大部分地区被军队占据,全无东四区时期的繁荣景象。

      九月三十日,辽省省会盛阳市被“护国军”占领。特区省负责人吕胤柒于逃亡的飞机上被导弹击中,杳无音讯。陈楚河迅速指派宫少游前往前线执行命令,依旧死守阜安市,长岭市和顺天市对“护国军”进行抵抗。期间“护国军”意图通过蒙省东部行军直捣林省,遭到西六区军事代表赵景澜的强烈反抗,遂作罢。

      十月二十一日,“护国军”清剿了辽省境内的一切东四区的俄国雇佣军。在通告俄罗斯方面东四区为非法后,中央政府正式向俄罗斯宣战。

      十月二十二日,俄罗斯方面声称支持东四区独立,被陈楚河拒绝。十月二十三日,“护国军”兵分三路,同时进军成化市,和平市以及阔源市,直指春城。陈楚河被迫启动“渡江计划”2.0,宣布东四区首府迁至黑省哈什海市。与此同时,陈楚河解放了关隘戒严,允许难民出关逃往西六区或者中央直辖区。

      十月二十四日,俄罗斯最后一批增援抵达黑省,“护国战争”达到高潮。

      十月二十五日,陈楚河利用仅剩的3架Mi-38T和俄罗斯方面援助的一枚假核弹头在紧急关头延缓了“护国军”对林省的侵略。借此机会,他用那三架飞机把宁思明、梁嘉渊、楚天青、古连四及其亲眷都送到了最大的港口城市崇海市。另外两架伪装的一架去往美国一架去往汉都的理所应当的被击落,也印证了汉都方面确实对东四区是低估的。这个型号的飞机确实当年只有两架,但是东四区的旧军工厂仿制的技术还是那样有力,成功瞒天过海把人带走了。

      陈楚河也想让春一白走,但是春一白说,他誓死也不离开自己的家乡。

      春城与哈什海市还是交通太便利了。十一月十五日,春城沦陷,“护国军”这次没有一分钟松懈,剑指哈什海市。

      2025.11.15,辰
      “第一批空袭明天就到,陈楚河,必须要放弃哈什海市了。”春一白苦口婆心的劝他:“昨天就该走的,我都跟你讲了,青青在漠北市的最北端漠北林场靠近黑龙江的地方很早就安排过自己人。我们只要过江去俄罗斯境内,就还有的盘。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可是,春一白,哈什海市是东四区最后的防线,我们逃走容易,东四区这接近一亿的常驻人口呢?六千万难民呢?他们流离失所跟着我们一路北上,从辽省林省一直跟到现在。现在弃城而逃,难道不是不负责任吗?我如果这样,怎么对得起当初对小青的承诺!”陈楚河眼眶微红,咬着牙看着春一白。窗外依稀能传来敌机的广播声。

      “你还真他妈的把自己当皇帝了啊!搞什么君王死社稷啊!”春一白摇晃陈楚河的肩膀问。

      “你不也不肯走吗!”

      “因为我要对得起青青!”

      “我也要!”陈楚河瞪着眼睛说:“所以我冒天下之大不韪搞了个核假象,就是为了把小青的丈夫儿子送出去!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也该走,但是你也是我的战友了,所以我尊重你的意见!所以现在也请你尊重我的意见!”

      “你也是他唯一的在世的有血缘关系的人了!”

      陈楚河愣住了。他沉默半晌,闭上眼睛,看着窗外的暮色,良久才说:“血缘关系没什么高贵的,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他能记住我今日之举,作为一位合格的继任,我在努力挽狂澜于既倒,而不只是所谓哥哥。”

      “你......”

      “好了,我会走的,但是不是今天。你把大广播打开吧,别开大屏幕了,我不想让人看到我如今这副憔悴的模样。”

      他笑了笑,又说:“本来就不招人待见,如今连点相貌上的优势都没有了。”

      春一白回身看了一眼如今双眼布满血丝,脸颊塌陷的陈楚河,叹了口气,替他打开了全城广播。

      陈楚河坐在广播旁边,发表了那篇很著名的,也很短的演讲。

      “同志们,想要有尊严的活着是每个人应当有的欲望。尊严和活着同等重要。敌人很强大,但是我们更强大。我们因为尊严而选择战斗,也可以为了活着而选择退缩。

      “敌人惧怕我们,绝对不只是因为我们有斗志,更因为我们有生生不息的活着的火种。东四区或许走错了路,但是我们的选择绝对不是错的。我们,就是我和你们的选择的道路,人民选择的道路才是正确的道路。

      “前进吧,同志们,不仅为了战斗而前进,更为了活着而前进。只是活着,也是斗争。敌人怕的是我们的觉醒意识,要让我们的觉醒意识存活下去!让能感受到痛苦的不麻木的神经流传下去!

      “趁着空袭没有到来,大家可以动用东四区剩下的所有公共资源逃亡。而我,陈楚河,将携东四区老一代所有管理层,陪伴东四区所有人民,到最后一刻。永远牢记!时代的缔造者是你们!珍惜自己的生命!”

      2025.11.19,辰
      春一白开着货车,行驶在汉加线上。毕竟是北上,一路见到的破败情形要比哈什海市少多了。

      陈楚河睡在副驾驶上。他的睡颜倒是令人意外的有些可爱,要是忽略掉他干涸的面容的话。

      春一白也有些累了。他已经不间断的开车十二个小时了。他强打精神继续开车,终于在夜幕降临前进入了漠北市。

      他把货车停在漠北市的临时基地的院子里,从货厢里面翻出两件羽绒服。漠北市早就开始下雪了,小城不大,车辆不多,虽然撒盐了,但是却没有全融化,都是一坨坨灰色的雪泥,棉花一样团着。

      春一白叫醒陈楚河,陈楚河似乎发烧了,头顶全是汗。春一白不禁暗骂自己,都没注意给他添件衣服再让他睡。

      “好了,真是大少爷脾气,冻都冻不醒。”春一白给他套上黑色羽绒服,又给他暖了暖手:“自己走总能吧?”

      陈楚河懵懂的点点头,颤着一双腿从车上下来。他环顾四周,脸上的笑容就像水洇湿了纸一样蔓延开来。

      “这就是漠北市,是吧?其实我一直想来看看呢,小时候就很向往,祖国的最北端,一年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雪的地方......”

      “行了,都发烧了嘴都停不下,快围上围巾吧啊,真不省心......”春一白嗔怪着说:“说要你快点撤离,你还偏不。闹的这么狼狈......”

      陈楚河的脖子被春一白绕了一圈又一圈的围巾,带进屋子里。屋里也没比外面暖和到哪去,春一白不禁皱了皱眉:“这边一直没交取暖费吗?”

      “我看这边是独栋房,又没有常驻工作人员,就裁了这一项开销......”陈楚河闭着眼睛说。

      “真是虎透腔了。”春一白骂了一句。看看院后,好歹是还有些陈年柴火能用,只是一抽一蓬灰,呛得他直咳嗽。

      好不容易燃起火来,陈楚河却又在床上睡着了。屋子的温度渐渐升高,春一白把羽绒服给他脱了下来,找了床干净被子给他盖上。为了不吵醒他废了好大力气才掖好被子。摸了摸他的头顶还是很热,就决定去给他买点药去。

      他刚要起身,陈楚河的小指就勾住了他的手。陈楚河在梦中迷迷糊糊,磕磕绊绊的叫着一个春一白不太熟悉的名字,他听不太清,大概能听见“白礼”两个字。

      春一白拍了拍陈楚河的肩膀,哄着他把手松开。他出门时回望了一下陈楚河,随后把他反锁在屋里。

      等春一白拿着饭菜和板蓝根回来的时候,陈楚河已经醒了。他开门的时候卷进一阵冷空气和几片雪花。春一白掸了掸身上的浮雪,看着陈楚河用手扒着窗台。他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静静落下的雪花。

      夜色深沉雪渐重。幸而没有什么风,才显得更静谧了,只能听见炉子里苞米轱辘呼呼的燃烧声,就好像雪落下的声音本就是火发出的一样。春一白把白炽灯打开,陈楚河眯了一下眼睛,随后才睁大,定定地盯着春一白手里的饭菜。

      “下雪了。”陈楚河指了指窗外:“刚才看见月亮才想起来,我农历生日快到了,就后天。”

      “嗯。”春一白愣了一下,支起桌子,把买回来的饭菜摆好:“那时候应该我们已经到俄罗斯和青青会合了,让他给你办个生日吧。”

      陈楚河微笑着点点头:“好期待,好久没见到小青了。”

      “想先吃药还是先吃饭?”春一白偏着头问:“嗓子疼不疼?”

      “还好,不太疼。先吃饭。”

      春一白递给陈楚河一碗粥:“你就吃粥得了,我要的二米饭,你吃了喇嗓子。”

      春一白打开塑料袋,陈楚河看见里面居然放的是土豆炖大鹅,有些诧异:“怎么突然想吃这个?”

      “下雪了嘛,就想吃鹅肉。”

      “这也有什么讲究的吗?”陈楚河有些疑惑,夹了一口鹅肉:“哦?没那么嫩,倒是纤维感很足。”

      “当然啊,我妈总是在初雪的时候给我炖大鹅吃。小时候就很羡慕漠北的孩子,毕竟他们下雪那么早,我就想着,要是我也能早早吃上大鹅,那简直是人生最幸福的事。”春一白展现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

      陈楚河也笑了:“那小青呢?他也爱吃?”

      “他啊,他倒是一般吧,他不算很挑食。但是小时候不敢吃辣的,毕竟总归要护嗓子......说起来我真算得上和他从小光腚玩到大的,我还费解呢,他啥时候就那么吸引我了呢?其实我总觉得或许我们不是发小搭档的话他就能接受我了。但是又会庆幸得亏我们是发小搭档才会这么亲密无间的。”

      陈楚河起了兴趣:“哎,那你好好想想你到底是啥时候喜欢上小青的?多大?”

      “嘶......这问题倒还真的难住我了哦......”春一白咬了一口土豆:“有点回生了......非要说,可能是十三岁那年的大雪?那年雪下的很大,我们乡里的中学雪休了,我们两个就在荒芜的田埂上一边开嗓一边散步。他一直都很喜欢散步吧,我倒是个闲不住的,只是愿意跟着他。我记得好像是他说渴了要喝可乐,给了我钱要我去帮他买。我从小卖店跑回来的时候,他就那样坐在我们拎着的小板凳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光影,只是风一吹,他当时还没留的那么长的头发就丝丝缕缕的飘飞起来,在他的身后又是远的好像天边的高架桥......当时我没出过城,他也是,那个高架桥几乎就是我们对远方的一切幻想。我可能在那个时候从他身上看到了那种世界尽头的意味吧,反正是着实把十三岁的我迷倒了就是了。”

      陈楚河愣了一瞬,随即由衷的笑了:“你不是比小青大两个月?怎么从小时候就当他跟班听他使唤了?”

      “擦......劳碌命呗......想来也十年喽。”春一白无奈笑笑:“走到今天,也都是我选的。那我还没问你呢,你这死样子就让我觉得当初和青青谈恋爱也只是找个慰藉,那现在又拼命挽回,你又是啥时候爱上的?”

      陈楚河喝粥的手顿了一下,一行米汤顺着他的嘴角流下,他连忙用手拭去,局促的一笑。却看见春一白询问的眼神仍然没有收敛,只好叹了口气:“唉......可能是......我把他赶走的那个夜晚吧。就是......陈楚汉死的那个夜晚。”

      他明显察觉到春一白的神情也慌乱了些许,随后便没再说什么了。他能察觉到春一白或许是想要反驳他的,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下去了。

      说实话,这个答案也是他深思熟虑过才拿出来的。他也知道很难让人接受,但是确实是这样。当他没有信心去面对的时候,当他觉得逃避才是最安逸的解决办法的时候,当他感受到情感成了最难以逾越的高墙的时候,当他一个在生意场这个不擅长的领域都能谈笑风生的人开始难以启齿的时候,他确实坠入了爱河。

      是的,秦青也是他的初恋。

      凌晨五点半,春一白突然被轰鸣声吵醒。他猛地起身,很小,但是他确实听见了。他连忙拍了拍睡在身旁的陈楚河的脸:“陈楚河!快起来,睡不得了!应该是排查到我们了,赶紧走!”

      陈楚河被他叫醒,朦胧中被套上羽绒服塞进货车,等他再睁眼的时候,货车就已经发动了。

      春一白打着哈欠,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又去摸陈楚河的头:“怎么还热呢?”

      “又不是超人,哪能一晚上就退烧......”陈楚河露出微笑,伸个懒腰:“咋走这么早?不至于这么急吧?他们不应该预判我们直接逃到蒙东去吗?”

      “不知道,但是确实漠北市已经戒严了,幸好我们走得快。”春一白说:“要不然就被瓮中捉鳖了。”

      陈楚河没继续说什么。窗外大雪似乎小了一些,但仍然止不住的往车窗上扑,惹得春一白都有些看不清路了。

      “一会要进漠北林场,那条路是当年青青让人砍出来的,就是树坑没填上,走起来肯定很费劲就是了,你小心着点别把头再靠着玻璃,万一磕伤了就不好了。”

      陈楚河听话的把头靠在靠背上。的确,即便是他,也能听见些许爆炸的轰鸣声了。

      春一白开了近半小时,毫无预兆的在道路中间向左拐,进入了茫茫的林子里。这条路平时看起来很隐蔽,如果不仔细往里瞅的话根本发现不了这里有一条很宽的完全是砍出来的路。

      道路确实很多树坑,货车颠簸的车窗周围那些象征跑过西六区的流苏都上下翻飞。陈楚河都得咬紧牙关,生怕哪一步太颠簸了就把他牙齿颠起来咬了舌头。

      就这样又开了接近一个小时,前方突然出现一个大树坑,春一白连忙刹车:“这个坑我们过不去,幸好到这离边境就不远了,下车步行吧。”

      陈楚河瑟缩着一双手,从货车车厢里跳出来。他的腿都被颠的有点软了,跳下来的时候差点直接倒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巨大的树坑和周围为了挖开这个树坑而掘出的浮土,忽然感觉很震撼。这棵树生前一定很大吧,看这个坑都足有两米见方了。

      但是来不及问,春一白就拽着他顺着路往前走。这时候他才听出来,炮弹轰炸的轰鸣声已经离他们很近了,刚才颠簸的时候都被行进的声音掩盖住了。

      前路渐渐明朗,他看见了那个小小的码头,也看见了滔滔不绝但是终究有些冷涩了的黑龙江水。那个码头旁边的小房子窗户里透着灯光,暖暖的,是蜂蜜色的。依稀还能看见窗台上挂着的几条冻鱼,灰色的,像是画里用侧锋点染的随意一两笔写意。

      春一白的脚步加快了些许:“就是那个,看来还有人值守,那就——”

      “轰——”一个炮弹从天而降,仿佛天上降下的神罚一般,火球瞬间燃烧了整个码头。就连江水都泛起大片大片的涟漪,甚至陈楚河都能感觉到拂面而来的一阵微风。

      春一白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火焰吞噬了他们最后的逃离希望。他喉结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终究说不出来了。

      他拿出手机翻查了一下,突然又兴奋起来:“没事!反正也快到了封冻期了!等黑龙江封冻了,咱们从冰面上过去!”

      “可行吗?”

      “我看躲两天就差不多......反正咱们先回卡车吧。”

      两个人又慢慢走回去。幸好货车的油是够用的,春一白坐到驾驶座上,陈楚河却去打开了货厢。春一白本来没在意,却明显的感受到了陈楚河在往出拖拽什么东西。他不禁下车来看到底怎么回事。

      只见陈楚河把那个棺材拖了出来。春一白连忙上前拽着他:“你神经病吗,本来就发着烧还一个劲让自己发汗,一会冷风一吹更重了。”

      陈楚河赧然一笑:“一白啊,你不用再精神安慰我了。他们都能空袭到码头,找到我们不也是迟早的事吗。我们躲不过两天的。”

      一时间,只余风声。陈楚河与春一白站在祖国最冷的极北端,冰凉刺骨的风河水一样把他们的骨头都浸透了。

      “所以啊,我想到了一个好方法。”陈楚河把棺材拖到那个树坑里,正正好好。他把棺材盖子打开,从里面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封棺锤和钉子,甚至还有一个好用的铁锨。

      “你这是做什么?”

      陈楚河掏出那个秦青传给他的象征着军事代表在地区至高无上权力的“五星环绕一片河山”徽章,递给春一白:“他们不是定我叛国罪吗,你就说你是被我蒙蔽挟持了,如今找到机会把我杀了,将功抵过,如何?”

      “不行!”春一白几乎是瞬间就脱口而出:“你要干什么啊!我们有机会逃走......”

      “你听听这越来越近的炮弹声,我们真的还有机会吗。”

      大雪纷飞着打在陈楚河脸上脖子上。陈楚河拍了拍怔愣在原地的春一白的肩膀:“别犯傻,嗯?”随后打开棺材盖子,看了看那块镶嵌进去的金属牌子。那牌子的另一面也刻着字。陈楚河本是看不懂篆书的,但突然当时就看明白了。

      那分明写着的是,芳龄永继。

      “倒是个不错的吉利话啊。”陈楚河自然而然的顺势躺进棺材里:“帮我盖上,好不好?”

      “陈楚河,你这是逼我杀人你懂吗!”

      “不是的。我在让你自救。我是主使,我是肯定活不下来了啊,但是你不同。杀了我将功抵过,起码在小青回来的时候,国内能有个人照应他。”

      “你......”

      “快点啊。周围正好还有些浮土,你到时候就直接钉上再给我埋起来,再用这货车压实。你就同他们说你把我杀死在了那个码头,但是码头被炸了尸体找不到了就行。我不想被他们再挖出来。”陈楚河费力的从里面摸着横栏把棺材慢慢往上推:“很重耶,一白,帮帮忙。”

      春一白下意识就帮他把棺材盖子推上了。等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忍不住痛哭出声。

      “别哭,钉子。”陈楚河闷闷的声音从棺材里传出来:“不钉钉子不吉利,别再因为我妨了小青。”

      春一白颤抖着把棺材钉上。陈楚河一边笑一边咳嗽:“好了,该埋上了。”

      春一白站起身来,只觉得一阵晕眩。他用铁锨把浮土铲到坑里,填上棺材四周的空隙。就在他要进一步埋葬的时候,陈楚河的声音突然又传了出来:“等一下。”

      春一白坐在棺材上,大雪纷纷扬扬的洒在他头发上:“怎么了。”

      “应该还不是很急吧。一白,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没听过小青开口讲过话,除了他用那种痛苦的嗓音说的时候。他的很多命令,都是你代替他发号施令的。所以在我的印象里,只要想到他,声音就联想到你。”

      陈楚河顿了顿,接着说:“我只是想问问,要是不急,能不能扮演一下他,我想和他说说话。”

      春一白顿时泪如雨下,他拼命的点着头,哽咽着趴在棺材上。他的泪水落在棺材板上,融化了一层薄雪。他沉重而又悲痛的唤了一声:

      “哥......”

      “哎。是我,小青。”陈楚河闷闷的声音里也明显带了些哭腔:“雪还下着呢吗,晴了没有?”

      春一白环视四周,天边似乎泛起了一点白光,但也都掩映在浓云下了:“还没呢,哥。”

      “小青啊,哥一直想说,是我害了你呀。你为什么不再狠心一点呢?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毙了啊。我真的压抑不住我心里的恶魔,你得消灭他呀。”

      “我不舍得,哥,我舍不得你。是我让春一白把你安排的离我近一点的,每次回想起来以前的事情,就总是贪恋对你的依赖。我知道你很累......”

      “别说这话。谁不累啊?这片广袤土地上有十四亿灵魂,有贫有富,有美有丑,哪个不是深陷泥潭?活的累也不能成为我伤害了你感情的理由,也不能成为我懦弱的逃避的理由。”

      “你别说了哥......”春一白泣不成声。

      “雪晴了吗,小青?”

      “还没有......”周围的雪纷纷扬扬愈下愈大。

      “你知道吗,当我知道你和小宁是在23年夏天才认识的时候,我真的后悔的想给自己两耳光。我要是早点联系你,是不是后面的事就没有了?小青,你信哥,哥真的不愿意伤害你。哥没想到你会那么喜欢宁思明,哥真的后悔了。哥知道你和小宁订婚了,哥给你们祝福。哥要是活着,一定要在你们婚礼上牵着你的手,亲自把你送到小宁怀里去。小青,哥说的真的都是实话,看你幸福,哥真的高兴。”

      “我知道了,哥......我会不辜负你的心意的。哥,别再说这些了,说说别的好吗......”

      “好。其实,哥一开始真的没把谈恋爱当回事,只是觉得和你在一起,似乎能得到心灵上的抚慰。所谓爱人更像一个符号,我当时是不拘泥于谁的,大概。与你的爱情让我在事业生活中愈加坚韧,它让我在绝境中涅槃重生,但这却更深刻的让我感受到失去你的痛苦。看见你和小宁如此恩爱,我先是嫉妒,而后又是极度的自卑。我不明白,我曾经是个即便在那些老板面前被嘲讽年纪小毛头小子也不会自卑的人。也可能是因为我确实没什么资本自傲了吧。哥错了,哥不求原谅,只希望你能好好的。”

      “哥......我原谅你,我原谅你了......”

      “雪晴了吗?”

      “还没有......”大雪几乎要掩埋住春一白单薄的身影。他也有些冷了。

      “小青,带着对我的恨意顽强的活下去,好吗?小青,说恨我。好不好?”

      “我不恨你,我怎么会恨你呢,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哥,你走了我怎么办?你要让我年年给陈楚汉上坟的时候也给你烧纸吗!你要让我每年中元节,祭拜爷爷,祭拜父母,祭拜弟弟还要祭拜哥哥吗!为什么你们要一个个的都离我而去,为什么世间要留我一个独活,为什么痛苦要平等的降临在每个人身上,为什么我拼尽全力都不能改变一切,为什么我的家园终将覆灭......哥你为什么丢下我......”

      四野一时无声。陈楚河没了什么回应。

      “哥,你在吗?哥,你回答我,哥......”

      “哥!雪晴了!哥!你说句话啊!雪晴了......”

      春一白脸上的泪水冻成一坨坨的冰,他嚎啕大哭,猛烈的锤着惨白的刺眼的棺材板:“我恨你!陈楚河,我恨你!陈楚河!我恨你......”

      春一白的声音穿透林海,穿透雪原,又理所应当的被层层松针反射成回声。声音一圈圈盘旋在广袤无垠的森林里,就好像整片森林都在低语一般。

      2026.1.14,辰
      秦青穿着一身羊绒大衣站在飞机前,机翼扇起的大风卷动他的头发神采飞扬。他的心里满是激动,回头看了一眼阿波连修女。

      修女把他的手机还给他:“这段时间冒犯了。秦先生,我很欣赏你。你是个很难得的人。”阿波连修女脸上挂着笑容:“还是留您过完了新年才走,希望你喜欢俄罗斯。”

      秦青点头,用口型说了声:【谢谢。】

      他登上回国的飞机。飞机缓缓起飞,他把手机开机,消息如潮水一般涌入。他首先就去看微信,虽然都是些去年的消息了,但是依旧看的他心里暖洋洋的。

      飞机突破云层的时候,他注意到了一条短信:

      尊敬的秦青先生:
      您好。
      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通知您,陈楚河先生于近期不幸离世。在此谨代表陈先生身边的所有同仁,向您致以最深切的哀悼。

      根据陈先生生前事务的安排,现需您尽快参与遗产继承的相关手续办理。请您携带本人身份证件、亲属关系证明(如户口簿、公证书等)及其他必要材料,于方便时与我联系,以便后续事宜的推进。

      若有任何疑问或需协助之处,请随时通过本号码与我沟通。愿我们共同妥善处理陈先生身后事宜,以表追思。

      此致
      敬礼
      龙江遗产法律事务所
      联系电话:134XXXX7392

      秦青不禁哑然失笑。看看日期还是去年十一月末发来的。这个陈楚河啊,终于肯像小时候那样低个头了。

      他忽然就想起刚到陈家的时候。那时候他离家出走,陈楚河也是发了这么一条东西。自此以后这就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陈楚河专属的道歉求人方式。

      他看着窗外一轮红日悬挂在云海之上,胸中不禁激荡起无限的希望。他伸了个懒腰,想起国内的一个个熟悉的面孔,随手就给那个短信回了个消息。

      【好啦,哥,我早就不怪你啦。】

      他关了手机,又再次打开,用微信给陈楚河发:【你去我家告诉一下思明我要回国了,我想吃他做的雪里蕻炖豆腐了。】

      看着因为网络问题消息迟迟发不出去,秦青笑了。他这才关了手机,专注的看着窗外的景色。

      浮云辽阔,阳光璀璨夺目,辉映着飞机明镜一样的身躯。

      这阳光才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东西。不管你是谁你怎么样,只要你肯出门,就可以站在阳光下。

      太阳周而复始的使昼夜更相降临。不管是光还是影,那些照耀着众生的东西,也都没有一丝吝惜的辉映在了秦青的眼中。

      前方是亮的睁不开眼的光明。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续酒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