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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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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折磨持续了一百七十四天。
直到今日我站在病床前,我才终于想要放弃这场不断陷入泥潭,看不到一点光明的自我毁灭。
我想要再挣扎一下,万一鄢卿已经上岸了,在阳光下等我呢?我需要再挣扎一下。
腿麻了。
床不高,靠在鄢卿的手臂上居然睡着了。下肢传来的酥麻感将我唤醒,向窗外看去,天正在变亮。
我打开手机,酸涩的眼睛被屏幕光刺痛一瞬,眨了眨眼睛才缓过来。
“居然就这么趴着睡了三个小时……”我感到惊讶,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踏实无梦地睡过一场觉了,这么难受的姿势竟然睡到了六点多。
我小跳着去卫生间简单洗了把脸,腿麻了好一阵才缓过来,胳膊也有点酸酸的,但精神却清醒了不少。
因为时间太早,我没有什么胃口,在自助贩卖机里买了瓶奶几口下肚后,我给谢文栎发了消息,对面不知道在干什么回得倒挺快。
我在思考是否独自面对鄢卿的妈妈。
发自内心的害怕或多或少仍然存在,但我无法再退缩了。
【你一会过来吧,阿姨肯定得和你联系】
【到了之后我和她聊聊,还得麻烦你照顾鄢卿】
【吃了早饭再来,我请你】
末了我给谢文栎转了二十块,不等她的回复便关了手机。
鄢卿这一觉应该会睡很久,我就这样坐在她的身边守着她,想在她醒来后抱抱她。心愿如此简单。
睡着的时候应该有护士来换了药,架子上已经挂了两个空瓶,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发觉。想想过后有些懊恼,如果护士没有及时来,鄢卿又会因为我受到伤害。莫名的难受涌上心头,我什么也帮不到鄢卿。
七点半左右谢文栎到医院时给我通了电话,问我需不需要吃点什么,我拒绝了,不久她提了篮水果带了个卷饼进了病房。
谢文栎把卷饼丢进我怀里,“吃吧,闹不死你的。”
我以沉默回应她,但随后还是默默地吃进肚子里了。
天已经大亮,远处太阳正在上升。谢文栎拉开厚的窗帘,仅仅留了一层薄纱,有光打进来之后,病房显得不再死气沉沉。
“天气这么好你不让光照进来,你要闷死啊。”谢文栎拍了拍手,若隐若现的细小灰尘肉眼可见。
我尴尬地说:“忘了…”
谢文栎说:“你牛。”
“魏阿姨刚刚给我打电话了,应该快到了。”谢文栎压了声音,和我一起靠在隔壁的空床上说到。
“知道了,”卷饼不大,吃完最后一口后我回答着,“我要去打仗了。”
“祝你凯旋,勇士。”
我和鄢卿之间的事情谢文栎清楚不少,魏湘临反对同性这件事也不算什么隐私,她还给我出过不少主意。
但眼下也只能靠我自己了。
内心百感交集,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在。紧张归紧张,但好在还有些头绪。
谢文栎已经半躺在隔壁病床上玩手机了,我倒是一会儿坐下扣扣手,一会儿站起来转转圈。
“你能不能别晃荡了,影响我刷视频。”谢文栎笑了一声。
我给她翻了个白眼,“躺着说话腰还真的不疼,”我又转了一圈,“你说我一会儿咋开口啊?”,说完又转了一圈,“魏阿姨会不会直接开始骂我啊?有点害怕……”我还在转圈。
谢文栎笑的放肆了点,“现在怎么会说话了?被夺舍了吗?凌晨还在惜字如金,现在就成喇叭了?被威胁了你就眨眨眼好吗宋烨。”
我恨不得给谢文栎一拳。
不过她说的没错,在决定要来医院的那一刻,我就想好了要面对这一切,如果再持续地萎靡、回避,那我就要悔恨一生了。
谢文栎调节气氛的效果达到了,我靠着她的腿边坐下定了定心神,说:“等下我和阿姨出去聊,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谢文栎嗯了一声,又将注意力放回了手机上。
时间过了八点,太阳已经可以穿透整间病,房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我和谢文栎一同起身和鄢卿妈妈打了招呼,魏湘临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有片刻的停留,我的神经不由自主地紧绷了起来。
魏阿姨的神色带着对鄢卿的担心,很快她意识到眼下不是处理我和鄢卿感情问题的时候,她说到:“辛苦你们了。”魏湘临在病床边坐下摸了摸鄢卿的手,又轻轻地抚上她的脸,眼眶泛起了红晕,却强忍着不让眼泪出现。
我有些僵硬,立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行动,还是很紧张啊,面对于爱人的母亲难免紧张啊。
谢文栎把几张纸塞在我的手里,之后把我往前一堆,我踉跄了一步不明所以,皱着眉转过头盯着她,直到她指了指我的手,以及我看清了她唇语念出的“病历”。
魏湘临注意到了这场小动静,在我回过头时刚好与她对视,我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递上手中的物品,“阿姨,这是鄢卿的病历,您先看看,”我直起了身子,“不算严重,醒了就可以出院,幸苦阿姨跑一趟过来。”
“我看我自己的女儿有什么辛苦的。”魏湘临语气平淡,没有正眼看我,我瞬间如临冰窖,心想“完了”。
我急忙找补,“我不是那个……”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文栎抢了去。
谢文栎打断我的话说到:“阿姨别生气,她守了一晚上没睡觉脑子木讷了说话不好听,您别在意,”谢文栎走到魏湘临身边开始给她讲鄢卿的情况,“总体还是没休息好然后营养跟不上,后面多吃点好的补一补就行,没事儿。”
“谢谢小谢了,阿姨回头请你吃饭。”魏湘临对谢文栎脸色还不错,说这句话时还是捧着后者的手说的。
谢文栎,虽然你帮了我,但我还是讨厌你,你完了。
心里虽然戏份丰富,但我站在原地还是觉得不自在,一方面是出于魏湘临带来的微压,另一方面是自己帮不上忙的窘迫。
我果真是差劲到了极致。
笨拙的双手抬起又放下,我的眼睛注视着谢文栎和魏湘临二人的交谈模样,却愣在原地像个局外人。阳光仿佛绕过了我,照耀在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身上。
意识好像被什么东西侵占了,我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好想说些什么、做些怎么。
该怎样开始呢?
谢文栎的声音重新出现在了我的耳朵里,她说:“我刚刚吃过了阿姨,让宋烨和您一起去吧。”谢文栎让我和魏湘临一起吃早饭。
我又再次紧张起来,害怕被拒绝也害怕单独和魏湘临相处。但好在魏阿姨的声线变得柔和,我听见她说“那好,辛苦小谢照顾一下鄢卿了。”
我愣神,视线与魏湘临相撞,她不再带着冷漠和攻击性,而是转换成了柔情以及一丝丝无奈般的怜爱。
“嗯。”我点了点头。
出了住院部是一个小型的花园,有不少病人正悠闲地散步晒太阳,我在魏湘临身后默默地跟着,从刚开始到现在并没有说过一句话。
在长辈面前我仍然像是刚刚步入社会的毛孩子,无措和无知摆在脸上。我正犹豫着如何开口打破这一场寂静,魏湘临说话了,她的语气和阳光一般温暖,就像鄢卿曾经靠在我身旁说话,让人足以放松下来。
魏湘临说:“鄢卿小学的时候发过一次烧,很严重,烧到一连两天都没有退,那是在秋天,秋冬换季的节点。”
我不由得想到冬天发烧的那股难受劲,心里一阵发软,我静静地听魏湘临讲着,等待开口的时机。
魏湘临继续道,“其实我们当医生的可以给所有人看病,但唯独给不了家里人,我总担心自己诊错了、诊漏了,于是我带鄢卿去了医院,听到同事说她没什么大事后挂水退烧,我才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下。”
“离开医院的时候也是晴天,鄢卿和我手牵着手回家,路上小鄢卿说‘妈妈,发烧好难受,我再也不要发烧了’,我的心里是愧疚和自责,我想如果我照顾的再细心些,孩子就不会受这样的苦。”
我不太明白魏湘临为什么要以这样一件事开头,但疑惑很快被解开。
“鄢卿曾经对我说了一样的话,”魏湘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着我,“她说:‘妈妈,如果我多照顾她的情绪,我再多勇敢一点,她是不是就不会一个人在家里难受了?’。”
当我意识到这句话代表着什么时,脑中的思绪像是锈住的齿轮终于开始转动。我发觉自己完完全全猜错了,鄢卿已经比我先登上了战场,我从来不是独自面对魏湘临。
良久我开了口,“鄢卿她……”。
魏湘临指了指不远处树荫下的长凳说:“过去聊吧,凉快些。”。
我还是跟在魏湘临身后,不紧不慢地向前,我开始梳理脑海中的信息,酸劲攻破了我的鼻头和眼眶,但我强忍着憋回了心底。
坐下后魏湘临竟问我要烟,惊愕之中我掏出凌晨时蹂躏的烟盒,抽出遗留的最后一支烟递给魏湘临,随后看见她熟练的点着、吞吐。
震惊未完之际魏湘临再度开口,“鄢卿和我说你总抽烟,她哭的比出生时的嚎叫还要难听,她让我教她,说要体验你的感受,我拗不过这个孩子,当她抽完人生第一口烟之后哭的更惨了,她说‘这么恶心的感觉,宋烨还要一根接着一根,她一定很难过’。我心疼她,我心疼鄢卿比你现在心疼她要多得多。”
魏湘临的话像是一根根细小的针头刺进皮肤,疼痛感是一瞬的,但仔细回想又是密密麻麻的疼。
我不敢细想这些话背后所概括的鄢卿的经历,但画面却一帧一帧地自动闪过我的意识。
我不知道怎么样插入话题,其实也不需要我说些什么。目前来看,我只需要做一个悲伤的倾听者。
我下意识想要脱口一句“对不起”却被魏湘临堵了回去,她说:“等她醒了,她会和你道歉,那时候你再和她说对不起吧……你们都没做错什么,这感情啊……”魏湘临吐出一缕烟雾。
接下来几分钟里没有人再说话,魏湘临似乎在等待我开启一个话题,压抑在心中的疑问早已等待多年,但我还是忐忑不安,犹豫着是否要问出口。
魏湘临看透了我,叹了一口气,“鄢卿一直问我为什么不接受同性恋,为什么不能允许她追求自己的爱情…你们吵架那晚她回来和我吵了一架,那是从小到大鄢卿第一次那样和我讲话,我意识到或许是自己错了,但我始终没有告诉她原因…希望你可以保密。”。
魏湘临说这半年以来鄢卿和她争执了很多次这个话题,第一次坚持反对时鄢卿离开了家里。
随着鄢卿的态度越来越强硬,最终魏湘临妥协,但抵制这段关系的真相却无法被鄢卿所清楚。
一段痛心的过往。
魏湘临下了极大的决心,将事实告诉了我,“鄢卿本来会有一个大姨,我的亲姐姐…”
带给魏湘临极大创伤的事件,就这样展开了看似轻描淡写地叙述。
“长姐如母,我们年龄相差不少,家里人或许是想要个男孩,但可惜我不是,家庭的压力从来没有落到我头上,姐姐对我的爱超过了父母给予我的关照,我无法想象当时的她承担了多少……”
“我可以不怎么帮家里做事,甚至很少挨骂,但我姐姐不行……在我的记忆里,姐姐一直是温柔的、体贴的,什么事都想着我,我就如此依赖着这样细致入微的照顾。”
魏湘临有轻微的哽咽,“姐姐”的存在是爱,也是痛。
“直到我有更自主独立的意识时我才发觉她究竟背负着何等的压力。我开始期望能和姐姐拥有更幸福的生活,开始期待能有什么人来带着姐姐变得无忧无虑……”
那些压力是什么,不用魏湘临细说我也能猜到个大概了,是老旧家庭的悲哀。
“初中时我总能在姐姐身边看到另一个女孩儿的身影,那时候我姐已经快二十五了,家里要她嫁人,压力很大…那个女孩儿就总是带她出去玩啊散心啊什么的,我姐就很开心,每天和我分享的事情也都是她和那个女孩的日常。”
我听着有些出神,看着魏湘临面上的苦笑心里不是滋味,我可能预测到了事情发展的结局,感觉不可置信却又不能不信。
我就这样静静地和魏湘临并排坐着,夏日的炎热被我们周身看不见的悲凉所排斥。
魏湘临顿了顿,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的草地不知道在想些怎么。我无能为力,改变不了的事实,那就只能沉默。
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用像是强忍住抽泣后的声线说到:“我很开心姐姐能交到这样为她好的朋友,她们的关系持续到我高二,家里对于姐姐结婚的事情逼的更紧,和姐姐交谈中我总能体会到她的疲惫,我却没办法做些什么。我开始希望那个女孩可以改变这个局面,愿望成真,她带着我姐姐离开了家里。”
“在初夏的夜晚,姐姐和我道别说要和那个女孩儿出去生活,我想她终于能够离开压抑的家庭了,所以替她开心,也替她隐瞒,在父母暴跳如雷时我只觉得姐姐终于能够幸福。”
“但是不到一年,姐姐回来了,像是晴天霹雳,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沉默寡言还总是偷偷地哭,我的询问也换不来她敞开的心扉。但她仍然关心着我,在我高考前的时间里比以前更加细心地照顾我。”
“我想知道姐姐为什么不爱说话了,她说等我考完试再告诉我,我无比地相信她,换来的却是她的欺骗。”
声音戛然而止,我将下垂的脑袋抬起看着魏湘临,泛红的眼眶比太阳要刺眼。
我思考着这场欺骗究竟是什么,脑海里有无数个猜测,但我拿捏不准。
“她自杀了。”
我的猜测被现实打败。
我感觉到或许自己的瞳孔在惊吓中一瞬间放大了,但这也代表不了我全部的心情。
我猛地转头对上了魏湘临几近崩溃的眼神,我不想再听到结局,也不想让魏阿姨揭开她最痛的伤疤。
魏湘临闭上了眼睛,抢在我说话前继续讲述着后文,“在我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晚上,她跳河了。我想夏天的河水应该也是冰冷的,我还没能再抱抱姐姐,姐姐就走了。”
“留给我的简短的遗书里,姐姐说她被骗了,被那个女孩骗了。姐姐还说她不会再嫁人,家里逼的她喘不上气了,选择离开我她很抱歉,但她坚持不住了。”
“我愧疚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姐姐有这样的想法,同时将所有的责任推卸给那个女孩和我的家庭。当我再长大些意识到姐姐和那个女孩可能互为恋人时,我开始设想千百种可能性,但是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姐姐自杀的真相了。”
“从此,我对姐姐的爱转化成为对不好好待她的人的恨,她为什么呢?她连遗书里都没有一句抱怨的话,她凭什么要死掉呢?家庭也好,那个女孩也罢,在我心底坐实了是杀死姐姐的凶手。”
我的情感在听这段往事时复杂万分,我下意识地提问到:“所以,阿姨你是害怕鄢卿…受到同样的伤害吗?”心脏一阵阵绞痛感传来,回忆到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错误的决定也伤害了鄢卿。
突然很想哭,我感觉自己无法再坚持下去。
魏湘临说:“我知道自己这样有些极端,不能因为亲人一次的受伤就否定全部,但我真的不想再看见自己的至亲离开我了……我没有告诉鄢卿这些事情,这半年以来,这孩子一直在和我说你们之间的事。”
“她喜欢你,她说她对不起你,她很早很早就想联系你,但我始终没有松口,鄢卿就始终没有鼓起勇气。”
“怪我阻止了鄢卿走向自己的辛福。”
最后的话语中是魏湘临毫不掩饰的抽泣,不用看也知道她无法再坚持下去,眼泪是一切情绪的诠释,或许我们都陷在自我绞杀的泥潭。
我的脊柱在大脑传递的信号下弯曲,颤抖是我还在忍受的象征。说实话我并不是很清楚自己难过的点是什么,但很多无形的东西压在我的身体上,我不得不弯下腰来缓解这种喘不上气的窒息感。
魏湘临的手落在我了的背上,她像是安抚小猫般缓慢地摩挲着,她说:“等她醒了,你让她回家吧。”
眼泪如洪水一样无法阻挡,流出眼角,淌过面颊,多余的溢出了我的指缝。
我肯定很狼狈,明明自己什么都还没有说,就成了泪人。
但我也在悲伤中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等鄢卿睡一觉醒了,我们就回家了。
魏湘临轻轻抱住了我,我就任凭自己被温热裹着,耳边传来低语,是魏湘临说的“我不阻止你们追求幸福,但我希望你们能更坚强一点”。
哪怕只有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