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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被诅咒的长生恶女 ...

  •   当瓦莱里安·罗兰接受圣殿明调实贬的传令,要求他尽快从王都赶往罗布希亚边境时,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极其迅速地转身返回自己的宅邸,并让仆人从马厩中挑选一匹最能够忍受孤独与负重奔波的良马。

      “先生,您觉得那个小家伙怎么样?”身材魁梧的马夫在金发男人面前低下头,口吻里带着十足的敬意,“我摸过它的骨骼与肌肉,几乎比河边的鹅卵石还要结实,牙口相当不错,从未闹过肠胃病,性子也够亲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在经验方面上,这小东西还没怎么出过远门,所以也不清楚能否胜任您的工作——老天,听说从这儿到罗布希亚的路途上有不少悬崖和森林呢!”

      瓦莱里安顺着对方举起的手指望去,那是一匹脑门上长着块醒目白斑的黑鬃栗色马,体格匀称,有着双大胆无畏的明亮眼睛和像缎子一般光滑的薄皮肤。相较于其他只顾埋头进食的同伴,它似乎格外乐衷于展示自己,见人拿下沿墙而挂的鞍辔后便立刻在枥间骚动了起来,漏斗形耳朵精神抖擞地朝天竖立,显著突出的上唇不断啧出响亮的嘶鸣,似乎是想要以此来博取两位访客的关注。

      “毕竟是出生在帝都的马,平日也没有什么需要它跋山涉水的地方。”瓦莱里安温和地说,垂眸看向了木槽上挂着的黑字瓷牌,“就安德鲁吧,它有一个寓意很好的名字。”

      “啊,那您要先与它熟悉一下吗?我可以现在给您鞴马。”

      “不了,我还有其他急事要处理。”金发男人面色如常地婉拒道,又在安德鲁急切的目光下摸了摸它健壮修长的脖子,并把它撇在侧边的几绺鬣毛打理整齐。紧接着,他撩开绣有骑士团纹章与百合花图案的缎面披风,从腰间取下皮革钱袋递给对方,举手投足之间展现出某种从容不迫的气质与翩翩风度,“麻烦你今天跑去工匠那儿一趟,我前不久向他订购了一套鎏金马具,这是支付的尾款,并告诉他明早我会亲自去取……对了,如果最后还有剩余,你就自行拿去补贴家用吧,近日王都内风波迭起,你们也受累了。

      马夫双手捧着沉甸甸的一袋钱币,内心却并无丝毫欢喜,他犹豫再三,终于忧心忡忡地吐出了纠结已久的困惑:“先生,他们如此不公正地对待您,打算用流放来抹杀你的荣誉,您难道就甘愿这么离开吗?”

      是啊,流放……

      瓦莱里安露出了一点微不可察的苦笑,就连最不关心政治漩涡与权力斗争的普通百姓都品味出了这次调离的本质,他又何尝不清楚那些人的意图呢?

      无非是国王的驾崩过于猝不及防,而伴随着这个令人哀戚的噩耗传遍全城,某些不太安分的敌对势力便立刻露出蓄谋已久的森冷獠牙,准备在浑水中伺机行动。而作为史上最年轻也最收拢民心的骑士团领袖,瓦莱里安·罗兰在群众当中一直享有举足轻重的崇高地位,再加上他向来谨遵教谕和守则,履次谢绝王室的俸禄,处事不偏不倚且容不下一粒泥沙,既然己方阵营无法争取他的支持,那么最优的办法便是尽快将其打发走,以免动摇到未来的局势。

      倘若是在五年前,他决计不会放着尚未安定的皇城一走了之,就像他的朋友艾尔豪蒙勋爵所言的那样,他救世济贫的精神简直慷慨到可怕的程度。

      “还记得吗,‘再无私正派的人,也不会像你一样专找脓疱和疮疡轻抚',这是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艾尔豪蒙勋爵倚靠在鹅绒沙发上,双指交叉放于腹部,狭长锋利的鹰眼透过小小的夹鼻式镜片打量对方,“但真该死,现在我要不留情谊地收回这个形容了……事实上,我原以为你只是厌倦王储之争,计划着等尘埃落定后再复返,没想到你已经让家仆去联系房产顾问了!多么荒唐!难道你真要丢下一切跑去罗乌亚还是哪个鬼地方,然后永不回来吗?”

      艾尔豪蒙罕见骂了句不符合身份的脏话,只可惜他所质问的对象早已先一步预言了友人的反应,依旧像是尊云石雕塑般纹丝不动:“谨言慎行,我的朋友,现在王都到处都是神官和殿下们的耳目,我可不希望有一天你因为谋反罪而被扔进监狱。”

      和脾气耿直、习惯对万物嗤之以鼻的世袭权贵相比,瓦莱里安的神情显得尤为安详。他规矩地端坐在高背软椅上,腰背挺直,没一丝人们想象中的颓唐之意。阳光透过两头的落地长窗射入室内,照亮了男人附有暗纹的丝绸外套与新牙一样洁白的领口,将那张本就朝气蓬勃、俊朗非凡的面容衬托得更加圣洁静谧。

      “我不是因为圣殿的命令才选择离开的,恰恰相反,是圣殿正好把离开的机会送到了我面前。”他说,“你知道的,虽然我确实目睹了太多由勾心斗角造成的悲剧与龌龊事,但我并不擅长躲避风头。”

      犹如一拳揍在柔软的棉花上,巧舌如簧的艾尔豪蒙陡然泄了气,态度虽不再咄咄逼人,却仍带有一点夸张性质的嘲弄意味:“那还能有什么原因?倘若是我站在你的处境上,哪怕是跑上十字街头朝便衣督察舞棍子、呸唾沫,被法官当成疯子也要死赖在帝都,绝不肯离开这里的雪茄、香槟和哈莱克百货一步,更不会让那些自负的政治家好过……”

      提到香槟,勋爵立马给自己倒了杯三十岁高龄的国产白葡萄酒。他是一位富裕且受人欢迎的中年男子,拥有三段婚姻、两家剧院、一座可容纳五万名观众的顶级赛马场以及某种无伤大雅的虚荣,结交友谊总是出于一半利益一半真心。就在他准备进一步替习惯吃下哑巴亏的骑士长发牢骚时,玳瑁钟的银针恰巧指向正午三点,市中心的司事敲响了缅怀先皇的第三十七次丧钟。听着嗡鸣声在天花板上来回弹晃,他忽然灵光一闪:“等会儿,你今天向我来讨要之前拜托的紫檀木嫁妆箱,总不会是为了女人吧!”

      一阵沉默陡然降临于富丽堂皇的接见厅,在勋爵万分震撼的神情下,金发男人微微颔首,颇为坦荡地承认了:“在你之前,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其实出生在一个距离罗布希亚不到四十分钟脚程的偏僻乡村,它位于帝国的最南部,有着封闭、保守、抗拒世俗文明的毛病,渺小得像指甲盖上的一粒灰尘,甚至连各版本的地图都不约而同忽略了它的存在。”

      “没准令你失望了,我并不是传闻中某个大贵族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也不是沐浴着圣灵光辉的神学家,更不是被教士感化后所金盆洗手的海盗。远在孩童时期,我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沿着背靠森林的河滩散步,然后从潮湿泥土中捡拾牡蛎壳、残破的碎骨头和一些五彩斑斓的小石子,再把它们串成风铃,送给村里独居的留守老人们。”

      大概谁都未曾想到,鼎鼎大名的罗兰骑士长会在一个适合与友人闲聊的普通下午,主动揭开自己一向诲莫如深的身世辛秘。与此同时,这位陷入爱恋回忆中的男人也不再维护昔日令人望而生敬的威仪,深邃的湖蓝色眼底闪烁着一层轻松愉悦的亮色,同他平日给予旁人的印象极不相称。

      “对所有孩子们而言,河滩背后的森林是一处不被允许靠近的神秘禁地,每户长辈在目送他们出门玩耍时,都会将其再次重申,说那块土地活动着凶猛的野兽和吞噬生命的血雾,凡是前去冒险的人便永远回不到家了。”

      “但你偏偏闯进去了,对吧!”由于探究欲的推波助澜,冷眼旁观的艾尔豪蒙勋爵在这时终于勉强说服了自己,心想丧失前途总比丧失此生幸福要强。他摸了摸体面的八字胡,饶有兴致地打趣道,“真像一个故事,作为歌剧的资深鉴赏家,我快要猜出之后的情节了。”

      可惜面对他见缝插针式的幽默感,金发男人显然无动于衷,仿佛灵魂早已奔向了美妙的灿烈之处,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仍在执行着人间的单调使命。

      “……我确信那是命中注定,一团浓雾突如其来地涌进河滩,并将我彻底卷入了迷宫般的莽莽丛林之间。平生第一次,我嗅到了堪比甘蔗蜜糖的香甜空气,踩到了会喷射胶状粘液的灰泡沫,摸到了需要十人才能勉强合抱、每根枝条都爬满畸形蘑菇与一绺绺藤萝的巨木……其实应该还有许多稀奇怪异的、不似凡间的超自然景象,但当时的我只顾害怕和找寻出路,忙着通过树木的生长趋势来辨别方向,就连喉咙莫名干燥到渗血都没察觉。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那全是混有毒素的瘴气在作祟。”

      “由于浓雾完全遮挡了太阳,可视距离大概仅有六七十公分。为了防止跌跤或者被割伤,我将外套撕成碎片,又用布条把脚踝处和整个手掌裹得严严实实后才敢俯身蹲下,去拨弄那些长着柔毛以及锯齿状叶片的矮灌,试图从中翻出任何动物留下的蛛丝马迹,却最终只收获了几颗荚果与一只鸟泛紫的尸体。于是我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快要死了,毕竟我已经折腾得精疲力尽,仿佛迷失在偌大的沙漠中央。而就在我仰躺在滚烫的地上、静静等待黑暗捂住双眼之时,她以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恰如雨水从天而降。”

      “好,这下我们的女主角终于登场了!”艾尔豪蒙配合地鼓起掌,却在转头又纳闷地嘟囔,“不过,我总觉得哪里有点蹊跷……她也是跟你一样倒霉的误闯者吗?”

      “不,她一定是那片森林的主人。”瓦莱里安缓慢摇了摇头,着重澄清道,“唯有这个理由可以解释她为何能在密不透风的间隙里穿行自如。她从浓雾中露出容颜和绑着铃铛的手腕,推开那些拼命阻拦我的障碍,就像推开一扇不上锁的门。”

      话音刚落,经受过时间长久冲刷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涌入,福至心灵地将一颗水晶球推入瓦莱里安的手掌内。男人拂去表面粘附的金黄色尘土,怀有无限怜惜地将其拢进怀抱中,紧接着便一改原先华丽繁复、事无巨细的辞藻与叙述方法,只愿用最少量的词汇来描绘爱慕之人。

      所有爱情的奴隶都会吝于展示自己的财宝,艾尔豪蒙勋爵对此宽容地表示理解,于是他耸了耸肩,开始自行发挥想象:幽灵般轻盈无声的步伐、高挑优美的身姿、垂至膝窝的银亮鬈发、薄薄的纱裙、一双竖琴家的手、玫瑰唇、仅在凯萨摩拉王朝流行一时的月桂花眼妆、额头与脸颊闪烁着红宝石光泽,洋溢着一种不朽的美感。

      “在凯萨摩拉王朝,月桂花通常被视作傲慢的代表,也只有性格强势、享有实权和铁腕手段的贵族女性才喜欢在眼尾涂上金子的粉末,借此来象征她们的高不可攀。无论如何,你的心上人肯定不简单,自从著名的拉弥尔窃权事件爆发后,这种造型就被世人避之不及了。”艾尔豪蒙勋爵客观评价道,毫不怀疑对方在某些细节上的判断。毕竟他俩的友谊就源于一场阅读沙龙上的交流,在经过初次谈话后,自恃学识渊博的勋爵简直不敢置信,他眼前打扮朴素、思维敏捷的骑士年纪轻轻就已经涉猎那么多类型的书籍了。

      对于艾尔豪蒙的观点,金发男人却并不赞成:“我无法理解,大家为什么会对画有月桂的女士产生前入为主的刻板印象。”他说,“哪怕是拉弥尔公主,她的初衷同样是善良的,与其让身中蛇毒而奄奄一息的弟弟在弥留之际过度惶遽不安,不如干脆利落地将他杀死,趁早结束他有违人道的苦难。事实上,这种做法固然极端,却从另一角度更符合我们所信奉的教义。”

      “……老兄,我不想同你争执,但以你朝圣者的头衔来说,你现在的言论未免有点太过大逆不道了。”勋爵头次发现对方内敛诚实的那张面孔是如此陌生与遥不可及,他直觉认为假如自己不及时掐断当下酦酵的敏感话题,情况很可能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便迅速摆出模棱两可的态度,并随之比了个神圣休战的手势。“劳烦继续讲你的故事吧,我倒要听听究竟是什么让插着白鸽翅膀的你沦为一个不再自由的囚徒。”

      瓦莱里安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艾尔豪蒙耐人寻味的神色,意识到对方或许已然洞察到自己对待宗教的有所保留。不过心怀念想、打算抛下一切离开的人是不会计较或畏惧这些的,因为任何把柄、真相与冠冕堂皇的审判都抵不过他们日日夜夜所压抑的单恋之苦。

      浅淡一笑后,瓦莱里安将口音从古典纯正的首都腔替换为了缥缈而庄严的圣殿腔,并以一种意想不到的视角转变把两人共同带回到二十六年前:

      在荆棘丛生的浓荫里,一个男孩瑟瑟发抖,忍耐着焦虑与绝望的轮番炙烤,肺部因吸满了香甜的有害气体而隐隐发疼。他神智不清,浑身战栗,泪水止不住流往长满杂草的碎石堆,徒劳地向苍天祈求一条生路,但从云端给予他回应的并非神的使者,而是一根如羊脂白玉般毫无温度的食指。

      男孩的皮肤被冻得抽搐了一下,他本能地抬起胳膊,想要用手背擦试自己朦胧模糊的湿眼,但来人却误会了他的意图,直接从身旁折下根花枝狠狠抽了他一鞭。

      这下男孩彻底清醒了,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痛楚从额头滋生,仿佛对方刚才使用的武器并非柔韧的枝条,而是沸油或者一粒烧红的炭。与此同时,他也看清了来人脸侧的可爱绒毛以及一串蛇瞳造型的红宝石饰品,并听见对方突然发出一声高亢兴奋的欢呼,像是我们在百无聊赖之中凝视天穹,却出人意料地从那块幕布上观测到彗星或日食的预兆一样。

      “啧,真是好命的小鬼。”女人说,不计前嫌地把这个只到她腰间高度的幼崽单手拎起来,一头银发如瀑布般将男孩笼罩在内,散发着本该属于冬季辉月的恬谧清光,“挣扎着活下去吧,最好能努力活到一百岁,你会在未来成为一个响当当的大人物。”

      男孩刚站稳无力的脚跟,却在下一秒被人捏住下巴,令他条件反射地张开嘴。

      “咦,你为什么既不叫也不说话?”女人挥开淹没男孩脊背的吸血藤,端详他齐整的牙齿和完好无缺的舌头,“你是哑巴吗?”

      “不。”金发男孩鼓足勇气挤出一个字解答了对方的疑感,紧接着忐忑地耷拉脑袋,再次恢复了缄默。没办法,他头晕目眩得比之前还要厉害,也不敢乱多言语,怕暴露自己一颗心正不明缘由地怦怦直跳,仿佛关在盒子里的青蛙渴望从牢固的束缚里蹦出来。

      这不是一种礼貌的行为,他指责着只顾羞怯的自己。不管怎么样,我都理应向这位女士郑重道谢。

      但现实再次印证了一句至理名言,即计划永远都赶不上变化。当他蒸干墨水在肚子里编好开场白,下一瞬便听见女人直截了当地说:“小鬼,我可以救你,不过代价是替我杀一个人。”

      她温柔地抱住呆愣恍惚的男孩,手法像是安抚一只快在雪地冻僵的羊羔。纤尘不染的裙裾褶边向外寸寸蜿蜒游动,浸没对方破烂不堪的衣服,直至将上面脏兮兮的血渍和黄土吞噬得一干二净。“你必须得帮我,不然我现在就施咒让你瘫痪,让你的四肢溃烂成泥,这辈子都只能跟虫一样靠爬行度日!”女人大声恐吓他,但旋即又换了副忧郁多愁的表情,像摆弄木头玩具般把男孩的脸按在自己的膝盖上,颇为生疏地轻拍他的背部,垂眸细数着他面颊上尚未结痂的伤痕——那是令瓦莱里安松动信念的第一个契机。

      “……您要杀的,是什么人?”他嗓音颤抖地询问,不知是因为一条生命的重量已深深嵌入了喉咙间,还是因为在屏息凝神之时,他的睫毛不巧扫过了对方手臂上的一小颗黑痣。

      “一个可憎的、永不可饶恕的背叛之徒!是他造就了我全部的悲剧与苦难,都是因为他,我才不得不永生蜷缩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地狱,好似赖皮鼠一样苟活!”女人回答,义愤填膺的模样使人完全相信她的说辞。于是两人达成一致意见,她守约把他带到一条漂满了雏菊和柑橘花的浆糖色小溪,要求他连着花瓣啜饮下,理由是净化肺部里沉淀的毒素。

      “沿着水流一直走,如果你有枯叶的能耐,漂回去也行。”女人像是往外撵鸭子般挥手,却又在临行前将他喊住,重新审视了一番他的衣着,嫌弃皱了皱鼻子,从脖间飞快扯下一条石榴状钻石吊坠抛到他面前。

      “回头你就把它拿去卖掉,”她撇嘴,用蛮横却生机勃勃的口气命令,“但绝对不准低价贱卖,否则就是在玷污我的名誉!告诉你,倘若碰上识货的商人,这东西起码可供你在未来五十年都不愁吃穿了。”

      金发男孩点点头以示承诺,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知晓对方的名字。但仅是眨眼工夫,女人便如同晨曦之下的朝露般失去踪影,唯有那条复古式吊坠静静躺于他掌心,哪怕在二十六年后都仍像最初刚摆上玻璃陈列柜的那样细腻璀璨。

      罗兰骑士长将这条不会衰老的无价之宝戴回脖间,心底充斥着过度倾诉所导致的惆怅,而他旁边的艾尔豪蒙勋爵还在不停跺脚,不容许他安宁一分钟:“别卖关子了,那人究竟是谁?你真杀了他吗?”

      金发男人没抬眼看他:“当我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早就已经下葬了。”

      这确实是一个非常圆满的结局,既诚实完成了约定,又没让自己的手多沾上一条非正义的人命。好奇得到满足的勋爵暂时停歇了追问,尽管他对故事中略述的部分以及种种疑点仍耿耿于怀,例如那位女子同死者之间是否曾有过令人浮想联翩的关系,因此才会对其恨得如此咬牙切齿,再例如一个人为何能做到在森林里畅行无阻却无影无形,又为什么无法凭此技能来彻底脱离她的囚笼。

      见状,瓦莱里安第三次行使了高深莫测的静默权,并对友人刨根问底、惹事生非的过度揣测感到了深刻的冒犯和厌烦。他曾将这位轻佻却不失分寸的勋爵评估为还算合格的聆听者,把对方一昧附和别人的行径误会是亲切,却遗忘了地道的贵族们都有两个通病:虚张声势的自尊以及人在穷极无聊后才会显现的八卦心。

      突然,一阵从街区刮来的热风搅乱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使他们如梦初醒,并让屋内摆放的几盆茉莉释放出一股更加浓郁扑鼻的香气,把艾尔豪蒙勋爵呛得毛孔收缩、近乎窒息。就在他摇响悠扬清脆的珐琅铃,踱步指挥佣人打开窗户并将那些花朵统统搬去阳台时,瓦莱里安澎湃强烈的脉搏渐渐趋于平静了。最后,他决定贯彻自己制定的原则,让这篇故事有始有终。

      “那天发生的一切犹如一场模糊的、毫无实感的幻梦。”等待勋爵重新在沙发上坐稳后,他才不紧不慢地说,“假若不是这根吊坠,我绝对会怀疑她只是源于我误吸毒瘴气后所产生的臆想。不过还有另外一点可以加以佐证,那就是我在回到家的当晚患上了失眠症和急性胃溃疡,也大概是从那夜起,我意识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迟缓。彼时请来的医生把耳朵贴近我的胸膛,又用仪器仔细检查完我的身躯,随后无奈叹了口气,告诉我这是一种不可挽回的致命疾病,假若放着任其蔓延,我的心脏表面会随着每次日落悄悄衰竭,并且逐渐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粗糙,直至它完全停止工作。”

      “……圣灵在上,所以你着急要离开,是因为剩下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吗?”

      这段惊世骇俗的自诉内容将最初的调侃和揶揄尽数驱散,艾尔豪蒙愣神了片刻,忽然寒毛直竖:“原谅我问得如此直白,可这病也太荒谬离奇了,简直让人联想到那些六百年前灭绝的邪恶蛇怪……”

      “不必担心,事实上我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来保持健康。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甚至有把握活足一百岁。”瓦莱里安回答得轻描淡写,仿佛刚才提及的并非是自己的生命,但没有人会质疑他所言的真实性。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在民间的风头一度遮盖了教皇与王室的荣光,据说他总共参加过二十六场大大小小的战役,曾单枪匹马同巫师豢养的鬣狗群进行搏斗,甚至在远征海洋中途被敌军往静脉注射了能够使一头大象痉挛休克的□□,却最终都凭借顽强的毅力和生于旷野的体魄而幸存下来。圣殿将此归功于神灵赏赐的奇迹,向百姓宣扬信仰虔诚的重要,可每当金发男人结束对医生的定期拜访,他的报告都会以某种秘密形式送达至更高级的掌权者手中,告诉他们这位骑士长患有的毛病仅仅是在睡梦中偶尔惊悸一下,亦或是左侧肋骨时不时裂开两三条小缝隙,再没有其他更严峻的征兆。尔后他又多次绝处逃生,有景仰他的下属冲他开玩笑,打听他大难不死的窍门。对此,金发男人给出的答复是:永远走在追求希望的道路上,不要半路停歇。

      “但总该有缘由吧,比方说一个人能在睡梦中被灌下迷酒,就表明了他曾经有张开嘴的行为。”艾尔豪蒙摸了摸自己断成两截的右眉毛,紧接着从罩有印花套子的桌沿抓起一个绿绸镶边的烟匣,像是把平息紧绷神经的希望寄托在抽雪茄上。而在狂吸了几口豆蔻香后,他突然慷慨激昂地说,“见鬼!我懂了!那女人的真身是一个魔鬼,森林则是帮助她狩猎无辜者的爪牙,这样一切就都能够解释通了!”

      就像部分投机主义者那样,这位勋爵虽不止一次向一名双耳被鞭炮炸聋的厨师扬言要把宗教经文的扉页撕下来擦皮鞋,因为他根本受不了一日斋戒,但也会在必要的场合,例如抵御政敌攻讦和超脱认知的危险时熟练重拾它。大约在六年前,有只雄鹰隼在反抗驯化的过程中不慎啄断了他的眉骨,并牵动了一系列难以应付的离奇怪事,可由于他对“鸟热”、“飞禽疫病”等新兴词汇留有怀疑态度,最终也只能草草宣称是有恶魔在捣乱。

      “其次,医生的反应未免也太过平淡了,这完全不合乎常理,除非在此之前他就诊断过类似案例了,加上你们村子里代代相传的流言……朋友,或许你迷恋上了一个会撒播瘟疫的女人。”怀着八分真情以及少许不可言说的私心,艾尔豪蒙煞有其事地分析道,并随后得出结论,“总之,你可千万不能再回去了,爱情固然珍贵,但远不值得为此牺牲地位和生命……其实我早该明白的,那女人是个经验丰富的情场高手,她无非是看你尚有利用价值,才在当初高抬贵手放过你,可又担心你不遵守约定,便使用魔力诱惑你,让你滑下堕落的最后一级台阶,走到哪里都想着她、忘不掉她……”

      岂料越到后面,艾尔豪蒙越说得情真意切,甚至不自觉代入了对方父亲的角色,竭力使误入歧途、站在深渊边缘的后辈回归正道。这段话引起的效果不啻于一场地震,令两人交谈的气氛顿时急转直下。瓦莱里安的语气沉下来,恍若被蝎子蛰痛一样,他的眉宇间骤然凝结上了一层霜。

      “阁下,请您别带着愤怒和偏见去诋毁一位素未谋面的女士。我确信她同你我一样,是个再纯粹不过的人类,甚至还格外不幸,不但要常年忍耐暗无天日的牢笼,还要蒙受如此污秽无耻的冤屈。”

      “何况我的倾慕与她何干?上天怜惜她,赠予她颠倒众生的魅力,难不成这也算她的过错吗?”金发骑士神情凛然,以一种肃穆的、不容置喙的口吻说,令那位可怜的勋爵气得差点儿昏厥过去,“我明知您过去以我的名义收敛了多少不义钱财,却依然选择在临行前向您和盘托出一切,不是想要获取您的支持、征求您的看法或意见,而是因为我希望把眼下时刻当成一场锻炼台词的预演,以免在和她重逢后笨嘴拙舌到无话可说。”

      “没想到,现在恰恰是我与您无话可说了。请派人将紫檀木抬上来,那是我们很久之前就签下的合同。”瓦莱里安起身,彻底宣告两人的不欢而散。他从不是会出言不逊的那类人,但这并不等同于他不会记仇。

      勋爵瞠目结舌,他朝男人瞟了一眼,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迅速在对方狮子般灼灼的目光下退缩了。他再次摇起铃,恼羞成怒地吩咐仆人赶快把仓库里的收藏品搬上来。

      瓦莱里安双手环胸,打量着那个价值他两个月薪水的嫁妆箱:做过抛光工艺,有铁箍加固,四角装饰着金色的铜铆钉,表面覆盖着清晰交错的木纹,深沉的颜色以及粗犷深刻的质地都在无声诉说着它的百岁高龄。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金发男人走上前,握住箱盖一侧嵌有碎钻的金属环,微微用力将其轻松提起。

      很不错的尺寸,瓦莱里安心想,正适合装下一颗成年的男性头颅。

      “你不怕我上报给圣殿吗?你的腐化,你对我们国教的不信仰,还有你故乡的具体位置!”眼见金发男人毫不犹豫地转身,艾尔豪蒙勋爵没忍住大声呵止他。他威胁得言之凿凿,却更衬出了他此刻一筹莫展的境地。

      “那您就试试看吧,尽管我觉得您只会是白费工夫。”金发男人微微一笑,模样仍是那么尽职、谦卑、可靠、富有怜悯之心。

      下一秒,这位光明磊落、被人深信直至世界末日都绝不会撒谎的骑士说:“我以为资深的文学鉴赏家都会清楚,一篇好故事的标准不在于说真话,而在于让人无法听出情节的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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