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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故时:最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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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邪真仙……呵。”鱼怜相张开手中信笺,低声喃喃,嘲讽一笑。
头顶,高坐在树梢的少女闻言低头,嫣然一笑,随即又抬头继续眺望远方。连绵的山峰不断,无边云海沉没其间,半遮山腰。
鱼怜相毁了手中信笺,随手一挥,散尽灰烬。“明晓,回去了。”说罢迈步率先离开,只余一道修长寂寞的身影。
须臾,树上那人轻巧落下,三两步跳到了鱼怜相身旁,笑容明媚,自然依偎在她身边,倒是无意撞碎了身后那空虚的长影。
鱼怜相哪里不明白,这所谓镇邪真仙,说得好听,不过是抹杀不成,反改为示好利用。若她麾下妖魔鬼怪是些蠢的,怕不是这“镇邪”二字一出,又要鱼溃鸟散,分作散沙。不过可惜了,仙门宗派的这些个弯弯绕绕于她而言,就如树下枯叶、湖边水雾,习以为常又不值得过多在意。
“既然示好,就该拿出些态度来。我有数万妖邪,不知诸位有什么?”
各门苦等数月,没等来妖物溃散,也没等来邪祟作乱,倒等来这样一句。惊骇之下,又不得不聚作一团思索对策。
“她这意思……倒是愿意握手言和?”有一人白眉白须,清明之余又带了些不染俗尘的澄澈,听闻此言倒是略显喜悦,与周遭忧心忡忡的众人截然不同,似是鹤立鸡群般突出。正是声名远扬的素尘仙人。
身旁众人听得此言,纷纷摇头,一灰袍仙人皱眉撇嘴道:“我看非也,怕不是趁机刁难。”却是诉机宗掌门铭道人。
素尘仙人略不赞成:“百余年前你等还言她会屠戮世间,杀戮成性,可如今她却是安稳度日,不理世事,反倒约束着手下邪物与世人融洽相处。如此,该当何解啊?”
此言一出,众人缄默,半晌之后,却是有一年轻小生道:“且不如先问问她所求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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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鹤传书,越过大片邪气四起之地,历经重重山隘,终是抵达鱼怜相所居之地——幽莲谷。一片无边无际的紫红色,覆满这片山谷,凡入目所及之处,皆是铁线莲攀附之地,这方天地,与其说是鱼怜相所居之地,倒不如说是这铁线莲所辖之地。相较之下,这铁线莲才像是这幽莲谷之主,而鱼怜相,则不过一借住之人。
鱼怜相再一次打开信笺,看清其中字迹,抬头远眺山中紫红。
她之所求么……
遥远的记忆中,依稀是昏暗的天空。幼小的姑娘走了大运,被仙门天瑶山看中,收回山中做了弟子。可她出身卑贱,怎么可能修得好仙术呢?至少,她是这样想的。
“你这么没用,真不知道怎么进来的。”几乎同期的师姐嫌弃地看着又一次落了剑的鱼怜相,讥讽道。
鱼怜相看着落了的剑,本就卑微的内心更加不安,是啊,她这么没用,怎么进来的呢?
天色渐暗,日落月出,该是就寝时。可鱼怜相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后山无人踏足之地。入眼,一片旺盛的紫红花束,细密的藤蔓缱绻,隐约成包围之势,围绕在最中央一株泛白莲花周遭。
好美……
鱼怜相霎那惊在原地。她从未听说过天瑶山有这样美的地方,直叫她忘却烦忧,沉沦着迷。
无边的月色映衬着底下花海,或许是此地太过宁静,又或许是鱼怜相太过孤苦,从那日起,她便将此地当做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秘密。她不知道这片花海出自谁手,她只知道,除她以外,再不会有人踏足此地。
天空之下,花株遍野,随风晃动。鱼怜相一如既往来到此地做清理养护之事,待她一朵一朵浇灌完整片花海,回头,惊现一袭白衣。
“你是……花仙么……”鱼怜相下意识开口,那人一袭白衣,不染纤尘,周遭仿若泛着一圈光辉,不是仙是什么?
那女子听了,莞尔一笑,朝鱼怜相走近,“丫头,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鱼怜相见仙子靠近,略有些手足无措,“……浇花。”
白衣女道:“浇花?你是山里的弟子吧,这会不去听课,在这儿浇什么花?”
鱼怜相紧张搓手,就像是被人发现了秘密似得无地自容:“我……我学不会……”
白衣女道:“学不会?怎么会学不会呢?我见你根骨尚佳,不该学不会。”
鱼怜相一惊,猛然抬头,但又很快垂下:“仙子看错了……我没什么天赋的,能进来完全是意外。”
白衣女讶异:“为何这样说?”
鱼怜相紧紧抿了抿唇,犹豫不决,最终到底是受不住白衣女温柔的目光,开口:“按理说,御剑是修行的第一步,可我入门好几年了,却还是学不会……他们都说,这是没仙缘……”
白衣女笑了:“没仙缘?你刚唤我什么?”
鱼怜相愣愣道:“仙子……啊。”
白衣女道:“既然我都是仙子了,你在这儿见了我,怎么能说是没仙缘呢?”
鱼怜相眼眸陡亮:“所以我是有仙缘的?”
白衣女点头:“见仙成仙,今日你能见着我,日后定然是能成仙的。至于你为何学不会,大抵是不够自信。下次课业,你试着相信相信自己手里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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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怜相攥紧手中信笺,定了定神。这些年来,她与仙门势如水火,互不相容,倒没想到竟还有握手言和的一天。既然如此,她何不趁此机会要来天瑶山那样东西,一劳永逸,也省得日后费心劳神。
世间众人皆知,邪祟聚集处,难免比旁处多几分阴气,阴极则危,易侵心性,轻则修行受阻,重则死无全尸。更遑论是这堕仙的居处?
这厢,被邪气所伤的飞鹤正低低喘泣,身边,温和明艳的少女正柔柔抚摸它受伤的羽翼:“好鸟儿、好鸟儿,不要哭啦,我这就为你治伤。”她温声细语,像是哄着幼儿。
纵使仙鹤为禽兽,但好歹受了仙家百年饲养,此时历经关隘来这邪祟肆意之地,难免会有所创伤。
另一侧,鱼怜相倨傲地坐在高台上,姿态慵懒,有一搭没一搭瞥着书信,终是提笔回信:
“素闻天瑶山铁线莲绝色,正宜为我这幽莲谷多添几分色彩。”
此信一出,天瑶山大怒。
“这魔头!嚣张至极,实在该死!”
其余诸派倒是疑惑茫然,浑然不解天瑶山震怒之由。“不过一株花,何必这般动怒。”素尘仙人如是说到。
天瑶山陌摇真人闻言一拱手:“实在不是我等小气,素尘仙人有所不知,这花乃是先师莲道人遗留之物,实在轻易送不得人啊。她鱼怜相自幼入门,多少清楚其中因由,如今这般,是铁了心要与天瑶山过不去啊,我等实在不愿受此侮辱!”
此言一出,素尘仙人身边高束马尾的少年冷哼一声:“侮辱?陌摇真人这话有意思。说到底,鱼怜相这事本就该你们处理,既然没那个本事除掉她,还是乖乖照她说的做吧。”
“你!”
屈弥一把拉住陌摇,暗暗冲他摇了摇头,又朝众人拱手:“如果能换得一份安定,我天瑶山自是责无旁贷,不过毕竟是先师遗物,总得叫我们回去商议一二。”
素尘仙人点头默许,待天瑶山众人散后,一把拧起身旁那小子,腾云驾雾片刻便消失无际。
“师父!”
那小子挣扎。
素尘仙人不做理会,死死拧着,直至抵达一无人处,才一把甩开那小子,“说说吧,这些天得罪了多少人?”
羲灏不忿道:“哪儿是得罪啊,不过说几句实话罢了。”
素尘轻哼:“哼!是,说几句实话,但有你这么说实话的吗?简直比你师父年轻时更没脑子!”
羲灏暗自唾弃:其实老了也不见得多有脑子。
“要是他们连这点实话都不愿意听,我瞧着,可以不修行了,反正修了也没用。”羲灏道。
素尘一听,不可思议,瞪大了眼:“嘿?你还敢犟嘴了?”
羲灏随意揉了揉脖颈,扭了扭头:“要我说,师父您就该早点遇见我,说不准还能早点解决鱼怜相这事。我知道师父一直不太赞成他们围剿鱼怜相,但是碍于各种原因,总是不好制止。现下好了,本就是霜汀宗天瑶山几个没脑子的惹出来的事,我早看他们不顺眼了,能趁机怼一怼他们,我乐得高兴。”
素尘道:“怎么能这样说!到底是你的前辈,放尊重点!”
羲灏道:“难道师父不这样以为?”
素尘沉默。他早年闭关修行,出来时便听得外界传言仙门与鱼怜相不和,但据他观察,鱼怜相一不作恶,二不挑事,反倒是仙门,喊打喊杀的,实在有失理性。
“倒也不是,但凡事并不是非此即彼,其实这事仙门也没错,一个踩着自己师妹血液成就的堕仙,确实不值得信任,他们顾虑多些也是正常。但事实摆在眼前,他们还这样不留余地,确实是过了些。”说着瞪了眼得意的羲灏:“这也不是你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的理由!再有下次,自己找个地闭关去吧!”
羲灏将脸瞥向一边,切了一声,没好气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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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喧嚣的天瑶山陷入寂静,偶有几处清静地,三两身影掠过,是数名半夜修行的弟子。若是往日,屈弥途径这几处,总会暗中驻足观察一二,可今日,他却直直越过弟子,朝后山而去。
天瑶山后,两山交接处,一片低洼的谷地,大片大片的紫色诱人,在其最中央,有一株明显异于旁花的铁线莲,紫红交汇,点点白辉聚与花心,形体明显大于其余铁线莲,正是天瑶山这一片铁线莲的主株。
此时此刻,这常年无人踏足之地正立着两人,一人白袍白发,端得一副仙姿飘渺,正是天瑶山掌门是也。另一人白裙红边,眉间更多几分烟尘,正是付语娆。
“知道什么事么?”屈弥问。
付语娆颔首:“早有耳闻。”她虽身在凡尘人世间,但这仙门中的消息却是从不曾落下。这些天,不知是否忙着议和之事,本该一月去见她一次的鱼怜相竟连着爽约了数月。
屈弥又问:“你怎么想?”
付语娆轻笑,道:“机不可失,管她打的什么主意,既然给了我们这样好的机会,去便去了。”
屈弥闻言,无甚波动,面上淡然到好似置身事外,只问:“想好了?”
付语娆道:“当然。”说着话锋一转:“不过走之前,我有一个问题,还请你不要骗我。”
屈弥诧异:“什么问题?我定知无不言。”
付语娆抬眼,眼神锋利,一字一句:“崔婉兮,你知道吗?”
屈弥讶异一声:“你怎会知道她?”
付语娆道:“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她,你只需要告诉我,崔婉兮是谁就够了。”
屈弥微蹙眉头,状若为难,但到底还是开口:“她啊,也是个天资绝佳的姑娘啊。不过到底是陨落了,也确实是天瑶山无能,护不住她。”神情低落,似是惋惜:“这丫头还是陌摇的徒弟呢。”
付语娆目光一凝:“她与我,就没有什么关系么?”
屈弥摇头:“没有。”
见屈弥神情自若,付语娆心中怀疑已去了大半,但还是最后确认道:“真没有?”
这下,屈弥倒是疑惑了:“你在哪儿知道的她?照理当年为了掩盖白云山的存在,我们已经对她的消息进行了封锁,你上哪儿知道的?该不会误进了东州白云山?”
付语娆一噎,实话道:“我接触过鱼怜相了,知道了些许她与崔婉兮的往事,觉得奇怪而已。照理崔婉兮那样的弟子,不该这样籍籍无名才是。如今听来,竟是你的手笔。”
屈弥道:“这是惯例,你该知道的。崔婉兮以一己之力控了几乎整个东州的妖魔,但到底修为有限,没法一次清理干净,为了避免旁人误入,主要是担心哪些不长脑子的去冒险,自然是要隐藏一二的。毕竟掩影难藏形,彻底消除它的存在才是最保险的做法。”
付语娆听得,心头疑云顿时烟消云散,这确实是天瑶山乃至整个仙门一贯的做法,崔婉兮的身份,并没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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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红的花株密密麻麻,相互依偎着,最中央,泛白的主株许是察觉到了屈弥与付语娆的意图,常年张开的花瓣微微收拢,颇有些自保之意。
屈弥瞧了瞧那花,又瞧了瞧付语娆,道:“你去吧。”
付语娆不语,闻言缓缓靠近,伸手探去,怎料却被无刺的细藤扎了道口,刹那间,猩红的血液渗出,落到了花心,滴答一声,花株明显一怔。片刻,认命般地放弃了抵抗,收回了细藤,任君采撷。
屈弥瞧着眼前埋头挖土的付语娆,沉默良久,忽地轻叹:“其实我本不愿交出主株,你知道的,它于天瑶山有多重要。但今时今日,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怎么办呢?也只能无条件支持了。”说着露出一丝无奈,轻轻拍了拍付语娆的肩:
“当年师尊留下你,说到底只是为了天瑶山的利益,可这些年,你却兢兢业业无时不在为天下大计献身,怎么说呢?终究是天瑶山对不住你……如果这次主株有幸存活下来,你便自去罢,天涯海角,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用担这天下重担,也不用受这重塑复生之苦了。”
付语娆微怔,目中似有水波流转:“可我生来……”
屈弥打断:“没有谁生来就是为了什么的,以后你不要再说这种话,晦气!”说着难得真情流露,负手长叹:
“不知道你怎么看我的,但我一直都是将你当做自家妹妹般看待的。师父一生只收了三名弟子,偏生两位师兄皆早逝,虽说后来又收了陌摇,但他到底没有行过拜师礼,也未曾在膝下修习,不算正经弟子。反倒是你,那些年几乎日日夜夜跟在师尊与我身旁,既得了师尊的亲自培养,又得了我的亲手照料,说你是师尊与我一同养大的姑娘,这一点都不为过……唉,可惜,往日不可追矣,到底是回不去了。我真心不希望你出事,这次……尽力而为罢。”
说罢便拖着孤寂的身影远去,一步一步,重重落在花丛中,又仿佛落在付语娆心上。
“屈弥。”付语娆颤动着嘴角,许久,终只得一句:“你知道的,我的家是天瑶山……”