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景》苏九湫

2、雨线交织的公式

　　钟城的九月总在漏水。许均墨第三次甩动淋湿的刘海时，终于看清教室门牌上剥落的"高一（2）班"字样。走廊里蒸腾着塑胶雨衣的霉味，他数着地砖裂缝往里走，却在倒数第二块砖上踩到了谁的影子。

　　"许均墨？"

　　班主任的圆珠笔尖在花名册洇开蓝点，他抬头看见一截皓白的手腕正越过他肩膀，将点名册翻回首页。林琳抱着课本站在光晕里，发梢沾着从三楼飘上来的木棉絮，像落了一场经年的雪。

　　这是他们第三次相遇。

　　第一次在物理补习班，她别着生锈的船锚徽章转身借橡皮，自动铅笔滚过他开裂的球鞋；第二次在中考放榜日，她站在光荣榜第一名的位置，而他在红榜末尾看见自己名字时，她母亲正往黑色轿车后备箱塞进一箱竞赛教材。

　　此刻她校服袖口透出雪松香，与记忆中补习班的茉莉气息重叠。班主任的教鞭敲在后排玻璃窗："你坐那里。"林琳抱着书包经过他身边，衣角掠过手背的刹那，他看清她锁骨间银链坠着的断桨——与两年前船锚徽章同样斑驳的铜绿色。

　　放学时暴雨突至。许均墨蹲在车棚撬生锈的锁，听见身后传来伞骨弹开的脆响。林琳的透明雨伞折射出虹光，映得她别在书包侧袋的船锚徽章如同浸在海水里。"许同学，"她忽然转身，雨珠顺着伞沿滚落成串，"早上的物理笔记......"

　　车链卡住的声响截断话音。他慌乱中扯出书包里湿漉漉的月考卷子，38分的鲜红被雨水泡成珊瑚色，像极了母亲昨夜砸碎的葡萄酒瓶。"不用。"他哑着嗓子踩动踏板，却在冲出车棚时听见纸张纷飞的簌簌声。后视镜里，林琳蹲在雨幕中捡拾四散的便签，其中一张画着沉船图案，船头刻着模糊的"钟城98"字样。

　　这场雨在三天后的数学课骤然复发。许均墨盯着窗外被雨滴击穿的悬铃木叶，突然被抛物线粉笔头砸中额头。"最后排的同学，解这道加速度应用题。"黑板上的斜面上，木块正沿着他支离破碎的公式往下滑。

　　教室陷入死寂的第十秒，右侧传来草稿本推过界线的触感。林琳的笔记本上画着跃出海面的虎鲸，空白处列着工整的解题步骤，机械能守恒公式旁标注着："那天你在补习班用过的方法"。

　　他握笔的手开始发抖。潮湿的袖口擦过破旧的桌角，粉笔灰簌簌落在她推过来的柠檬糖上——用补习班停电那晚同样的星空糖纸包裹着。"互助学习小组，"班主任的声音穿透雨幕，"许均墨和林琳一组。"

　　雷鸣在此时炸响。许均墨看见林琳猛地攥紧银链坠子，断桨的尖角在她掌心压出深红印记。她的错题本被风吹开，无数纸鹤从夹页中逃逸，每只翅膀上都写着他初中补课时用的学号。

　　雨脚忽然斜打进窗，打湿了1998年出版的新华字典。他想起父亲离家那晚的台风天，老电视里播报着钟城港沉船事故新闻，而此刻林琳指尖摩挲的船锚徽章，正在昏暗天光里泛起与当年遇难船只相同的锈色。

　　图书馆顶灯在雨天会发出蜂鸣。许均墨数着第七声电流杂音时，林琳的自动铅笔在草稿纸上戳出小洞。"1998年9月17日，"她把泛黄的《钟城晚报》推过桌沿，"货轮倾覆时，浪高达到8.7米。"

　　他盯着社会新闻版模糊的照片，溺水者的手表反光刺得眼眶生疼。父亲离家那晚，老电视机里循环播放的正是这则报道，母亲摔碎的酒瓶渣在月光下泛着同样冷冽的光。

　　"这和解题有什么关系？"他扯过报纸盖住自己39分的物理卷。林琳的银链坠子突然垂落到新闻配图上，断桨的阴影恰好遮住遇难者名单里"林航"的名字。"当船体倾斜角度超过临界值，"她的笔尖划过他潦草的受力分析，"就像这道题里的小木块。"

　　雨水顺着图书馆穹顶的裂缝滴在报纸上，洇湿了"唯一幸存船员许建国"的字样。许均墨猛地站起来，木椅刮擦地板的声响惊飞了窗台上的白鹭。林琳抬头时，他看见她瞳孔里映着摇晃的顶灯，像极了台风夜在港口闪烁的航标灯。

　　"你父亲......"

　　"死了。"他抓起书包冲进雨幕，却忘了自己根本没有带伞。车棚里生锈的自行车不见了，只剩链条在积水里蜷成暗红的蛇。当他浑身湿透地拐进巷口时，看见林琳的母亲撑着黑伞站在自家门前，她手里的成绩单被雨打成半透明的茧。

　　那晚母亲又喝了酒。许均墨蹲在浴室搓洗校服上的红酒渍时，突然摸到裤袋里有硬物——林琳的银链坠子不知何时缠在他的钥匙圈上，断桨的裂口处刻着极小的一行数字：19980917。

　　物理竞赛报名表发下来那天，蝉鸣撕开了持续半月的阴雨。许均墨在垃圾桶边捡到林琳扔掉的报名指南，内页用红笔圈着"团体赛需两人组队"。他转身时撞见她在走廊尽头与教导主任争执，雪松香混着消毒水味飘过来。

　　"为什么非要他？"教导主任的保温杯磕在窗台，惊飞了林琳发梢的木棉絮。她后退半步，后背贴上光荣榜玻璃橱窗，许均墨的期中排名正巧印在她白衬衫第三颗纽扣的位置。

　　"因为只有他看懂了沉船公式。"

　　许均墨的帆布鞋碾碎了这句话。当他狂奔到物理实验室时，林琳正在黑板上演算当年货轮的倾覆数据。夕阳透过她颤抖的睫毛，在草稿纸投下跳动的光斑，那里画着并列的两个小人，一个戴着船锚徽章，一个握着断桨吊坠。

　　"要试试吗？"她没回头，粉笔在临界角公式后画了等号，空着的位置被窗外的合欢花影填满。许均墨闻到补习班停电那晚的柠檬糖香，混着海风咸涩的气息。当他终于伸手接过报名表时，林琳的银链坠子突然断开，坠落在1998年的旧闻剪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